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头。继而侧面看向王疏月。
“你可以说话,不用哑着。有什么不知不解处,发言相问就是。纵朕有不解处,我佛定会为你开解。”
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开王疏月的手。
山风停息,云聚集。
山雨欲来,风满聚楼台。
堂中的海灯在透隙而过的风中摇曳,于人眼前变化灯阵。
皇帝与活佛相对而坐,论及的东西不单单是《金刚经》的经文,也牵连藏地的历史,黄教的传承,已经藏地与大清的经济,人员往来。其中交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藏文。皇帝发觉她有迷糊之处时,到也肯回过头,轻声翻译给王疏月听。
王疏月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一直靠在皇帝身边安静地听着,听到有所体悟之处,偶尔会心笑笑。
黄教的教义比汉传佛教更要出世,对内在本性的泯灭更加彻底,这不免让尚有真情的人绝望。好在此时她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陪着她,迷时解困,累时倚靠。
经论持续至酉时。
黄昏卷天地,活佛才与皇帝和王疏月相辞。
活佛走后,皇帝没有立时起身。
王疏月静静地将头靠在皇帝肩膀上,外面在下雨,黄昏没有金阳,只有山麓下的一片乌红色云,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光。
王疏月闭上眼睛,轻轻挽住了皇帝的胳膊。翡翠耳坠有一只都掉了,正勾着她耳后的碎发,摇摇欲坠地挂着。
也是奇。在这种佛门圣地,她反而没有在宫中那样端庄周正。
“你听累了?”
“嗯。太复杂了,但是有些听入了心,当时不觉得,现在却觉得,这些经论啊,是要用心力去消化的,一松懈下来,的确好累。”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这样放肆地倚靠着他。抬手取下勾在她发上的耳坠,放到她手中。而后向洞开的殿门外看去。半山腰处视野开阔,外八庙其余的几座寺庙也尽收眼底。所谓移天缩地在君怀,从前登高远望时,总觉得欠缺一样,但如今的,身旁有了这块温软的血肉,终于功德圆满。
“听累了就靠着朕睡会儿。”
王疏月睁开眼睛:“皇上,您的肩膀真是硬,靠着不舒服。”
说着,她竟改了侧坐,将一双褪蜷缩在蒲团上,慢慢塌下腰,将头枕到了皇帝盘坐的腿上。而后又闭上了眼睛。
皇帝低头看向她。
掉了坠子,那细巧干净的耳洞就裸露了出来。
他已经见过她得胴体,甚至荒诞地窥探过她的私处,可这一枚细小的耳洞却又像是她身上新的一次裸露,引动心绪波澜。
想着,他便轻轻将她的脖子托起,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近些。
王疏月别过腰身来,大有肆然大睡的态度。
脖子上的纯白色的龙华垂在皇帝的膝下,随风轻轻摇曳,也不知是不是风带入了外面潮气,她的头发上甚至凝着稀疏的水珠儿。皇帝的袍子蹭乱了她脸上的胭脂,嘴唇边晕开那一块嫣红,娇憨动人。
皇帝平声道:“王疏月,你不怕朕了。”
王疏月没有应声,手却悄悄捏住了他的衣摆,他今日穿了一身九龙金丝绣的袍子,那张牙舞爪的龙首就这么一下子被她捏进了手中。
“不怕了。”
皇帝笑了一声,抚摸着她露在龙华之外的脖颈。
“从前为何怕,如今又为何不怕。”
她闭着眼睛,柔软地笑了笑。
“从前是被皇帝关在翊坤宫的人,如今疏月与皇上,是愿意同流的人。”
风斜雨细,张得通的衣裳都被雨水濡透了。
但他在殿门外看到殿中场景,仍然不敢进去多话,退到廊下把何庆召了过来。
“让山下的人备好灯盏,今儿恐怕要走得迟些。”
王疏月后来是真的睡了过去。
究竟是如何下得山,如何上的车辇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车辇已经快到避暑山庄了。她仍然枕在皇帝的腿上。皇帝手中在翻一本书。大阿哥坐在她身旁笑嘻嘻地望着她。
“和娘娘,您睡得像一只猫。”
皇帝闻话,伸手摸了摸大阿哥的头,又矮书看向王疏月。
“再睡会儿。还有半个时辰。”
她没有出声,当真又闭上了眼睛。
车外风声雨声不止,车内却点着温暖的灯,皇帝一手拿着书,一手抓过自己的披风罩在王疏月身上。她将身子蜷缩起来,睡得呼出了安稳的鼻息,当真像一只猫。
另外一边。
大阿哥从盘中取出了一块茯苓糕。刚要偷偷放入嘴中,但想起什么,看了看王疏月,又看了看皇帝,犹豫了很久,终于怯怯地向皇帝伸出手去。
“皇阿玛。”
“小声些。”
大阿哥齿缝了吸了一口气,当着把声音压成了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声。腰也跟着躬身下来,但那只销售
“皇阿玛,您吃呀。”
俗世里的声音和滋味,一下子绽在那咬下茯苓糕的口舌之中。
***
自从普仁寺回来,王疏月似乎真的不像以前那样畏惧皇帝。
因此皇帝觉得,就连房中事都变得更加自如起来。虽然皇帝还是那样的刻板和无趣,只习惯那一种呆呆的姿势,但王疏月不再那么被动,相反的,她愿意迎上皇帝,愿意用最柔嫩,最敏感的肉去紧紧的包裹他,纠缠他。愿意敞开自己,让他直抵疼痛和快感的最深处。
他们有了酣畅琳琳之感。
没回云雨之后,她喜欢干干净净地贴靠着皇帝,臀被皇帝的大腿托着,暖暖地抵在皇帝的小腹前,背脊靠在他的胸膛上,头埋在被中,一点一点匀平呼吸。
皇帝在平复下来之后,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从背后搂着她的腰,偶尔会若有所思的地在她平坦地小腹上摩挲,良久才会传人进来伺候和清理。
在避暑山庄,皇帝所有的爱欲都给了王疏月。
顺嫔也好,皇后也好,都不曾分过他一丝的温热。
白日间他和王授文等人议政。
虽然人在承德,但六部往来的奏章文书不断。轻重缓急纷繁复杂,全然一个混沌的乾坤。倘若处置不完,王疏月就趴在他的书案旁等他。
她懂事,绝不逾越一眼。但凡是奏本文书上的字,都不会拿眼去看。
偶尔等得久了,靠在书案上睡着的时候也是有的,皇帝觉得,自从普仁寺回来,王疏月就特别喜欢在他身边睡觉。眯着眼睛,肩头轻轻起伏,那模样和大阿哥说得一样,就像一只猫儿。
九月中旬,圣驾启程往木兰围场。达尔罕亲王随行,太后,皇后,顺嫔亦一同前往。
王疏月的名字并不在随行的名单当中,但皇帝还是不避众目地把她带在身边。
“既要会见蒙古王公不便带着妾。到不如把妾留在热河呢。”
皇帝哂她:“朕身边缺个知心的奴才伺候。”
“张公公他们不好吗?”
皇帝的脑子里冒出的头一句话是:“他们好,但他们是太监。他们做不了你能做的事。”
但猛然又觉得,自己被王疏月的话带偏了,偏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且他无论如何也不准自己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梗了脖子。
“王疏月,哪那么多话,做你该做的事。”
第54章 相见欢(二)
从热河到木兰所需时日不多。
九月二十这一日,队伍便到了木兰围场。蒙古四十八旗王公在波罗河屯列迎圣驾。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行围,除旧藩十四九旗之外,连青海并远藩诸部都唯恐时后地朝谒踵集,先帝爷的容平公主和驸马也来了。皇帝与太后都十分高兴,一方面命人准备行围事宜,一面在东庙行宫设宴礼待蒙古诸部王公。
皇帝的日常还是如旧。白日几乎都不得闲。
但一进入木兰,他的心情好像变得比从前要开阔。
他带王疏月去巡视围场旁的哨所,一路上跟大阿哥讲这座围场的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讲这里如何继承先祖之遗风,供八旗子弟整兵习武。如何屏藩京师及清祖陵,俯控蒙古诸部,又兼顾北方发祥之地。
跟大阿哥说话的时候,又偶尔看向王疏月。
她轻盈盈地走在皇帝身边,映着木兰天高云淡的草原风光,十分动人。
自从来了木兰,为了方便随行照顾,王疏月索性换下了嫔妃的氅衣,不再穿满绣。
也把妆容扫淡了,那么安安静静地行在皇帝的仪仗中,到真和寻常的宫女一样,毫不扎眼。
何庆有的时候大着胆子打趣儿,万岁爷,您又要让何主儿当南书房的差了。
皇帝不以为然。
却也要问王疏月一句:“委不委屈。”
王疏月听他说这话,把茶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外面走。
背后传来皇帝慢半拍的声音:“王疏月,放肆!”
她不怕他了,放肆就放肆吧。总之不会委屈。
再来,他带她来见山河大美。
对王疏月这样的人来说,委屈什么呢。
木兰围场地处塞罕坝草原,虽已渐近深秋,然而这里的其后却并不算寒冷。
这一日天气晴好,王疏月脱下了滚毛儿边的坎肩,穿了一身褪红色的氅衣,捏着一本书,坐在亭中看宫人们伺候大阿哥洗头。善儿过来道:”主儿,前面……皇后娘娘来了。”
王疏月放下书朝后看了一眼,果见紫檀木的屏风后面露了皇后的半截身子。
“瞧着大阿哥。收拾好了,带他出来请安。”
说完起身压平腰上褶皱,跨过门槛,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在木兰,妃嫔并没有晨昏定醒的规矩,王疏月又被皇帝拘在身边,到真的有大半月没有见过皇后了。她亲手奉皇后正座,又退到下面行了跪拜的大礼,皇后欣然受万,抬手示意孙淼去搀扶。
“和妃也坐吧。”
王疏月应了身,接过宫人呈上的茶,亲手奉到皇后手中,方退到她下手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本宫很久没见大阿哥了,今儿特来看看他。”
“是,大阿哥收拾好了,就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到是很喜欢王疏月这副惯常柔和的模样。
“无妨,知道他好,本宫和成妃就都放心。这些日子,本宫也晓得,你为大阿哥操了不少心。”
王疏月也接了一盏茶:“说起来,这都是皇上,皇后娘娘肯给妾恩典,让妾得以亲近大阿哥。”
皇后的目光柔和,静静地凝向王疏月。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其实本宫心里明白,畅春园的事你为皇上,太后受了很多的委屈。本宫身为皇后,内心有感怀,虽之前碍于太后身子有恙,不得与和妃深谈,但本宫还是想你能明白本宫的立场,本宫希望的是,皇上平顺无虞,大清的江山万世稳固。”
王疏月含笑握茶,垂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茶烟淡淡地散在二人之间。
皇后出声续道:“此回来木兰行围,你也受了委屈。明明是皇上的嫔妃,和该与顺嫔一道列席款待蒙王公的宴会,这几日总见你一人在后面,本宫心里也过意不去。”
王疏月在椅上欠了欠身,柔声应道:“妾明白,妾也知道此次行围意义重大,皇上有皇上意图,妾不说理解圣意,好歹该乖觉些。”
皇后笑笑。平应道“你是聪明的人,本宫到真是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了。”
正说着,善儿牵着大阿哥从后面走了进来,大阿哥很久未见皇后了,加上皇后从前管教他也严厉,哪怕王疏月在,他还是端端正正地请了安。
皇后倒是真的有些想这个孩子。
“来,到皇额娘这儿来,让皇额娘好好看看你。”
大阿哥乖巧地走到皇后身边,皇后将他搂在怀中,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回。
“跟着你皇阿玛,晒黑了呀。”
大阿哥道:“回皇额娘的话,皇阿玛带着儿臣和和娘娘去了好些地方,去看了普仁寺,看了大红台,大红台里佛像雕得真好看。来了木兰,皇阿玛还呆儿臣和和娘娘去巡视了木兰四十做卡伦(满语,哨所的意思,在木兰围场周围总共有四十座哨所),还……”
孩子毕竟是孩子。
端正都是装出来的。一说起自己开心的事,就叽里呱啦停不下来。
皇后看向王疏月,她却垂着眼,手中轻轻搅缠着帕子。
“和妃。”
“在。”
王疏月应了这一声。
看着大阿哥,犹豫了一时,还是站起身,走到皇后面前屈膝跪下。
大阿哥见王疏月这样,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也不敢再开口。
皇后将大阿哥抱到腿上。
“和妃,你既如此,就是知道本宫要跟你说什么。”
“是。”
皇后叹了口气:“本宫知道,这事并不能全然责你,但你身为妃嫔,亦有规劝皇上之责,皇上子嗣不多,婉贵人生产后,宫中也才只有两位阿哥,你是经历过皇帝痘劫的人,理当明白其中的厉害。嫔妃以绵延子嗣为功,关于你的身子,本宫问过太医了,里内的病,不好调理,你和太医用心是一方面,但也不能忘了,后宫为一心,都该敬向皇上,为皇上和祖宗的江山社稷着想。否则,不说太后娘娘,本宫也不能纵你。”
大阿哥在面前,皇后的话说得尚算委婉,并不刻意点破。
王疏月伏下身去。端声道:“是,是奴才有罪,不知规劝万岁爷。请娘娘重责。”
皇后摆了摆手:“还不至于要重责你,况你照顾大阿哥有功,这会儿又是在外面,皇上松了性子,一时由着喜好来,也是有的。孙淼,去扶和妃起来。”
说完又询了一句时辰。
宫人道:“午时过了。”
“皇上那边散了吗?”
“将才问过张公公了,还没散,丹林部的人来了,还在谒见皇上。”
皇后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了身,将大阿哥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