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王疏月一言不发,跟了几步上去,伸手端过那一碗药,抬腕,将那碗中的全部倒在了地上。乌黑的药汁顺着台阶流了下去。
  太监们面面相觑。
  “贵主儿,这……”
  王疏月放下药碗,平声道:
  “主子娘娘已经受不住这些了……今儿是中秋,让娘娘歇一晚吧。”
  众人不敢说话,唯有孙淼的眼中蓄泪,在王疏月身后叩头不止。
  王疏月转过身,听着背后额头与地面磕碰的声响,由不地加快了脚步,往长春宫外走,一面走,一面抬手抹着脸上眼泪。
  和皇帝相处这么多年。身为嫔妃,她慢慢解开了皇帝很多的心结,教他如何做一个丈夫,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帝后之间,大清朝廷与蒙古草原之间那无数个死结,却好像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为这个伤害过她的女人难过。
  皇后和皇帝的结局,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般的,一切都是宿命使然,由不得皇后,也又不得皇帝。
  如同那一盆在南宋时曾经唐琬的手,送给陆游的秋海棠。
  终究在长春宫里,养成了《春闺梦》中的断肠花。
  那一句“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真是伤人啊……
  ***
  八月底。
  皇帝奉太后,启程前往热河,并拟定远赴锡林郭勒南端的七星潭,与科尔沁部,丹林部,并外藩四十九旗会盟。敬嫔,敏贵人,婉嫔,以及王疏月等嫔妃同往。令外,在随扈的队伍之中,除了几个与皇帝同辈的亲王郡王之外,还有恒卓和另外几位宗亲后代中的佼佼者。
  西北边地的秋天,格外的肃杀。
  冷月高风日复一日的伴随的御驾,九月初十,御架驻毕在热河行宫。也就是在同一日,紫禁城里传来消息。皇后病死在长春宫中。
  这则消息是张得通亲自递到皇帝面前的。是时,皇帝刚刚与程英等人在四知书屋里议过七星潭会盟的大阅之事,几张会盟大阅的图纸压在他的手臂下面。
  皇帝正在看急送的折子。王疏月坐在他身边翻书,那页面儿翻动的声音悉悉索索,趁得周遭寂静。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将宗人府并内务府的本子递到皇帝手边,道:“万岁爷,十二爷从京城递来的,奏皇后娘娘的事。”
  说完,直身侍立到一旁。
  皇帝将手中那一本奏折批完后,方去翻那本折子。
  本子写得极其简单,像生怕触到皇帝的逆鳞一般,只是语气恭敬地陈述事实,不带一点情绪。
  皇帝扫完所有的字,随手合上折子。手指在书案上敲着,半晌方道
  “传旨给十二,照朕之前跟他说的,停灵长春宫,不设祭,也不发丧,等朕从锡林郭勒回来,再行旨意。”
  “是……还有一个人,万岁爷,要如何处置……”
  “谁?”
  “南府外学,陈小楼,经长春宫的孙淼禀,皇后禁闭期,曾传召此人在怡情书史中唱戏,然孙淼说……此人对皇后……”
  “哦。”
  皇帝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摆了摆手:“传旨内务府。杖毙此人。”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张得通领话退了出去。
  皇帝翻起另一本折子,却莫名地看不下去了。
  他索性丢开,撑起手摁了摁太阳穴。
  正觉有些难受,却觉有人替过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她温柔的声音传来耳边。
  “怎么了?”
  皇帝犹豫了一下,最后到是将身子向后靠去,让后脑勺枕在她的小腹上,倦道:
  “没什么。”
  说着,用手撩了撩书案上的折子。
  “看累了。”
  “那……我陪你睡会儿吧。”
  皇帝闭着眼睛笑了笑,淡声道:“你在说什么糊涂话。想受罚吗?朕从不白日宣淫。”
  王疏月低下头,“是你在说胡话吧。我是说你躺着睡会儿,我守着你。”
  这句话真实又平常,又温暖。
  金色的夕阳从锦支窗里透过来,照在新漆过油的黄花梨木书案上。满室流光溢彩,生生闭困了人的眼睛。
  皇帝闭着眼睛没有应她的话。
  良久,方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浊气道:抬头看向她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猜到了一些。”
  “什么。”
  “你……问心有愧吧。”
  皇帝一愣,随即猛地笑出声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放肆得连死都不怕了。”
  王疏月垂头凝着他,“是我失言了吗?”
  “你当然是在胡说!朕行事从来问心无愧。朕在朝的这六年间,从来都是扬善惩恶,杀伐之下,尽是其人咎由自取,都是……”
  话未说完,王疏月的手却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又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还来不及从新张口。
  她已半曲膝,慢慢地将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些如同刀刃子般的话顿时被她身上的暖给逼了回去,硬生生地断在皇帝口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这个人……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这一生从不后悔,却时常难过。”
  皇帝一怔。
  一时之间,他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这一生从不后悔。
  对。这前半句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了皇帝,一言九鼎,后悔就是自毁。
  后半句——时常难过……
  他有难过的时候吗?
  皇帝闭上眼睛想了想。
  得知皇后死讯的那一刹那,他好像觉得肋骨还是什么地方短促地痛了一阵,那种感觉算是难过吗?
  他不知道。
  这漫长的人间修行啊,一个人是走不下去的。
  谋求大业,就要收敛起所有的七情六欲,可如此一来,人生也就不得已在材米油盐,鸡毛菜根之中展开,始终浮在江山云海之上。那些地方是无人之巅,未免太过孤独。
  皇帝需要一个人来牵他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啊,不能心急。要耐心地陪着他,一步一步地从孤独的山上,磕磕绊绊地走下来。
  路途遥远,难免无聊。
  于是难免要相互龃龉,摩擦,做无谓的,糊涂的口舌之争。
  可是,这一路上,他却会逐渐地告诉她,什么民生之艰,什么是山河之伤。什么是朝代更迭时不可避免的阵痛,什么是民族融合之后,留下的断骨割肉的伤疤。而她也会让他逐渐地明白,什么是人情之暖,什么是岁月馈赠,什么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浩瀚无边的意义。
  皇帝需要一种向内的开解。
  而王疏月则一直渴望向外的突破。幸而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了彼此。
  从此,无论是浩瀚的历史长河也好,还是一日之中的阴晴变化也好,都有彼此在侧,同坐同观。
  “王疏月。”
  “嗯?”
  “朕明日想再带你去一次外八寺。”
  “还是去普仁寺吗?”
  “嗯。桑格嘉措与其弟子正在普仁寺做法会,朕有几年没见他了。陪朕一块去。”
  “好。”
  “疏月,你记得朕在普仁寺跟他说过的话吧。”
  “记得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132章 占春芳(四)
  第二日,皇帝在热河行宫的万树园中与桑格嘉措一道观看了火戏,已经年越六十的老活佛,亲自扮演文殊菩萨,为皇帝了一回羌姆(即打鬼,这是一种黄教的驱鬼舞蹈)。
  星月夜,又归至普仁。
  皇帝同桑格嘉措在妙法庄严殿中对面而坐。
  论经论,谈宗政。浩瀚的星空在外,清风穿户,撩动大片大片的经幡。
  王疏月牵着大阿哥的手,一道坐在摇动的灯火,静静地下旁着那二人的对谈。
  明亮的海灯把皇帝的照在一副巨大的经幡之上。
  皇帝盘着腿,坐在蒲团上,腰背笔直,眉心轻锁。手边放着一盏浊饮的茶(即奶茶,区别于汉人喜欢喝的清饮茶),此时业已见底。
  两个人已经谈论了很久,话题仍旧艰刻难懂。
  其中涉及到部族的信仰与宗教派别的划分,相互渗透,彼此牵制。
  谈至深夜,又逐渐演变成了对黄教经典,《菩提道次第广论》,中“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三要的辩论。
  大阿哥托着脑袋,从头到尾都听得十分认真。
  王疏月撑着下巴,看看皇帝,又看看大阿哥,这两个一本正经的男子,他们虽然隔代而生,性格也大相径庭,为人的品性却顺着血脉传承,是那么的相似。
  陪在这两个身边,哪怕一言不发,心里也安宁而满足。
  想着,不由地笑弯了眼睛。
  灯影一晃,大阿哥抬手揉了揉眼睛。
  抬头看向她:“和娘娘,您笑什么呀。”
  王疏月松开撑下巴的手,低头轻声道:“我在笑啊,上回咱们大阿哥来的时候,还没走到殿里,就趴在你阿玛身上睡着了。这一回,却听得这么入神。”
  大阿哥鼓起嘴来:“那年儿臣还小。”
  王疏月应道:“是啊,一晃眼,和娘娘的大阿哥,都长这么大了。长大了的大阿哥,听懂了多少。”
  大阿哥朝皇帝看去。
  皇帝掐着手上扳指,低着头似正在思索着什么。桑格嘉措的言语之中夹杂着藏语,王疏月虽然听不懂,却多少能猜到,他们辩到了形而上学的混沌之处。交锋之间,各有主张。
  大阿哥道:“之前说的,儿臣大多听懂了,可是……活佛说的,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儿臣听不大懂。和娘娘,您听得懂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伸手拨了拨灯芯。
  面前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将大阿哥的脸照得红扑扑的。
  “和娘娘……也不是恨懂。”
  “哦……”
  大阿哥目光一暗,王疏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哎呀,儿臣长大了,和娘娘就不要捏儿臣了,桑格活佛会笑儿臣的。”
  王疏月叠臂趴在他身边,笑道:“哪里大了,你若是大了呀,就会慢慢听懂,你皇阿玛和桑格活佛的经论了。”
  大阿哥不解,“为什么大了才听得懂。”
  “因为,我佛讲‘苦难即菩提’啊,少年时,无忧无虑,人生八苦皆在外,是亲近不了佛陀的。和娘娘就是这样。”
  大阿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而又笑开道:“和娘娘,您的少年时是什么样的啊。”
  王疏月目光一软。
  “和娘娘少年时,是在卧云精舍,那是个特别大的书楼,有好多好多经史文集,和娘娘那会儿,就在楼上修书。拿着你皇阿玛的银子…”
  她说着,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并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仍与桑格嘉措平声对谈。
  “拿着皇阿玛的银子怎么样啊。”
  王疏月收回目光,温声道:“拿着你皇阿玛的银子,什么都不想,每一日,就想着怎么修齐书,等到年节时,好有闲时,出去看看。那个时候,和娘娘就比大阿哥大一点点。糊里糊涂地,从不知道什么是难过。”
  “那您现在会有难过的时候吗?”
  王疏月点了点头。
  “自然有。“
  “和娘娘,您的意思是,儿臣长大以后,会经历苦难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嗯……也不能这样说……”
  大阿哥打断她,又接着问道:“那皇阿玛经历过苦难吗?”
  “经历过啊。”
  “可是内谙达说,皇阿玛是天下第一人,他掌江山,治百姓,杀伐决断,收放自如。”
  “那是臣子对你阿玛的想法和评价。但我们不能只这样想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亲人呀。在世为亲人,我们要受他好多的大脾气,但我们不能怪他。社稷民生系于一身。像你阿玛这样的人,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要不容易。他有的时候心里特别委屈,可是他又不能说,就会不经意地说些不那么好听的话,但其实,他也经常后悔。只不过,我们偷偷地知道就好,不要拆穿他。”
  大阿哥撑着额头:“儿臣明白了。”
  王疏月点了点头,又朝皇帝看去,忽又想起什么,含笑道:但是呢,除了政事之外,还有别的苦。”
  大阿哥道:“还有啊…那是什么苦呢。”
  王疏月收回目光,笑道:“你现在还不懂。”
  “和娘娘说嘛…”
  大阿哥拽着她的袖子晃荡起来:“儿臣真的长大了。”
  王疏月不得以只得应他。
  “比如以后大阿哥长大了,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情深意浓心悦之,却总是有口难开。辗转反侧,不知所措……”
  “哦!儿臣懂了。”
  大阿哥笑明了眼眸,望着王疏月接道:“就像阿玛对和娘娘那样!”
  这一句话的声音有些放肆,王疏月忙抬手向大阿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阿哥自己也下了一跳,低下头,偷偷朝皇帝看了一眼,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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