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台上。不由在想,贺庞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能把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女人塑成这般苦朽的模样。
灯影晃了一下。油浅了。
王疏月收回目光,撑着身子站起来,正想绕到后殿去取灯油。谁知自从那日在雪地里跪了一宿,就像落了病根子似的,一直没有好全,这会让又起得急,一个不稳,身子竟往前栽去。
这可是乾清宫的大殿,大理石的砖儿照着面上去,那是得痛死的。王疏月闭上眼睛,心里已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在她的手臂上猛地撑了一把。
可是,那只手的主人显然低估了王疏月这副瘦弱身子的重量。
王疏月没有等来自己的脸和大理石地面磕撞,却听到十分清晰的一声腰骨搓擦得声音,闭着眼也知道,她恐怕是连累那人把腰给扭了吧。
“主子爷!”
张得通尖细的声音传来。
什么?主子爷。
王疏月心漏跳了一拍,突然不敢睁眼了。
居然是这位阎王爷。
别说她慌了,乾清宫所有的人都傻了。何庆在张得通后面傻呷着嘴,心想自己的这位主子,平时连走路都不自觉地走一条笔直的线,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哪里见他放下那副僵硬的姿态去心疼过女人,谁知在这个王姑娘面前却又是花脸又是扭腰,破了那层寒气逼人的罩子,邪魔了呀。
张得通见他在后面发愣,喝道:“还愣着,快过来。”
那扭得那一下一定疼死人了。
王疏月悄悄睁开眼睛,却见那人挡开过来扶的人,上齿和下齿不自觉地龃龉着。显然是给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手撑着王疏月的手臂,另一只手收回来直指向她的脑门心。
“你……跪好。”
王疏月忙将手臂从他手中缩了回去。顺势伏地。
皇帝直起身的那一霎那,挫伤的骨头和淤伤血脉一下子绷直,那一阵疼简直钻心肺,他差点没绷住脸色。张得通是知道这位爷的脾气的。这会儿若是贸然上去搀扶,没准会直接被削头。看着皇帝不自觉地伸手去摁刚才扭伤处,他那个心惊胆战啊,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但也只敢和何庆等人退在半步后头,惶恐地观望着。
王疏月眼前只能看见一双靴子。有些笨拙地移了一步,似乎是在寻一个舒服的站姿态。自从见了他和贺临的交锋,王疏月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些皇帝的性子,贺临是个炮仗,点然就能飞上天。而皇帝像是暗处的虎,蛰伏时不声响,一张口就是要见血的。
那就不能让他张口。
于是趁着他如今还没有发作,她忙先开了口。
“奴才该死。”
皇帝呼出了一大口气,才勉强把气息压平。
毫不夸张地说,将才那一阵疼,疼得他肺里都开始发酸了。他现在也没想明白,这女人,明明看起来瘦得一把骨头,人怎么会那么沉。
何庆瞄出了个不寻常的苗头。悄悄凑到张得通耳朵边上道:“欸,师傅,主子爷像是没有要发雷霆的意思啊。”
张得通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敢提。如今自己的徒弟显脸子似的在他耳边‘提点’,张得通反过脸就瞪了他一眼,顿时把何庆给吓了回去。
这边皇帝终于寻到了一个撑得住,勉强还算好看姿势立好。
低头看向那趴伏在地的王疏月。
说实话,她虽然是王授文的女儿,也是她的本主子,但他从来没认真见过她。不过,在府上的时候,老十二那个笑佛爷曾打趣过他,说:半个五王府的银钱都搬给王家那个守在长洲书楼里的姑娘了。
的确,他喜欢汉礼。
精细,到位,正大光明。
千年传承之后自成风骨,飘渺有音韵之美,沉厚有书墨之香。循之得太平。
贺庞少年时,兄弟们都在马背上杀明军的时候,他在后方,却读了不少程朱理学著作。在他看来,那都是汉人的好东西,斯斯文文就能把脏的东西说成干净的。把谋权篡位粉饰成名正言顺。
帝王心术,皆出其中。
所以,他愿意出资给王家修复那座书楼,并不全然是为了收拢王授文的心。不过他的确没想到,半个五王府养出了卧云精舍,也养出了这么个……
这个……什么呢。
皇帝想着有些想笑,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王疏月。
“奴才罪该万死,请主子爷降罪。”
许是见他没应声,王疏月又开口请了一句罪。
皇帝笑了一声。
“你是该死。”
这一声说得不重,但却不好接。
好在皇帝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扬声续道:“朕给你机会去想,想你该怎么死。死了朕就当你是殉了皇考皇贵妃。王家的女儿嘛,朕给你哀荣,封个和硕公主与你。”
这世上东西一物降伏一物。
王疏月让贺临吃瘪,却也会被贺庞怼白脸。所以父亲的那句:君子之范,但太不近人情。后面半句是对的,前面半句,王疏月觉得,还要再斟酌斟酌。不过还好,还好她要配的人是贺临。还好这阎王爷从前没看上自己,不然……
她想起黄昏时来视移灵的主子娘娘。寡如清汤的脸,还有那被佛香给熏哑了的声音。
她王疏月的一生,也许没有情爱,但要有风花雪月啊。实在不能那样跟着阎王爷枯槁下去。
“跪着想。”
皇帝说完,往灵前奠酒去了。
然而每走一步,后腰都痛得钻心。他不肯露声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奠完酒。正大光明匾的影子正落在他身上,而他的影子却落在王疏月的肩上。殿中有一对死去了的帝妃。据说,先帝和富察氏的这位主子,彼此远了一辈子。但却像有感应一般,一前一后地相伴着走了。
关于他们事,皇帝不清楚,王疏月也不知道。
但冥冥之中,万事有安排。只是活着的人各怀心事,不肯往一处去想,也就看不到同一层玄天上去。
“王姑娘,嘿,王姑娘。起身吧。”
何庆唤她的时候,王疏月几乎要伏在地上睡着了。
“主子爷呢。”
何庆朝外面努了努嘴。“主子爷起驾了。没留处置您的话。您那躲过去了。”
王疏月朝外面看去。殿外刚传了撵过来。皇帝还没有走,立在月台上,手不自觉在后腰上摁着。
皇帝果真是死抠体面不要命。从刚才到现在,他忍着一句话没说,在灵前行跪,磕头,奠酒,一样也没落下,一定是疼死了。
第10章 菩萨蛮(二)
晚上,皇帝折腾到起更天都没有睡下去。恰那日礼部写了登基大典的题本,明日要丢到王大臣会里去议。皇帝索性在书案前撑了大半晚上的眼皮。
上夜的宝子盯着皇帝手边的那盏灯,灯火跟着皇帝的呼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又见皇帝一晚上坐立不安。不时地在牙齿缝隙里抽凉气。那气儿每抽一声,宝子的脸面也跟着一阵凉。
张得通进来,冲着皇帝的后腰给宝子使了个眼色。宝子忙捏起鼻子摇头。
张得通叹了口气,见自己主子实在抗得难受了。到了三更天时,借着进来张罗添炭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主子爷,今儿日精门御药房是周大人值夜,您以前泛火牙疼,周大人搞得那个什么黑膏子好用,要不奴才去御药房把周大人找来。
这种伤筋动骨的疼,是夜越深越要命的。
尽管皇帝还能绷住一时的脸色。但背脊的粘腻的冷汗起了一阵又一阵。他伸手想把礼部的题本递给张得通。谁知手才伸出去一半,疼得他几乎把本子扔了。僵硬地收回手,口里“啧”了一声。
张得通忙去接那题本。
“张得通,去看一眼,议所里谁在。”
张得通收好那题本,朝外头看了一眼天时:“哟,这个时候,怕只有十二爷在。”
“好。”
皇帝撑着腰站起来,指了下他手中的题本。“把这个给他,就说朕看过了,让他跟恭亲王说,明儿一日领着大家议出来。”
“是。”
“你将才说谁来着。”
“谁……哦哦,主子爷,周太医啊,给您治火牙疼。”
皇帝站在书案前,带了扳指的那只拇指在案沿上点叩了几声。
“传他来。还有,别惊动了太后。”
“是是,奴才都晓得。”
说完,径直出去,自己往议所那边去,又指宝子日精门传太医。
周太医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脱了鞋靠在榻上看书。身旁除了一个剪灯宫女。其余奴才们都提着灯站在倚庐外头伺候。周太医一进去,心里就在打鼓。张得通也不在外面,他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先跪着磕头,把安请了。
皇帝矮书。
挥手竟让剪灯的人也下去了。
这边张得通从议所回来,见何庆何宝子两个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倚庐的窗上。
“做什么!”
宝子吓得啪唧摔在何庆脚边。何庆忙道:“师傅,主子爷不让人在跟前伺候,我们是担心主子爷……
“担心个什么,主子发了火牙,最忌讳底下人行错。闹得主子心里烦,你们还不好生候着。”
说着将拂尘一甩,佛樽一般地立在倚庐前。
何庆还不死心,凑到张得通面前道:“师傅,您今儿也觉得奇了吧。主子竟没让把王姑娘拖下去打板子。”
张得通没应话。
何庆这些人脑子歪着想,张得通却觉得不安。他在这阎王爷面前伺候了快二十年。平日看他笑一下都难。那些福晋格格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生怕多看他一眼,惹他不自在就要被训斥。
王疏月……在皇帝眼中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可是,她到底是十一爷的准福晋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想复杂了。
在情爱上面的,自己这位主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开过窍啊,他这么扛着,也许只是不想人知道他腰不好吧。
果然想主子的短处的就遭报应。
一大抔雪被北风吹起来,照着他的面儿就扑来了。风大得险些把他的红顶子都刮走了。张得通忙按住帽子,回头见周太医提着药箱子正出来。
“万岁爷……不打得紧?”
周太医与张得通一道走到背风处。“宝子公公没跟下官叮嘱过啊,可把下官给吓坏了。”
张得通道:“以前在府上的时候,主子爷的身子久服您调理。您老有什么可怕的。”
周太医轻声道:“欸,下官看啊,皇上腰上挫得还是厉害。只是下官不大敢问是如何伤的,这用药就不好……”
张得通拿捏了一阵轻重,压低声音道:“奴才悄悄给大人说一句,大人听了好生拿捏就是,不要再往下细纠。”
“欸,公公请讲。”
张得通凑到他跟前,小声道:“是一时没留神,举了个重物品。”
这么一说完,眼前又浮现出了之前在乾清宫的场景,饶是张得通,都有些想笑。
周太医不得要领,脱口而出“什么重物。”
听张得通“啧”了一声,又想起他刚刚的话。忙道:“是是,下官知道了。让宝子公公跟下官去御药房取几贴通淤正骨的膏药来,这几日就不要让皇上再使力了。”
让皇上不要再腰上使力。
这怕是不可能的。
次日在王大臣会上议登基大典的事,内务府起头的十二爷,又被皇帝斥了个狗血淋头。皇帝走后,他正瘫在圈椅半张着嘴,闭着眼睛养神,手一下一下地敲在脑门上。多日不曾剃头,额上已经起了扎手的青茬子。刮着手痒酥酥的,莫名有些舒服。
恭亲王在他身旁的位置上坐下,十二爷忙蹭起来道:“七哥,你给说说,这事怎么办,皇阿玛的大事没完,德胜门前的独龙木才削好,连杠子都还没演起来,这会儿皇贵妃的事又出来了。如今……还要议改元的大事,你听听皇上说的,哦,在丧期,不能过于繁复,可礼部那个题本完完全全就是照着王授文那酸老的意思写的!皇帝又准了,这么搞,您说怎么搞,七哥,我这个内务府的奴才是要等着坐圈子了。”
十二原是个佛爷,性子平得很,管他几个兄弟斗成什么样,他就守着内务府,哪一头斗不占,这会儿能被逼着说出这些话来,可见是累得不轻。但这改朝换代的当头,谁不累呢。
恭亲王跟他一道靠下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呆望着对方头顶的青茬子,心里想着怎是这样的不干净。自个头顶也是同样的光景么。
过了良久,十二才开口道:“七哥,我总觉得,今日事没议到皇上的点子上。”
恭亲王叹了口气:“你说对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十二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发困:“我现在,就很担心十一哥。七哥你知道吧,乌嘉开始查四川的空饷了。”
恭亲王道:“迟早得事。”
十二看向他:“您不担心十一哥吗?”
恭亲王摁了摁额头:“担心有用?皇帝……压根就没想过赦十一。如今这年头,哪里没有火耗空饷,你内务府没有亏空吗,我看查出来吓死人,皇上是什么人,拿捏你们罢了,至于十一啊……”
“哎……”
他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却没找到合适的话往下说。
“走了欸。”
***
皇帝在南书房看完折子,已近黄昏。
王授文还在坐在书案旁捏笔头,拿捏言辞。皇帝拿着折子本往烛台上敲了一声。
王授王忙从书案前站起来道:“臣在。”
皇帝站起身,后腰上还是疼。他随手把折子甩到一边,伸授绕到后面狠摁了一下,方稍好些。
这才跨出来,走到王授文面前。
“不过是写个片子去问多布托,你给朕捏了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