清寥记——僵尸嬷嬷
时间:2019-09-29 07:16:22

  他问:“什么?我没听清。”
  “……”她缓慢深吸一口气,心中劝慰自己,冷静,要冷静,于是抿着嘴,手背在后面,低头看着鞋子,满不情愿地回答:“我知道错了。”
  宏煜此时已写完呈文,拧眉扭扭脖子,活动肩胛,笔尖重新沾墨,低头检查文章,修改润色。
  又问她:“错哪儿了,说说看。”
  意儿皱眉认真思索,不知想到什么,心虚地摸摸鼻子,清咳一声:“下官只是觉得,用十六条圣谕界定人之善恶,未免太片面了些,有的宗族和乡约甚至以此为法,私惩滥戒,实在需要克制。”
  宏煜没什么反应,意儿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朝廷注重教化,又并非为百姓之益,不过是变相约束,使他们匍匐于皇权之下,做个听话的顺民罢了。”
  宏煜执笔的手顿住,抬眸怔怔望着她,就这么打量了一会儿,有些微惊讶,但似乎并无训斥的意图,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她:“说了这么多,原来你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有错。”
  意儿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闻言低下头去,不自觉地踮了踮脚。
  宏煜收回视线,唤人将呈文送去承发房誊抄,等人走了,厅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他润了口茶,肃然道:“方才那番话,在我这儿说说倒也罢,若被外人听见,可大可小,你最好掂量清楚。”
  意儿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些什么,当下懊恼,悔之不及,可私心里觉得那些话并没有错,一时矛盾纠结,拧着眉头不做言语。
  宏煜瞅着她的表情,不冷不淡道:“你的命虽不值什么,但好歹是条命,我这菩萨心肠,少不得提醒两句,你若真有种,应该跑到皇上跟前,当面质疑他的权威,若没种,就别私下埋怨,过这种低级的嘴瘾。”
  意儿皱眉,有一瞬间胸膛起伏,双耳发烫,恶狠狠瞪着他,只想立刻扑上去把这人给撕了。
  宏煜见她动怒,心情甚好,往后倚着靠背,习惯地摸着戒指上的翡翠,冷笑道:“素闻赵莹大人心思深沉,从不在人前显露性情,怎么她没教过你,百姓只需要一个情绪稳定,时刻清醒冷静的父母官,如此他们才会觉得安全。你本就年轻,又这般喜形于色,只怕连衙门里的下属也很难信服啊,赵县丞。”
  意儿生性自傲,争强好胜,从不轻易服软,如今三番两次栽在宏煜手中,倒不是因为官大一级,而是他每次占理,让人无从反驳。
  好在她赵意儿能屈能伸,并非一昧逞强之辈,进不得,退就是。
  “大人教训的对,下官今后一定谨言慎行,争取做到心如止水,面无表情,让您看不出我究竟在想什么。”她说着,含蓄而端庄地微笑。
  宏煜拧起眉头看她,十分嫌弃。这时童旺端了漆盘进来换茶,意儿早已口干舌燥,难以忍耐,随手截下,自己要喝。
  童旺忙阻止:“这……”他想说这是宏煜最喜爱的杯盏,从不给旁人用,但显然为时已晚,他只能慌张望向自家主子,然后对着意儿干瞪眼。
  喝完茶,喉咙终于润了些,意儿痛快道:“多谢大人体恤。”她搁下杯子,微喘了喘,又说:“宣讲一事,大人若嫌下官办得不好,可转交曹主簿。”
  “不必,”宏煜说:“你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她倒是一愣,这时又听他说:“既然已经让那些乡绅讨厌上了,不如再来一遭,本官正好顺水推舟,取缔此规。不过,他们若要寻你的麻烦,我可不会替你说话。”
  意儿并不介意唱黑脸,欣欣然拱手:“那下官退下了。”
  “去吧。”
  人一走,童旺还端着漆盘呆立在那儿:“大人,这杯子……”他迟疑开口:“要不扔了?”
  宏煜冷笑:“扔了你赔我一套?”
  “那小的洗干净再给您倒茶?”
  “滚。”
  ***
  宏煜的呈文递到巡抚都院,两日后,省里来人,押走朱槐,那厮为求保命,很快将亏空的银子吐了出来,而被他供出的官员也遭到审查,这些人被革职流放已是一年后的事。
  朱槐走后,宏煜晓谕衙门吏胥,若有倚势虐民、贪污索贿者,一经查出,必当从重处置,绝不轻饶。众人见他如此厉害,心下惧怕,有的收敛,有的离开,平奚县也算改天换地,气象一新。
  宏煜连着一两个月不曾休息,此番顺利接任,又料理了朱槐,心情不错,傍晚散衙后他便带着秦丝外出吃饭,随行的还有梁玦等人。
  倒是没去酒楼,雇了画舫,一群人夜游小聚,沿街灯红酒绿,树影交错,船中琵琶小曲,划拳吃酒,春水倒映着明月,凉风如醉。
  直到更深露重时船才靠岸,众人散了,宏煜和秦丝留在船上过夜。方才浸在喧嚣里,这会儿静下来,宏煜脑子嗡嗡作响,偏偏秦丝又来缠他,明知他耳朵周围最是敏感,非要使劲儿撩拨。手也不老实,专挑那种地方摸。
  宏煜今夜兴致高,加上许久没做过,此番借着微醺的滋味儿放纵弄了一回。游船轻颤,吱吱呀呀,惊走数尾鲤鱼,和湖中水鸟。
  不知怎么,那一阵亢奋过去,疲倦和空虚像夜幕笼罩下来,他皱着眉头翻身,感觉实在腻得慌。且又略醉,突然间胃里翻涌,他吐在唾盂里,把今晚吃的酒菜都吐干净了,这才稍微舒服些。
  秦丝原是尽兴的,可刚做完,见他没有丝毫温存之意,一个指头也不愿多碰,这会儿居然还吐了——管他是为什么吐的,总之秦丝觉得异常羞愤,当即冷下脸,只唤童旺进来服侍他洗漱,自己蒙上被子睡了。
  宏煜也没在意,次日一早醒来,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对了,沈彦来信,说很快便要抵达平奚,到时我得烦你替我招待几日。”
  秦丝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听到这话略默了会儿:“沈彦?他带着娇娇吗?”
  “是吧。”
  秦丝垂眸问:“他们来了住哪儿?”
  宏煜说:“衙门里不方便,他自己包船出来玩,自有去处。”
  “可我同他们不熟。”
  “以前不是见过两次吗?”宏煜自顾整衣:“我记得你和娇娇挺聊得来。”
  秦丝闷闷的:“人家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边上,怪没意思。”
  宏煜随口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秦丝闻言一愣,脸色沉下,屏息默然,没再说话。
  宏煜骑马回到衙门,过二堂,正撞见意儿从內衙出来,远远瞧着,步履疏朗,潇洒自若,还当是哪家的清俊少年郎。
  “大人。”她如往常那般客套笑着,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
  宏煜打量她,想起这人来到平奚,还从未做过女子打扮,要么穿官服,要么着男装,不施脂粉,不戴钗饰,举手投足更像个清贵骄傲的公子。他刚离开秦丝,乍一眼瞧见这样的,只觉得清爽透彻,竟有玉树临风之姿,十分养目。
  宏煜随手拍拍她的肩,难得称赞一句:“赵大人今日精神不错。”
  意儿闻到他身上传来酒气,冷不丁又被拍了两下,没轻没重的,后肩生疼。她倏地皱眉,扯扯嘴角,勉强回了句:“彼此彼此。”
  宏煜将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情甚好,往那薄薄的肩头又拍了一掌,提脚走了。
 
 
第8章 
  三日后,沈彦的航船停靠平奚码头,结伴而来的还有两位公子,席家三郎和曲家二爷,都是喜爱繁华的世家子弟。宏煜设宴接风,秦丝作陪。
  席间倾谈,沈彦说他当日离京,沿大运河南下,又入长江,途经繁荣荒凉之所,不计其数,每遇一处新鲜地方,便下船游历,走走停停,竟在外头浪荡两年之久。
  “记得那时我陪小煜哥进京应考,原本说好,等他落榜,我们便去红尘里消磨时光,谁知他竟高中了。”沈彦笑着摇头:“真没意思,做官有什么好,困在方寸之地,辜负多少世间美色?”
  宏煜轻笑不语,秦丝在旁斟酒,听了这话,一双凤眼瞪过去,嗔中带娇,哼道:“辜负什么?沈六哥你说清楚。”
  沈彦望向她,又看看宏煜,自知失言,忙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自罚一杯,秦姑娘莫恼。”
  说完痛快地仰头饮尽。
  谁知秦丝不依,拎着酒壶起身,微微前倾,又给他斟满:“你酒量好,这点儿怎么够?可别想随意打发我。”
  席郎和曲二幸灾乐祸笑起来:“你既知他海量,这么个小杯子能有多少,何不换个大的?”
  秦丝一愣,冷眼瞧着,只有自己吃茶的杯子算大,她见沈彦笑不做声,像在看戏,她便当真倒了茶,满斟上酒,晃晃荡荡递过去:“你说话算话?”
  沈彦那双桃花眼像浸在春水里,氤氲着一层微妙的潮气,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勾引了去。秦丝腰肢软绵,微倚着桌边,歪头等他回应。
  他显然饶有兴致,略作思索,为表诚意,也站起身,抬手去接茶杯,手指相碰,只一下,两人呼吸屏住,他看她一眼,半声不响,把酒往嘴里倒。
  席郎和曲二拍手叫好,等他喝完,原本沾在杯子边上的艳色唇脂也不见了,秦丝双颊发烫,迅速偷瞥宏煜,见他似乎并无察觉,又挪开眼,发现沈彦正盯着她,顿时心跳剧烈。
  “秦姑娘惊鸿之姿,想来小煜哥眼里必定容不下其他美色了。”
  秦丝缓缓落座,笑道:“你们男人家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我可不敢自作多情。”
  席郎瞅着宏煜,又撇向沈彦,心里琢磨她究竟在对谁撒娇。那厢曲二竟问出口:“秦姑娘这话是在说谁?”
  秦丝微怔,心里慌了一慌,随即若无其事地轻哼:“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老实的。”
  沈彦笑道:“看来小煜哥花心,害我们都被秦姑娘嫌弃。”
  宏煜说:“分明是你得罪了她,与我何干?”
  沈彦愈发打趣:“她必定爱惨了你,否则怎会因我一句话就恼了呢?还灌我这么大杯酒,我可冤死了。”
  秦丝顿时脸红,一口啐道:“呸,什么爱不爱的,你们竟然拿我取笑……”她又羞又急,推开凳子起身:“我这就走,看你们找谁闹去。”
  宏煜反手拉住她的胳膊,面朝沈彦:“瞧,你又惹她生气了。”
  沈彦忙拱手作揖,笑着哀求:“好姑娘,饶我这遭,再不敢浑说了。”
  秦丝揪着绢子闷声不语,宏煜将她牵至左侧,让她在沈彦身旁坐下:“走了倒没意思,”他把酒壶拿来:“这回若不灌他十下子,我也看不过去。”
  席郎和曲二跟着起哄:“就是,姑娘可别轻饶他,这厮嘴欠,没被人收拾过,不知道厉害。”
  秦丝受此怂恿,兴致高涨,又见宏煜和沈彦纵着自己,好不受用,当下便让侍女去拿五个大碗,定要将沈彦灌醉。
  不一会儿碗来了,酒满上,沈彦苦笑,皱眉巴望着她:“当真罚我?”
  秦丝点头:“当真罚你。”
  “小煜哥,你管不管?”
  他说不管。
  沈彦叹气,只能乖乖认罚。
  这夜众人尽兴而归。
  秦丝难得如此快活,席散了还恋恋的不舍得走。回到衙门内宅,她自个儿小酌几杯,想着酒桌上的情形,胸中涌动,生出许多混乱的心思,一夜不曾安眠。就这么过了一晚,天亮后歇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原本约好,这几日由她陪沈彦三人游玩,算尽地主之谊,但因醉酒,行程便改到了下午。
  吃过饭,秦丝仔细梳妆打扮,换上鲜艳裙衫,娉娉婷婷出衙门,乘轿来到西河鹿角码头。河中船只来往,桅杆如林,大小吆喝此起彼伏,岸上便是街市,一眼望去商铺密集,人烟熙攘。
  沈彦的船泊在岸边,船头有四柱小亭,悬挂一对灯笼,小厮说他昨夜吐了三四回,身子不爽快,正要请郎中来瞧。秦丝心里过意不去,忙提裙步入舱内。
  沈彦才醒,正在炉前烧水,他未着外衣,只穿了件暗红长衫,头发半束,脸色苍白。见她来,笑道:“可巧,茶备好了,给你沏一碗?”
  秦丝行了礼,款款上前,迟疑开口:“听说你身子不大好,要请郎中……很难受吗?”
  沈彦神态温柔,摇头笑道:“他们未免太紧张了些,我哪儿有那么矜贵。”说着唤来底下人,让他们不必请医,末了还有一句:“在外边待着,没事别打扰我会客。”
  秦丝拘谨落座,心跳微乱,只拿帕子轻点嘴角掩饰。沈彦看在眼里,佯装疑惑,问:“怎么不说话?昨夜玩儿得那么高兴,如何今日却生分了?”
  秦丝道:“昨夜过于放肆,我怕你秋后算账。”
  沈彦摇头一笑,递过茶去,侧头看她:“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秦丝垂眸抿嘴,俏声轻哼:“男人酒后一个样,酒醒另一个样,我哪里知道呢。”
  沈彦不接话,秦丝又问:“席三郎和曲二爷怎么不在?”
  “他们听闻芙蕖镇来了南戏班子,另租两条小船看戏去了。”
  “芙蕖镇的荷花也很有名,”秦丝道:“沈六哥没一块儿去?”
  “我这不是等你么。”沈彦笑:“再说了,他们有佳人作伴,我一个孤鬼,怪无趣的。”
  秦丝手指缓缓触碰茶盏,眼眸微动:“娇娇呢?这次没跟你出来?”
  沈彦搁下提梁壶,拿起香几上的扇子,开开合合,语气怅然:“她年前已经嫁人了。”
  秦丝一愣,思忖片刻,笑道:“你肯放她走?我不信。”
  “真的,”沈彦苦笑:“我再舍不得,也不能妨碍她的前程,跟着我哪有做官太太体面,毕竟好过一场,只要她高兴,我没什么不肯的。”
  秦丝沉默,低头咬唇,想到自己的身世,期期艾艾,再开口时竟有些哽咽:“沈六哥真傻,娇娇也傻,她辜负你,日后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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