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行了,本宫知道了。”
  皇后念着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且淑嫔待她向来尊重,即便过去在皇帝面前得脸,也从不在皇后面前有任何的逾越,如今见她伤心成这副模样,到也有些心疼。
  “这已经是对你宽恕了,你看前一朝静妃,因为责打宫女至死,被先帝爷贬了答应,架到西三所去住着,皇帝如今只是申斥,又不曾公然褫你的体面,你好好请个罪,又不是过不去。”
  淑嫔抬起头来,妆容已经被眼泪融了一半。她带着哭腔道:“那身衣裳是前年生辰,皇上赏妾的缎子织造的。沾染了脏污妾是心疼,但妾不是故意打死人的,是施刑的人手太重。而受刑的人身子又太弱才至如此。可是,皇上连给妾一个面圣自辨的机会都没有,就下旨申斥……妾……。”
  皇后安抚着淑嫔,放缓了声音:“本宫知道你对皇后的心,也知道前几日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心里不快。这样吧……”
  她侧面问孙淼道:“辛者库那宫人叫什么,等她好些,仍叫她来,给淑嫔请罪。”
  孙淼道:“那宫女叫李善,宫里人都叫她善儿。”
  淑嫔一怔,“什么,善儿?从前和妃宫的那个?”
  顺嫔道:“你自己责罚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
  淑嫔捏紧了袖口。
  “皇上……皇上还是……还是为了她和妃。”
  顺嫔忙堵她的口道:“你这话就是胡说了,皇上日理万机,能关照得了辛者库的人,你打的人是男是女他都未必知道。即便知道,纵使他再宠爱和妃,也不会是非黑白不分,你这话里的怨怼可是大不敬。”
  “你知道什么,这偌大的一个紫禁城,有时奴才们的饭食都顾不过来呢,饿死的宫人也是有的,我不过责罚了一宫人过重,若不是她王疏月在皇上面前挑唆,皇上至于待我如此吗?我起先还想不明白呢,如今全想过来了,王疏月,好狠……”
  “住口。她是妃,你是嫔,王疏月这三个字是你直呼的吗?”
  淑嫔听皇后动了真怒,不敢再往下说了。
  伏于身旁的茶案,泪流不止。
  皇后叹了一口气。
  顺嫔在旁轻声道:“前几日,和妃身上又闹了不爽快,皇帝散了议,再忙都会去翊坤宫看看她。也许真的是和妃跟皇上说了什么。”
  皇后摇了摇头:“她不至于。只是这一年皇帝行仁政,对下宽仁,对奴才们不再苛责,淑嫔啊……”
  她一面说一面望着她不断抽抖的背:“撞到皇上对下的恩上去了。”
  说完,皇后提了些声:“你回吧,这几日无事也不用来本宫这里请安了。好好地闲闲心。如今成妃病着,本宫又有身子,到还指着你们替本宫分担。淑嫔,莫要自己不尊重,折损了体面不说,还寒了皇上的心。”
  淑嫔不敢不应,扶着孙淼的手站起身,行过礼,抽泣着退了出去。
  皇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是可怜。”
  顺嫔道:“以前以为,皇上喜欢和妃,是因为她有些像淑嫔,现在看来,皇上从前肯看是淑嫔,竟是因为她像和妃。”
  皇后没有应话,只对孙淼道:“去暖阁里传人进来吧。”
  说完,她摁了摁眉心,疲倦道:“如今本宫也顾不上她了,你得空替本宫去看看成妃,本宫前两日听说,她那毛病竟便得凶险起来了。”
  “听说啊,是被大阿哥在木兰围场受伤的事给吓的。娘娘知道,她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若是不中用了,那大阿哥……”
  “自然是要放在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身边养着。”
  “是啊,主子娘娘,奴才也是这样想的。奴才的女儿养在了外面,奴才……”
  “行了,顺嫔,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一切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大阿哥这个孩子,天资聪慧的,又是长子,书也读得好,皇上很看重他。断然不会亏待了他。如今本宫怀着身孕,若成妃拖得过今年还好说,若脱不过,本宫这样是照看不了大阿哥的,至于顺嫔你……本宫会为你争取,但这些日子,你也该与大阿哥多亲近亲近,你知道的,咱们主子爷的出身,他对这“养母”总是心有介怀。若大阿哥不肯亲近你,皇上心中,难免会有想法。”
  “是,奴才知道。可奴才怕……和妃和大阿哥很是亲近……”
  皇后摇了摇头:“她是汉人,我们大清的长子,怎么能养在一个缠足女人的膝下,即便皇上肯,神武门后面的祖宗祖训也不肯。你安心,本宫和太后还在呢。”
  “是,主子娘娘,您这么说奴才就放心了。”
  这边孙淼领了周太医进来请安。
  皇后叫免,又对顺嫔道:“你也去吧。本宫也有些乏了。”
  ***
  不知道为什么,对王疏月而言,从木兰回来之后,日子就过得快起来。
  也许在遇见皇帝的第一年里,两个人彼此藏着爪子相互试探,近在咫尺的对峙拖长了时间,才让时光慢行。如今则是岁月淡静,春时的杏花影,夏日啖食的荔枝,初秋早开的龙抓菊,四时风物接踵而至,竟有应接不暇之感。
  皇帝仍是老样子。
  时常绷着脸,但渐渐开始不怎么对王疏月说重话了。
  但他那要把王疏月剥干净才肯睡的习惯仍然在。夏季尚算好,入秋就没了法子,王疏月怕冷,再羞也得往他怀里靠。
  皇帝睡前要翻几页书,那会儿上夜的太监和宫女也都还站在帐子外面守灯火。王疏月睡不着,就不自在地在他身边蠕着身子。
  皇帝便反过书来敲她的额头。
  “再动,就下去。”
  王疏月忙把身子绷得僵直。
  有的时候熄了灯,她也会在被中问皇帝,他这个不正经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奈何皇帝搂着她的腰只呼气儿,不说话。
  其实皇帝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这副身子柔暖得让他能放下所有的戒备。
  为此,他愿意做些皇帝没有必要去做的事。
  开春那会儿,礼部奏请选秀的折子被皇帝驳回。交秋后又递了一本上来,皇帝仍然驳回,这让礼部和户部的官员都犯了难。有些人按捺不住,偷偷在外头去问王授文的意思,看这个折子是再递呢,还是今年就罢了。
  后来,连王授文觉得纳闷儿了。
  要说之前还有丹林部得战事,如今战事也平了,不就该是召八旗选秀,充盈后宫的时候嘛,这连驳两道是什么意思。皇帝不着急,这八旗的男人,各处王府着急啊。内务府不过眼的女人,染指就是杀头的大罪。
  王授文其实想在皇帝面前提这个事。
  谁知皇帝一门心思都在着手“耗羡归公”的大事,这又是一样让各部官员,各地方藩库勒紧裤腰带的事。王授文觉得,和这么一个刚硬的皇帝相处,真是时时都在额头冒汗。
  先帝留下了一个光鲜的盛世。
  也在盛世之下给皇帝留下无数蛀国之陋政,年生长久,盘根错节,利益纠缠。若不是皇帝这个人的强硬手段,还真是不能从根上拔出陋政,改换新天的。王授文虽然觉得自己当初没又烧错灶,没有看错人,但有的时候,看着同僚们被皇帝逼得掉头发,心里也是有感慨的。
  压着选秀的事,不让官员们娶老婆,还拿枷逼着他们把抓钱的手收回去。
  在皇帝这一朝为官不易,等他们这一堆老东西告老还乡,自己儿子那一代的官员,恐怕还要吃更多的苦。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急把自己在南书房这一年的心得整理给王定清,却在九卿科道会上看到了自己儿子写的折子。《提解火耗养廉州县策论》。洋洋洒洒上千字,看得王授文时而赞叹,时而伤神。
  他是个恪守中庸之道的汉臣,在他看了,自己这个儿子的确历练出了心得,但却过早地站到了守利派的对立面。
  然而,这显然不是他能拉扯得住的了。
  其间朝堂上的是百日一件。
  尤其是这种涉及国政改革的大事,从九卿到议政王大臣会议,反复拉锯,皇帝的手段,地方势力和朝廷势力的牵扯几番博弈,把这日子拖拽地更快了。
  入秋以后,皇后的月份大了起来。胎像日渐安稳。
  然而,太医院却在为另外一件事发愁,就是永和宫的主子,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这日天降大雨,王疏月在永和宫外看见接大阿哥下学的太监撑着伞,将将从宫门前出去。哗啦啦的大雨敲打着伞面,隆隆作响。穿过永和宫的穿廊走到后殿,成妃躺在次间里,还没有起帘,就已经闻到了里面浓厚的汤药气。
  成妃的宫女闻盈打起帘子,请王疏月进去。
  屋子里有些暗,只在床头的矮几子上点着一盏灯。
  “你来了。”
  王疏月应声走到成妃榻前,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脸色惨败,半睁着眼,也不知道是看向何处。
  “你看着去接大阿哥的人去了吗?”
  “你放心,我才进来就遇着他们出去。”
  成妃躺着点了点头。张了张干得起皮的嘴唇:“那就好,和妃,本宫听外面雨声大,你……你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拿伞了吗?”
  王疏月听见她喉咙里已经起了沙音,知道是粘了痰,即便如此,却还是一门心思挂着大阿哥的事。
  “您放心,他们省得。”
  说完,回头对闻盈,“去给你们主儿端杯水来润一润唇吧。都起皮了。”
  “欸,奴才这就去。”
  成妃听着帘子起落的声音,孱声道:“和妃,你让你的人也先出去……本宫……有话跟你说。”
  “好。金翘你出去候着。”
 
 
第66章 青玉案(二)
  雨水肆无忌惮地敲着窗。
  次间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
  地上在反潮,发青的砖缝里渗着水珠。
  成妃想要撑起身来坐着,奈何次间内无宫人,而她但凡一使力,胸口便痛得要命。挣扎了一次,人又跌了回去。王疏月忙侧坐到她的榻边,撑着成妃直起腰背,又拖过靠枕垫在她背后,慢慢扶她靠下。
  女人的身子一垮起来,面色就跟着陡然枯槁无光。
  成妃原就比皇帝还要大两岁的,年近三十再也算不得年轻。气血亏损,看起来竟然比从前更老了好些。
  “秋围回来的时候,看着您还好,怎么就……”
  “命吧。”
  成妃望着王疏月笑了笑,“不过……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我这个人啊,稀里糊涂了一辈子,皇上想什么,主子娘娘想什么,我都猜不到,从前在府中做奴才就做得不好,宫里的这一两年,也是恬居在一宫主位上,享了这么久的福……赚了……”
  雨声之中夹杂着雷声在王疏月的耳边炸响。
  床帐轻轻拂动,扫在王疏月的手边。
  成妃的话像极了人活至一生末尾,回望自省的言语。无论她自认自己多么蠢笨,这三言两语却是无比灵透的,因而也令王疏月着实心痛。
  “你不能这样说,您还年轻,大阿哥也还小。”
  “和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中用,再不能够争出什么命来了。你不知道,这两日太医院端来的药都淡了,我听说……他们也不想折磨地我痛苦,那药啊,都是个安慰的幌子……”
  “怎么会呢,太医院多的是医术高明的太医。”
  “再高明,能和阎王爷争吗?”
  雷声响在头顶,屋子里的灯火一下子被震灭了。
  成妃的脸在王疏月眼中陡然暗淡下来。王疏月站起身要去点灯,却又被成妃拉住了。
  “不用点了,灯亮也晃眼睛。”
  王疏月摇头道:“您今日让我来,就是要我听您这些丧气的话吗?”
  成妃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王疏月的手,抬头凝向她。
  “不是。我是想把大阿哥托付给你。”
  王疏月一怔,“托付……”
  “你先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这个儿子,但我却又教养不好他,好在我的两位主子都对他好,皇后视他若亲子,用心替我教养,皇上也十分看重他,时常带他在身边,我这个做额娘的,反而什么都没替他做过。只是……”
  她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有无可奈何之意。“如今,我身子不行了,皇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是知道咱们皇上的出身的,也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关系,我再糊涂,也不能让恒卓去走他阿玛的老路。”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王疏月的手。
  “所以,我不能把恒卓交给皇后,但放眼整个后宫,顺嫔有顺嫔的心思,这几日没事就往我这永和宫里来,给恒卓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玩的,可我啊……冷眼瞧着,恒卓压根就不喜欢她。这莫名来的热情,也叫我心不安,至于淑嫔那个人,我就更看不透了。和妃,你在木兰奋不顾身地救过大阿哥的命,我信你是真心待我们恒卓好。所以,也就只有你了。”
  王疏月低头看向成妃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手背上的经脉凸起,指关节处发白,捏得她甚至有些疼。
  她沉默了半晌,一直不肯看成妃的眼睛。
  良久,才开口道:“您有没有想过,若是将大阿哥交给了我,他这一生的前途,也就断了。”
  成妃咳笑了一声:“什么才是前途啊,我记得,十一爷当时是被大臣们盛赞的人,好像该前途广大,如今十根手指都断了,人又在三溪亭那个地方。不说他了,七爷也是深受先帝喜爱的皇子,如今被排斥在议政王大臣会之外,空有亲王的爵位,也是个落魄之人。若恒卓像他们一样,盛极而衰,落寞余生,我到宁可他跟着你,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给放下,以后就算只得个贝勒,也是富贵平安一辈子。”
  说着,她慢慢地松开王疏月的手,像是话说长了,气接续不足,喘息着嗽了好几声,只咳得肩背抽搐。王疏月忙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茶过来,一面顺着她的背,一面道:“你别急,让我也想想……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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