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一个胆子大的宫人蹲在地上朝那女人的脸看去,“像是……南书房的春姑姑。”
  “什么,春姑姑……怎么会是春姑姑呢,她不是后日就要出宫了么。”
  “嘘,听说姑姑挨了万岁爷的板子后,就再也不肯见人,连曾公公去瞧她,都吃了闭门羹呢。。”
  “啊?”
  “闹什么,这是你们宫女该看得吗?仔细夜里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管事的太监过来,两三句把人轰散开来。自个站在黄花柳下,捏着鼻子,一面道:“真晦气了,大早上的看这个。来啊,先把人放下来,查出来历,好回主子娘娘的话。”
  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上去解绳子,人被放下来,小太监上前去查看,一个人从她腰间的汗巾子旁翻出了腰牌,几个人凑上去一看,识出了来历。翻出要排的那个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捧着要腰牌走到管事的太监身边回话道:
  “公公,是南书房的春姑姑啊。”
  “哟。”
  管事太监原本不想看这晦气东西,听他说是春环,的,忙亲自过去看,“还真是这春环姑娘。欸欸欸,你们手脚尊重些,从前是御前的人,说不定万岁爷还有话。”
  “奴才们晓得。”
  这边正抬人,
  那边善儿端着水盆走来,她本是过来要替王疏月取水,谁知还没走到西井那边,就见宫女们抱着盆子七嘴八舌地往回走,头发蓬蓬地,都像还没有梳洗过。
  “姐姐们怎么回来了。”
  宫女们见善儿也端着水盆,忙道:“可别往那边去了。”
  善儿偏身往前面看了一眼,见敬事房的在前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缩回头道:“连薛公公都来了啊……”
  “春环姑姑死了。”
  “啊……春环姑姑。”
  “是啊,应该是昨晚一个人吊死的,身上衣裳穿得周周正正,洗了脸也梳了头,还是之前那一丝不苟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哎……”
  虽说没有感情,宫人们大多还是敬重南书房伺候的宫女。他们毕竟是最得主子心,因此也最有体面。
  紫禁城内的宫女和太监不同,太监是汉人,但宫女却都是旗人,旗下人有旗下人的骄傲,宫中行走也有自己顾忌,毕竟做错了事挨打是小,但若出了大错,祸殃及族人,那就不得了了。像春环这样在宫里自尽的,上面若真问起罪来,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恐怕都活不了。
  善儿越想越怕,往回走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乎一头栽倒。
  王疏月正束发,被她善儿下了一跳。忙站起来去扶她。
  “怎么了。”
  话声刚落,外面的声音就传进来。
  “都让了都让了,抬人走啊。”
  王疏月扶善儿站好,就要推门去看。善儿忙张开手冲到门前挡住她的路。
  “姑娘别去看!”
  “为什么不能看?”
  “王姑娘,外面抬的是死人,人是上吊死的,带着怨气看不得,若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夜里就再也睡不安稳了。”
  王疏月没信过这层说法,她从出生开始就没跟过有年纪的老人。十一二岁时又被放在卧云书舍里。早断了那些俗世间,精怪鬼神的缘分,百无禁忌,所以才有颗女人少有的孤胆。但是善儿吓得厉害,她也不好叫她不安。正要退回去。
  谁知外面却有人敲门。
  “王姑娘在么。”
  善儿忙回身趴在门窗上道:“姑娘才起身,公公有什么事,过半个时辰再来吧。”
  外头的太监道:“奴才们等姑娘穿戴。本不敢冒犯姑娘,实是有样东西,要请姑娘过眼认一认。”
  “善儿,把门打开。”
  “姑娘!”
  “要不,你避到屏风后面去。我自个出去看。”
  “那姑娘千万不要看那死人的眼睛,那死后没闭眼的人,怨念大得很,看一眼就会被缠住的。
  她边说边往后退。
  王疏月披了件袍子,推开门。
  石头阶下站着的太监冲她打了个千。
  “王姑娘,奴才们也不敢大清早地给姑娘撞晦气。就是……”
  “没事,公公要我看什么。”
  那人见她不恼,忙接话道:“哦,您肯体谅最好了。来,姑娘。”
  说完,他侧身让到了一旁。
  太监身后的人蒙着白布,虽说王疏月看起来镇定,但太监还是怕下着她。弯腰替他撩了个边儿。女人的白软的手就露了出来,那指甲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乌乌青青得很吓人。
  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的镯子,手指上还套着一只欠着红玛瑙的老银戒指。一看就是死前认真穿戴过的。
  那太监指向那人袖口。
  王疏月顿时一怔,那袖口绣的分明就是老梅。这死人身上穿的衣服竟是昨日皇帝赏给她的那一身。
  “王姑娘,您费眼认一认呢。”
  王疏月没应他,转身朝里问道:“善儿,昨日皇帝赏的衣裳,你收哪儿了。”
  善儿仍躲在屏风后头,“备着今儿伺候姑娘穿,在木施上呢。”
  两人一道向木施上看去。善儿一惊:“呀,怎么没了呢,奴才明明是给姑娘打理好了的呀。”
  王疏月突然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全部树了起来。
  “公公,死的人是谁?”
  “是……欸姑娘您别动,仔细吓着您……”
  然而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疏月已经揭开了盖在那尸体上的白布。
  要如何说呢。
  如照背泼冰水,王疏月的身子瞬时僵得如同湿木。
  春环是没有闭眼的,一双眼球狰狞地向外凸出,眼白里的血管子全部破了,渗出的已经凝固在了眼眶中。她就那么盯着王疏月,不见一丝哀怨,只见满满的不甘和……恨意?
  王疏月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她……怎么死的。”
  那太监忙上前把白布盖好,看了她的反应,也不肖在问什么。
  “姑娘别害怕,过会儿子奴才们来给姑娘挪房,御赐的东西被偷,说大大,说小小,将才曾公公和薛公公商量了,叫姑娘别声张。”
  “好,可是为什么要挪房。你们觉得,是春姑姑偷了御赐的东西吗?”
  “姑娘,谨慎些好,这是不要命的人,若在姑娘房里给姑娘埋了祸,奴才跟主子娘娘没法交代。曾公公要奴才转告姑娘,请姑娘别放在心上,也让姑娘不必急着去南书房,今儿程大人引陕西外放的官员拜见皇上,曾公公伺候着呢,姑娘梳洗好了,中午再去换职。”
  说着他朝摆了摆:“快快,赶紧抬走。”
  小太监忙七手八脚的搬起板子,从东面的门出去了。
  那太监回头,见王疏月额头上渗着冷汗,仍愣在门口没有动。只当她自己前一任姑姑的的死状给吓到了。
  “王姑娘,宫里人多,一时有人想不开给主子添晦气也是有的。您不一样,您是主子娘娘指进宫的人。大尊贵呢。善儿,善儿,快扶王姑娘进去,好生梳洗,奴才告退了。过会儿好去当值的。”
  王疏月往南书房去的那一路都在想,春环为什么会上吊自尽。又为什么会穿着皇帝赏给自己的那身宁绸衣裳去死。
  大明亡国的那一年,的确也有很多人追随大明皇帝去了。他们死的时候穿着前明的衣冠,留发不剃头。那是汉人的气节,宁死也要保持着祖宗的规矩,断头不断发,永不降满清朝廷。
  春环的死和他们不一样,却又有某种本质相似的关联。
  王疏月一面想,不知不觉已跨进了南书房。
  那会儿未时刚过,正是换值的时候。曾尚平原在皇帝身旁研墨,见王疏月过来,便放下手中的墨锭子到她身旁,轻声道:“万岁爷今儿身子不大爽快,姑娘可千万别多话,做事慎些,啊。”
  说完,又看了一眼皇帝脚边的那只黄铜香炉。
  “里面香快完了。记着添上。”
  叮嘱过这一句后。人才退出去。
  王疏月走到皇帝的书案上去取香。
  皇帝正趴在书案上歇神。双手握了个拳头压着一叠折子。额头抵在拳头上,半睁着眼睛,任凭脑子放空。王疏月走路没声音,皇帝却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朕昨儿写的那几个字,你收哪里去了。”
 
 
第20章 摸鱼儿(四)
  “在那边的卷筒里,奴才把香添了,去给主子取去。”
  她站起身,便有淡淡的女香散入皇帝的鼻中。
  皇帝抬起额头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她不和自己犟的时候,还算得上一个好看的女人。
  然而,这一丝美感只在皇帝心头生息一瞬,垂眼之间的便散了。
  其实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此时的王疏月还在为春环的惨死心有余悸,皇帝却全然没有在意伺候的奴才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他心里很不平静。丰台大营爆出了天花的疫症,恭亲王连上了几本折子,叩请求皇帝将贺临从丰台大营迁挪出去,以躲避痘症。
  而张孝儒也借着这个风,又上折子请皇帝赦免被圈禁的废太子。
  太后在等他的态度,裕太贵妃也在等他的意思。
  这些折子压在他的手底下。
  怎么复,皇帝还没有想好。
  他想写几个字,安安静静地琢磨琢磨。
  怪的是,今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也心神不定。皇帝蘸了墨,一扫眼又看到了那只为他研墨的手。比寻常时候都要笨,一个滞顿,竟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染了一个墨点。
  皇帝握着笔,想发作,又忍了下去。
  他现在还管不了女人在想什么,但也不想平白拿她出气。他想着,等自己把这些事议过去,再来骂她。
  人声皆消。
  皇帝既然在写字,当日在南书房当值的程英也就没了声音。低头做自己的事情。王疏月站在书架后面,听着两方书案上沙沙的写字声。这么一晃就到了掌灯时。
  其间寿康宫的人来传过几次话。
  王疏月看着皇帝紧皱地眉头,权衡过后,当下并没有传进来。
  天有些闷。
  程英已经发困了。
  皇帝突然起心提了另一件事:“程英,直隶的学政叫孙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孙德明。”
  “嗯,召他进京,朕要见见这个人。”
  程英知道皇帝在拟春闱主考人选的事,孙德明是程英荐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张孝儒推上去的杜有明。这个人是个快六十的老翰林,也前明的老状元,在翰林院混了一辈子,才名倒是不输王授文。
  但翰林院本身没有油水,他又耿直,从来不肯借户部的钱,听说前几年,他家里竟然饿死了一房外室,这事闹得很大,先帝爷知道后命人狠狠申斥了杜和明,但后来还是给他放了一个陕西学政。
  这两个人皇帝都不是很满意,因此在手上捏了很久也没给个定话。
  今儿算把这事亮出来,给了个态度。
  程英不免感慨,当真该谢张孝儒,在这个关口,还要死认自己的旧主,白白把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春闱主考丢了。
  “是。臣这就拟旨。”
  “不急。”
  皇帝摁了摁额头,竟有些发热:“明日拟。朕像听谁说过,孙德明从前也是长洲学派的人吧。这样,你今儿先出去,明日朕还想再听听王授文的怎么说。”
  “是,那臣告退。”
  “去。”
  程英退出南书房。
  皇帝松开身,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手背遮着眼睛,长时地沉默。他今日很不舒服,喉咙发烫,身上也在发热。这会儿字也不想写了,只想睡会儿。
  勤政短命,倒是句实话。但他已然习惯了。就像脸板久了松不下来。
  这也是他为什么惯喝浓茶的原因,虽然多年饮浓茶,深伤了脾胃,但他不打算戒掉。
  贺临有沙场刀剑之伤,皇帝有多年沉郁之结。
  沙场政坛,看起来不一样,实则都能要命。
  总之,杀伐都是序幕之启,山海下潮平,他更想做个好皇帝。
  王疏月听着他在咳,怕他就这么睡着,便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取过一件袍子,轻轻替他盖上。
  她今日足足站了两个时辰,脚早就要断了。之前雪地里的那场罚跪留了些病根子,这会儿疼得要命,但皇帝没走,她就不能下值,曾少阳又去被人抓到内务府问春环的事去了。
  王疏月牙齿里吸了一口气,趁着转身的时候,弯腰稍微揉了一下膝盖。
  谁知道皇帝却坐起来,朝一旁的榻上伸手,一把拽过一个软垫子搁在自己的脚边。
  “别过去站了。坐下来。”
  “奴才不敢。南书房的规矩……”
  “是朕定的。”
  她是真的累了,也不想忸怩。谢了恩在他脚边抱膝坐下来。
  起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在松一日疲累。
  良久,地上的人才轻声开口。
  “主子爷。”
  “嗯。”
  “寿康宫将才传过话。”
  “什么。”
  “裕贵妃娘娘病笃,求主……”
  “掌嘴。”
  皇帝眼前的灯火一晃,接着耳边当真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皇帝一怔,忙放下额头手臂坐起来。
  这边王疏月还要接着打第二巴掌,手腕却一把被人握住。她不能抬头,皇帝声音却已经逼到了耳边。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奴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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