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王疏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好像是抓地太使力了些。
  ***
  皇帝在乾清门起初是坐立不是,但好在他在政事上较真,听了一个早晨的议,倒也顾不上腰痛了。王定清上奏了“火耗归公”的试行案,皇帝很是满意,虽然包括王授文在内的几个大臣,仍对这个案子有疑议,但却被皇帝训斥为:“见识短浅,与朕意不合。”
  王授文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御门前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深受皇帝赏识,一时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王疏月大了,人又在深宫,他已经管不了。
  王定清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见识新,又接着地方的上地气,恰是皇帝这个人最喜欢的年轻一辈。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虽那新人是自己的儿子,可官场沉浮这么些年,从前明到大清,王授文头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甚至有点孤独。
  被皇帝训斥之后,程英还有些愤愤不平,散议之后还在出宫的路上嘟囔:“你说要在河南山西试行也就罢了,河南有老田在,两袖清风前年就把京官的‘粮饷’断了,他那儿火耗原本就不重,改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山东怎么搞?两年一黄灾,三年一旱的,这遇灾就要免赋,正项的钱粮都征不齐,怎么提火耗?”
  王授文走在前面,平声道:“你为你在山东任上的兄弟犯难,我倒是理解,但你也看到了,皇上是个什么决心,你想想,先帝爷在的时候,户部的三大库总共剩了多少银子,皇帝登基的这两年,又抓回来多少。皇帝在贪腐陈习上是动了大狠心的。火耗归公一政,势在必行,你我这些陈腐老叶在不顺流,就要给卷到漩涡里去了。”
  程英没了话,跟着他一路走到正阳门,才转而道:“不过,您老是终于肯让定清回京城了。我记得,他就比和妃娘娘长两岁,老在地方上折腾,还没说亲事吧。自从你夫人走后,我们几个老哥跟你说了几回了,你都没那个意思,但也不该逼着孩子跟你一样吧。”
  王授文一笑:“怎么,老世叔要关照定清的大事。”
  “你说什么笑话,如今您的女儿在宫里,定清的大事,自然要从宫里来。王老,您王家……兴旺啊。”
  说完,负手让车夫上三庆园,听戏去了。
  兴旺啊。
  吴灵还在的时候,在两个字他是日想夜想,但吴灵走,王疏月入宫,王定清入京,他想得东西都来了。但好像又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起来。也许自个真的是老了,连争强好胜的心都开始要淡淡了。
  “老爷,去哪儿。”
  家里仆人在杠子旁恭声问他。
  王授文把自己的顶戴摘下来,抱在手臂下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回去,叫厨房烧只鸡,在去桂花楼买一坛女儿红。”
  一出内城,则商业喧闹,人情暖热。
  那连下了两日的雪啊,终于是被热烘烘的人气给逼停了。
  紫禁城之中,满城都是笤帚与地面儿摩擦的扫雪声。
  屋檐上在融雪,滴滴答答地低在阶上。
  皇帝走进翊坤宫,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门口的王疏月。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上,才在养心殿贴过的膏药鼓出来好大一坨。周明这个人的医术是好,但就是用的药看起来都不是那么体面。皇帝权衡了一下,自个身上还罩着瑞罩,厚实得很,应该还不至于让她王疏月瞧出端倪来。便咳了一声,僵着腰背跨了进去。
  “张得通,把门关上。”
  门外的光从两边收拢来,最后在王疏月脸上收成一条细缝。
  皇帝找了一张离她近的圈椅坐下。
  “你昨日还没跪够是不是,起来。”
  “那我起来,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敢跟朕提要求,朕已经想好了,一会儿要让慎行司打赏你一顿板子,先打了吧,打了再让你提。”
  王疏月抬起头来:“打了这件事就做不了。”
  皇帝弯腰,手臂折抵在膝盖上。凑近她道:“那你先说什么事。”
  “您脱了。”
  皇帝一哽,旋即喝道:“王疏月!”
  这声就吼在她耳朵边上,她忍不住嘶了一声:“你想什么了,我才把手泡软了,给您按按腰吧。”
 
 
第73章 沁园春(一)
  皇帝今日穿得端罩是黑狐狸皮的,皮子十分保暖。于是里头除了龙袍之外就只穿着一层中衣。王疏月替皇帝脱下端罩和龙袍,皇帝便忍不住吸了一气儿鼻子。王疏月挂好皇帝衣服,忙回来往炭火盆子后面搬椅子,宫人都被打发到外面候着了,又不能让伤了腰的皇帝做力气活,但她也是个手脚气力弱的人,就那么两三步远,也只能用拖的。看得皇帝心惊胆战的。
  “您坐炭火边上来,我再去抱床毯子来,给您披着。”
  皇帝在椅子上侧着坐下来,抬头道:“不用搞那些,就这样不冷。”
  王疏月听他这样说,也就顺他的意思没去折腾。
  她褪下手上的镯子,挽起袖子,皇帝的褪旁半跪下来。小心地翻起皇帝中衣的衣襟,见衣襟下贴着斗大一块膏药,黑色药膏子已经从油纸的边沿处渗出来了。王疏将皇帝的衣襟掖住,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腰背处,肿得还当真有些厉害。
  “主子,我把膏药给您揭下来,用药油给您推推。您今儿晚上沐过欲,再叫周太医给您贴新的。”
  衣服都拿给她扒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没什么心气儿。索性认命地趴在圈椅背上。
  “你给朕推,你手上有把握的吗,朕告诉你,朕的身子除了太医能……嘶……王疏月,你的轻重呢!”
  王疏月拎着刚揭下来的膏药贴子,捂住了鼻子。
  “这周太医的药,还是老样子,又黑又难闻。”
  皇帝笑了一声:“你也他手底下的病人,不知道他那用药的脾性吗?他以前还给朕调过一个治火牙痛的方子,黑苦得厉害,但是对朕还是有些效果。”
  王疏月嫌弃地把膏药丢到一边。拿起炭火旁的药油。
  “您这些日子,火牙倒犯得少了。”
  一面说,一面倒了些药油在手掌上,又在手心里仔细地搓开。
  皇帝看着她那模样,心里也在打鼓,“欸,王疏月,朕问你,你真会吗?”
  王疏月道:“您放心,我以前啊,看过《按摩经》(这本书历史上真有,成书在康熙朝。成人推拿二十四式。还有一本《小儿推拿三字经》古代养生趴的好东西,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今儿又跟金翘讨教了一日。”
  皇帝哂道:“《按摩经》?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书,你在什么地方看的。”
  王疏月将手贴在皇帝腰上,那被手掌的温度温暖后药油,一沾上皮肤,竟有些烫辣之感。王疏月其实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有把握,试探着推了两圈,一面应他的话道:“在卧云呀。卧云里有一本蝴蝶装的抄本,我当时就觉得纳闷,这么一本医理书,做了那么考究的装帧,于是就拿来翻了。”
  说完,她就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手上,手掌打圈,仔细拿捏着力道,一圈一圈推按得十分认真。
  明间里很安静。
  外面也只剩融雪的声音在屋檐下滴滴答答。
  化雪的天没有风,窗上的影子静如黑白墨画。但雪地反出来的光很亮,被门缝收拢的光仍然落在王疏月身上,随着她身子的晃动,一会儿落在眼眸,一会儿落在脖颈。
  皇帝也感觉出来,她其实对自个手上的功夫没什么信心,甚至有些怯,生怕再弄疼他,说是推拿,但也就和挠痒痒没什么太的区别。
  可是皇帝一点都不想打断她。
  就是这么怪,安静的日子,和她这么伴着,哪怕什么话不说,也能松掉所有政务积累地疲倦。
  皇帝低头望向王疏月。
  她安静专注的时候很温柔,柔软的碎发烘着炭火气,拂动在她耳边,白玉石的耳坠子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摇动。身上那身香色氅衣,虽然看起来吧,有那么点沉闷,但也是顺眼的。
  “主子。”
  皇帝受用得险些睡着。隐约听着她唤他的声音,忙撑开眼皮,故作严肃得应了一声。
  “嗯?”
  “您知道,昨夜在奉先殿,大阿哥也像我这样,给我揉了膝盖吗?”
  皇帝不由地扫了一眼她的膝盖。“朕还想问你,你昨夜跟恒卓说了什么,他今日肯来跟朕请罪。”
  王疏月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没说。其实也不在于要跟他说什么。是大阿哥心里有话,但不敢跟主子您说。”
  说着,她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您呐,对大阿哥太严厉了。”
  皇帝不太想去认她这句话,“朕和他是先君臣,后父子。”
  王疏月垂了眼,手上的圈推得更大了些,力道也渐渐拿捏起来了。但她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主子,这话您听先帝爷跟您说过吗?”
  皇帝一怔。她这么一说,他那些不大痛快的记忆全部涌了上来,在他的少年时代,这实则是他最痛恨的一句话。可如今他却又这样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对着自己的儿子。
  皇帝一时沉默。
  王疏月收回手从新倒了些药油在手上,仍就用掌心的温度搓开,一面道:“大阿哥以为,成妃是因为您要把他过继给我,才伤心病重而去的。”
  “那他就是跟朕胡闹,成妃未去之前,朕什么时候提过过继的事。”
  “您不提,旁人也会猜,猜到了就未必不会告诉大阿哥。主子,他才六岁,亲额娘刚刚离开,若是放在外面的人家,那是要令人疼死的孩子。您还罚他在大雪里跪着。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您维护我,我啊,也维护大阿哥得很。”
  皇帝笑了一声:“你是拐着弯跟朕说,朕好心办了坏事?”
  “我可没说。总之,您不要再逼大阿哥,其实也是我不该跟您开这个口。您之前说,成妃临去时,求您把大阿哥交给我抚养。这话成妃也对我说过,我当时不忍拒绝她,且实也喜欢大阿哥,才跟您开得口。如今,大阿哥对您和我有了那样的芥蒂,我也就想通了,无论如何,他是您的儿子,只要您心疼他,他就会成长得好,我是再不敢想了。主子,您听的大阿哥的意思吧。”
  说完,她交叠起手臂,撑在皇帝的大腿上,而后将头也放了上去,含笑望向他:“不说这个了,主子,您冷不冷,一会儿想吃些什么,我让小厨房备去。”
  皇帝伸手在自己腰上摁了一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好像真没有将才进来时那么疼了。
  “你给朕揉完了?”
  “啊……没有,我想歇会儿,这就接着给您揉。”
  皇帝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你手都冷了,没得冰着朕。”
  说着他也不管她还没有去净手,合掌将她的手捂入了掌中。
  “朕让你跪了一天,昨儿膝盖是不是伤了,传周明来看过没。”
  王疏月摇了摇头:“没有,您让我跪着也是该的,不然我心里还不好受。”
  皇帝松开一只手,扶了扶她松掉的簪子。
  “朕脾气不好。”
  王疏月想点个头,感情这位爷虽然是要命,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您前面政务繁忙,心里难免会烦,没事,我是个心大的……”
  说着她冲着他弯了眉目:“您对着我能把气儿顺了也好,我不会怪您。”
  说完又将眼眸垂了下去。
  皇帝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她则认真地看着炭火里眼焰星子,天光渐隐,收拢在她身上那一道缝隙之光逐渐暗淡下来。皇帝的手慢慢从她的发髻降至她的下处。男人的手很暖,一接触到皮肤就让王疏月贪婪地想要贴靠上去。
  皇帝觉得她此时像一只孤独的猫,茕茕一身,蹲在他的腿边。
  他不由轻轻地摩挲着她的下巴,不带一丝轻浮,只想让她放松躬起的背脊,安安心心地倚靠着自己。
  “朕以后跟你发火,你顺着点朕。免得朕气极了,又要伤着你了。朕虽然让何庆拦着点朕,但这他这奴才是个火上浇油的货。王疏月,朕是皇帝,只有你的时候就算了,人多的时候,你让朕怎么纵你。”
  王疏月闭着眼睛。
  “好,我知道,其实都是我的错。”
  说完她挪动身子,重新跪下。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好了,也跟您揉完了,您不说要赏我板子,我不敢求您饶了我,就求您不要在外头打让奴才们看见,我也要体面的。”
  皇帝低头看向她:“你信朕要打你板子吗?”
  “君无戏言啊。”
  “君无戏言,也跟你戏言好几次了。来,你起来坐下,朕看看你的膝盖。”
  说着,他从圈椅上站起身,又把炭盆挪得离王疏月近些。拿起王疏月刚才给他揉腰的那一只药油,“你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王疏月靠着圈椅坐在脚踏上。一面应道:“是周太医给的,消肿止痛都好。”
  “哦。”
  皇帝倒了一点在自己的手掌上。另外一只手撩开她的衣服下摆,里面淡青色绸裤就露了出来,他忍者痛蹲下身,至脚踝处将裤腿挽上去,露出她青肿的膝盖来,即便给了她垫子,但看来也是够呛。
  “自己把裤腿压着,别掉下来。”
  说完,皇帝学着她刚才的样子,笨拙地搓开手中的药油。
  “主子,让奴才们来吧。我怎么受得起。”
  “朕难得想对你好点,再说,朕就让你出去挨板子。”
  他还是老样子,一旦囧了,就要说重话来压她。
  王疏月不由低头抿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
  “哪敢笑啊,就是有些痒。”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王疏月,朕已经让张得通亲自去你们王家传话了,初五,朕带你回去看看你父亲和兄长。朕微服陪你去,听几场你喜欢听的戏,你想在家里住一宿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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