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这一句话出来,王授文和程英忙跪下来。
  “吏部乌嘉的折子,朕要亲自行批。日后再有呈送也是一样。余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与内阁共议,仍行蓝批。”
  “是,臣遵旨。”
  说完,又磕了一回头,二人才站起来。
  程英忍不住问了一句:“皇上安了?”
  “大人知道,养心殿的人都闷了嘴的。下官门们也只能在前殿候着,光看着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能瞧折子,想必是大灾过去了吧。”
  王授文将折子递过去,也顺又问了一句:“月华门上有人跪没。”
  余章京道:“您老神了啊。”
  说着凑了王授文耳朵上去:“前日听说凶险,王爷们都来跪规矩了,今日一早,张得通传口谕,把王爷们都打发走了,但恭亲王被皇上明谕留下。这会儿还在呢。”
  王授文点点头:“成,您去吧。”
  程英看着余章京的背影,“他说什么。”
  王授拍了拍袖口。
  “说恭亲王在月华门跪规矩。”
  程英想了想,不禁笑道“这怕和前朝那件事意思一样。”
  王授文回头:“哪一件。”
  “您老忘啦,陈贵妃得天花疫的那次,十二爷没哭出声,也是在月华门,先帝爷罚他跪了一日。后来,还是咱们五爷扶着他去灵前跟先帝爷认得错。”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不刻意想,这两件事大不一样,仔细一想又有点联系。一样都是在人前狠狠剥皇家子弟的大体面。这是皇帝对自家人表达态度的方式。
  当年先帝爷也许觉得十二忒不顾亲情。
  如今的皇帝呢,也许是觉得恭亲王太顾念亲情了。
  “走,不耽搁,去南书房。”
  程英跟上去道:“你将才也该顺问一声你家那丫头。”
  “问不得,问不得……”
  王授文对皇帝的了解,或许比皇帝自己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
  这也是皇帝愿意引他为议政内臣的原因。
  他的女儿吧,像他,也不像他。像的地方在于他们对于皇帝心绪的敏感。不像的地方在于,王授文自知自己有这样本事,且内化为他与这个人间帝王的相处之道。该问的问,该说的说,不该问不该说的全部烂掉。这是其一。
  其二,平时代皇帝草诏拟旨时,无论皇帝说得多么凌乱,甚至偶尔因为情绪词不达意,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抓住重点。满文也好,汉文也好,一通写出来,就是皇帝想说的话。
  而王疏月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敏感。
  换句话说,她没有刻意去猜,刻意去抿皇帝的心思,她感受到是混沌情绪,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好像都有。嗯,喜和哀少些,怒和乐更为明显突出来。它们五光十色地铺在她面前。哪怕很多地方是皇帝刻意掩饰过的,她也自然而然地就看透那层膜。
  但看透了就看透了。
  她这一生记着母亲那一句“人生在世,娱人悦己”,愿看壮阔的山河,肯赏鲜衣怒马的少年,但从不刻意去与一个人共情。
  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伤情。
  令平元年四月初八。
  那会儿皇帝的痘疮已经全部干结成痂,七七八八地掉得差不多,皇帝亦可亲自行批。奏办处的章京恢复了一日一送。
  于是,南书房堆积折子雪花一般地砸了过来。
  皇帝的日常起居又回复到了病前,虽尚不得出养心殿,但他仍四更即起在三希堂里看折子。王疏月前段时间几乎给累垮了,西次间太医院的临时值所撤掉后,张得通便让她去次间的通炕上歇。
  后来皇帝问了她两句。张得通回说在西次间安置。皇帝听后,停笔朝临着西次间的那窗户看了一眼。而后用笔尾点了点自个案前的糕点,叫赐给王疏月,其余的也没说什么。
  没有传召,王疏月酣美地整整睡了两日。
  初八这日才从新去给皇帝当值。
  皇帝正在复一堆黄壳子(请安折子)。如今章京们还不能进来替笔墨,皇帝只得亲笔。于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气儿写了二十来个。写得皇帝渐渐有些拿不准“安”字的写法。
  其实这些请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官员呈上来的。并没有什么实质形的内容,但不复似不体谅这些地方官的心。皇帝正写得百无聊奈,恰见王疏月神清气爽地从门口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盘桑桑葚。
  她见皇帝在批折子,就没放过去。
  寻了一张香几放下桑葚,自个退到后面站起规矩来。
  皇帝笔没停,许是觉闷,随口起了个话题:“朕赏你的玉霜糕吃了吗?”
  “回主子的话,吃了。”说着蹲了身:“奴才谢主子赏赐。”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免了她的礼。
  接着她又不说话了。这真的是在南书房站出来的规矩,皇帝批折议政的时候,只要不问她的话,她绝不开口。但这会儿是在养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这些黄壳子看得无聊,她又闭着嘴,气氛就更无趣了。
  但皇帝是什么人,从来都是人把话头往他跟前送,心惊胆战地候着他答话。若他主动寻什么说话,不是差遣就是训斥。桩桩件件全部是掐着人头的。平常的话题,他哪会起啊。
  可是实在闷的慌。
  于是皇帝犹豫了一下,停笔,抬起头问了出了一句。
  “好吃吗?”
  “哈?”
  王疏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耳朵!”
  皇帝自己也觉得尴尬,只得用提高声音来压她。
  王疏月连忙跪下来。
  “是,奴才听见了,回主子的话,主子赏奴才东西,很好吃。”
  真有意思,皇帝看了一眼她送过来的桑葚,再看她此时的模样。无端让皇帝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道折子。那也是一本请安折子,上折子的人是闽浙总督,折子上如下写道:“奏进台湾番子土产,芒果,等物擢。”
  说白了也就是说,皇上啊,我给您献上了一份台湾的土特产,叫芒果。
  明明是本废折子,但处理起来却很麻烦,他之前在病中,所以芒果送过来了也没见着,这会儿要复那份折子,还得命人去把前时送来的芒果再找来过一眼。
  半青半黄。看不出什么稀奇。白白费了他的精神。
  但怎么说呢。这是一本有那么几分生气的折子,且也寻不见什么错处。皇帝是有些不舒心,但又觉得大没必要申斥。
  于是,他索性直接在上复道:“知道了,此等东西皆无用,不必再送来。”
  比起严词诛心。要把前前后后全部收拢起来,而后一阵见血,逼人看后,哪怕不在皇帝面前,也要两股战战的回批。这种散淡闲怼,偶尔在君臣之间来那么一下,也是调剂。
  调剂。
  他现在对着王疏月,就有这样的感觉。
  “起,把桑葚端过来。”
  王疏月见他神情缓和了,忙顺他的话端来桑葚,帮他架了笔,又理整好他收边批好的折子。
  搓了搓手,见没什么没归置好的,这才道:“那奴才出去让何公公给主子端水来净手?”
  “去吧,去了就别进来在朕面前碍眼了。”
  那敢情好,王疏月忙应了个“是。”
  跪了安,赶紧地走了出去,生怕他会后悔似的。
  走了几步张得通追出来同她道,“姑娘不用急,主子爷说了,今日给姑娘准个假,不用再上前面去了。您呐若想睡就睡,若睡好了,走一趟南书房,替万岁爷把这些书找来。放到又日新里去。”
  说着,教给她一笺,又续道:“万岁爷闲时要看的。不过不急啊。万岁爷说了,恩典在前,差事在后。”
  这话呀,雅了。
  颇有一番“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矣”的情志在。不过这那位爷怎会有那样得雅兴去攀附古典,撞鬼撞上了吧。
  虽是这样想,可养心殿外,暮春的时节景致真好。
  工部在给宫墙漆新红。工人们的鼻梁上,额头上挂着娇俏的红,那模样十分滑稽。
  午后。
  墙外的堆烟柳,墙内满开的杏花,错落掩映。
  偶尔有一两只鸟雀停落在其间。于是原本静透过叶隙花缝间的光,开始明灭跳跃起来。
  宫墙上光影粼粼。
  如人在梦。
  年生长久,无论是花树还是池鱼都修了一身人情,连飘落和游动都是慢吞吞的。好似深情付尽而不得一死,但某种意义上,功德圆满,余生转而变得淡泊优雅。王疏月见那游鱼绕过落花,鱼尾摆动的那份从容,像极了她的母亲。
  紫禁城实则是一处既浓情又寡情的地方。一切得看人的性子,尤其是女人的性子,除此之外,或许也得看女人在那一段年华之中。
  她尚在大好年华。
  时光虽然仍然一往无前地在大把大把地消弭,但还不至于伤到她。
  取了皇帝要的书。从南书房出来。却见枣花树下,曾少阳与曾尚平正立在一处说话。他们也看见了王疏月。曾尚平便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打了个千。
  “王姑娘,请您的安。”
  “曾公公使不得。”
  曾尚平在掌仪司,虽说还不至于被裕太贵妃和贺临的事波及,但在内务府,面上也淡了不少。
  王疏月一早就觉得,他与曾少阳模样相似,今见二人近谈,便猜准了二人的兄弟关系。
  “在宫里有一亲人照应可真好。”
  曾少阳听她这么说,不由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没有说话,曾尚平却应道:“奴才们都是没有福的微尘,姑娘有万岁爷照应,福泽深远。”
  真是文质彬彬啊。
  说得话又如此戳人脊梁。偏不难听,那揶揄的力度也像是用智慧拿捏过的。王疏月一直觉得,曾尚平和张得通,何庆这些人都不一样,他不像是苦人出生,早年应该读过书,至于他为什么会挨那一刀子进来……王疏月甚至不大愿意去刻意地猜。
  “裕老娘娘……还好吗?”
 
 
第25章 蝶恋花(一)
  “好,奴才去请安,老娘娘还时常问起姑娘的近况,怕姑娘在南书房受罪。老娘娘说,她现在犯了主子爷的法,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再不能照应姑娘在宫中的一切,望姑娘不要痴执,横竖,是她对不起姑娘。累了姑娘的名声。”
  王疏月其实很想念裕太贵妃。毕竟除了母亲以外,那是唯一一个肯心疼她,把她当家里人待的女人。从前贺临莽撞不体谅她,甚至把她放在一边拖着,弄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富察氏又善妒跋扈,她要把自己放到很低的,才能在他们之间安静的地活着。太贵妃知道她所有的好和不容易,细心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到现在,也没有为了如今她的身份就抹杀掉她们娘俩从前的情分。甚至说是她对不起王疏月,累了王疏月的名声。
  “姑娘好么。姑娘也说说近况吧,奴才好记着,回头说给太妃娘娘听。”
  “我很好,也很想念娘娘。要说近况……”
  她想起养心殿里的那个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曾尚平见她了吞了音,也没再追问。转而回头对曾少阳说:“你当好值,以后都不用再过问我的事。”
  曾少阳忌讳王疏月在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开,只得道:“哥,你啊你啊,欸!你真不该这么固执啊!”
  王疏月这才记起,将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也是剑拔弩张,有交锋之势。只是这毕竟与她无关,二人也没有吐露的意思。她自是不便久处了,将好也能借着这个茬儿避走。
  “两位公公,我还得去复皇上的差事,就不多留了。”
  说着,抱书就要去,谁知道曾尚平却行到了她的身旁。“奴才送送姑娘。”
  “那……也好。”
  两人沿着宫道往月华门走。
  晴日大好,新刷好红漆上映着杏花浓淡相错的影子。御果房的太监捧着茶果往南书房去,不肖询,也知是皇帝给南书房的值臣们赐果饼了。
  曾尚平看着御果房的人往后面去了,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主子爷大好了吧。”
  “是。”
  “甚不容易啊,幼子生痘,尚容易熬得过去,成年者,得靠大福。想当年,陈娘娘那么舍不得十二爷,舍不得先帝爷,一口气撑了三日,最后还是去了。”
  旧事一提。说得整座春光盈盈的宫闱都跟着伤感起来。
  王疏也顺着问了一句。
  “曾公公。您……入宫有几年了?”
  “快二十年了。姑娘,奴才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听说太监净身要尽早,越小的孩子,伤口越好长,若是年龄太大了,多有姓名之忧。所以,这么一算,曾尚平七岁就已经入宫了。
  王疏月不禁在心头感概。从七岁开始,在紫禁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怕是的认得这紫禁城里每一株花儿吧。
  “那公公伺候了裕娘娘很久吧。”
  “前十八年,奴才都在承乾宫伺候娘娘,后来得娘娘的提携,去了掌仪司,但心啊,还是一直向着承乾宫的。那处宫殿是内廷里最暖的一处。只是如今娘娘不住那里。现是成主住着。姑娘要是爱看花儿,大可去看看,西南墙角处有一株玉兰,暮春落花,是紫禁城的第二场春雪。”
  第二场雪。
  她无端想起了养心殿东稍间的“春如海。”一时心旷。
  “姑娘,奴才有句话,恐的会冒犯姑娘。但不言,又恐会令太妃抱憾终身。”
  “公公讲。”
  “姑娘心中,可还有与十一爷相守之意。”
  王疏月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而望向那宫墙上摇曳的杏花影。她的人生已经被太多的人推着攘着走到了这个境地,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命运的厚待还是轻薄,对她而言,都叫“不得从心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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