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她这样一说,孙淼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皇帝亲生母亲一直住在畅春园,但皇帝从来没有在太后面前提过关于哪个女人的一句话。
  但他不露声色,反而越发叫人不安。
  福晋的身子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是很难调养好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若无皇子出,哪里能说皇后这个位置是稳当的。至于太后就更难说了,毕竟不是亲生。天知道皇帝大权握稳,会不会把奉迎那位老娘娘回宫。
  身着鲜衣,脚履薄冰啊。
  孙淼在福晋身旁蹲下来,抬头凝着她道:“福晋指望王家那姑娘?”
  指望还谈不上。
  皇后想着那姑娘在太后面前冷静和孤勇,轻道“她很聪明。”
  孙淼不平道:“要说聪明,谁比得过娘娘。”
  “不一样啊……孙淼。”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
  她揉了揉额角。怎么说啊,她哪里爱过,又哪里被爱过。
  那人受了腰伤,在她面前挺得笔直,也不可能在王疏月面前露半点意思。但就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她已经修得堪当一国之母,看淡所有爬上龙床的女人,但她现觉得又有些不大对劲。
  也许她不在意,是因为皇帝也没在意。
  若皇帝在意呢?
  人太复杂,尤其是这些活得不大自由的人。再加上情之初起都是八卦般混沌演绎,有心人自说自话,人模狗样内心却乱七八糟,无心仰面对日睡大觉,醒来时还往嘴里塞一口御膳房桃酥。
  贺临见到王疏月的时候,她正靠坐在乾清宫后面的围房前吃桃酥。
  那是雪停的第二日,日头很好。奠酒出来的几位王都到议所去了。贺临被排斥在王大臣会议之外,心里颓丧得很,三安跟在他后面,小声道:“哟,主子您这不由着步子,转到奴才们下处来了。”
  贺临压根没在意三安这句话。
  眼前那副景象是有些奇妙的。
  御膳房做的桃酥脆得掉渣儿。一口咬下去,碎渣儿落了那女人一身,她连忙仰起头,又拿手去接。那模样狼狈,全然没有了之前在他和皇帝面前的那种端正。但在在贺临眼中,到不算难看。
  也对,敢勒他脖子的女人,端庄得到哪里去。
  “王疏月。”
  他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就把她手里的那块桃酥惊到了地上,她身旁婢女萍露很是心疼:“这可是贵妃娘娘让送来的,这……”
  王疏月抬起头。
  贺临立在后殿的石阶上,身边只跟着三安一个人。
  “欸。王疏月,世人说你是半个卧云精舍,怕都是没见过你如今这副模样。”
  王疏月起身蹲了个福,“奴才是该再避远些。”说完,侧身对萍露道:“捡了东西,跟我退下。”
  “回来,爷什么时候让你走了。”
  说着,他几步从阶上跨下来,走到人面前,看着弯腰在地上捡桃酥的萍露。
  “你就吃这个。”
  “王爷不过来惊奴才这一下,这会儿到能把腹裹了。”
  贺临皱眉道:“内务府的人挺尸的吗?即便是在受责,连饭食都一道给免了吗?”
  三安见他生气,忙在旁道:“十一爷,这几日,内务府的大人们都忙疯了,先帝爷的事没有完,太妃娘娘的大事又出来了。有点手脚和眼力的都被调去前面伺候体面的事去了,剩下这些管饭食的,老的老,小的小,能盯着御膳房把各宫伺候匀净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奴才们的事。”
  贺临回头就朝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你胡说什么!她是奴才吗?”
  三安忙跪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姑娘哪里能是奴才呢,王姑娘是王爷的侧福晋,是奴才们的主子。”
  背后传来一两声女儿家明快的笑声。隐隐撩人耳红。
  贺临看着那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奴才,心里杀了他的心思都有,这不是替他在王疏月面前认怂吗。这架势像是他堂堂十一爷着急娶她王疏月似的。
  “内务府的人倒是从来怠慢过,是奴才没功夫顾上吃饭。王爷放心,有裕娘娘和王爷关照,奴才的日子过得不算苦。”
  她的确比自己府上的女人知进退。
  也知道他何时窘迫,不动声色地去舒解。
  贺临压声斥三安道:“还不快起来。滚。”
  三安忙站起身,也不敢在二人买年前碍眼了,捏着耳朵退到墙根下去杵着了。
  贺临回身,却没去看她。
  “福晋说了,你这顿罚要到什么时候?”
  “到先帝爷出大殡的那一日。”
  “这么……”
  他想抱不平,但又突然想起她是在代自己受过。这么一说,要扫自己的脸面。是时口鼻一窒。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只得在喉咙里逼出了一个“哦”字。
  王疏月偏头看向贺临。
  她想起母亲以前常说,“女人开了灵智,好,也不好。好的是,灵慧前面挡,则情不易动,不好得是,一旦动了情,就要被这人世间的男子搓揉得万劫不复。”
  所以,这个男人其实是顶有意思的一个人。
  他不大通文墨,但贵在憨率,从前王疏月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良配,如今看来,哪怕不是良配,这个男人也不会去搓揉她的心。
  “说起来,也不剩什么日子了,且奴才也想为大行皇帝尽心。去年,若不是大行皇帝的恩典,指派太医来为奴才的娘亲疗疾,奴才的娘亲也撑不到今日。”
  贺临明白她把原由岔到她自己身上去,是为了不让他去想“代人受过”这一茬。
  所谓百炼钢遇绕指柔,正是如今的情形。
  贺临一直顶在胸口的那口气,不知道不觉地散到五脏六腑之中去了。
  “你娘亲如今还好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大好。不识得人了……”
  她说着不由垂了眼,看着地上的桃酥碎屑。
  人情之大悲的,是没有人能感同身受的。在乾清宫这万丈素白之前,王疏月强把悲意压在了贺临看不见的地方。
  但这是她的处事,并挡不住那颗想要与她共情的心。
  “王疏月。”
  “在。”
  “你哭了?”
  “没有。”
  “要是爷,这会儿就哭了。”
  说着,贺临想起从丰台大营回宫的那一路。他杀了几十个乌里台的亲兵,血往他他眼前溅的时候,他在马上猛地就流出眼泪来了。
  皇家的亲情疏离,但贺临的血和情都是热的。先帝喜欢他,亲自教养他多年。他也把那个带领部族入主中原的父亲,当成他此生崇拜的第一大英雄。
  因此,贺庞封宫,以至于他没有来得及见到先帝爷的最后一面。扶棺之时的那场大恸之哭,没有一分是虚情。
  “欸,王疏月。”
  他清了一口嗓子。
  “爷这回若害得你见不上你娘亲最后一面,爷就……”
  一时没想好说辞,话已出口又不能僵在那里,又见她静静望着自己,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
  他心里一动,一不留神说出了蠢话。
  “爷就任凭你王疏月处置!对,你想怎么处置爷,你说就是,爷绝不吭一声。”
  这怕那个年代最糊涂的一句话。
  一个皇族的男人,怎么可能任凭一个汉家女人处置,他的家族,他的嫡妻,他的子嗣,还有前途报复都不要了吗?
  王疏月没信这句话。
  可面前男子的那副模样,却一时鲜活得发光。她不由得冲他笑开,这一阵笑把心底的哀痛都驱散了很多。
  “你再笑!”
  他一拍脑门,气得拔腿就要走,走了几步,却又泄气折返回来。
  “不是王疏月,爷让你别笑了!”
  “好。奴才……奴才不笑。”
  贺临提高声音喝道:“你就不配爷对你好一点。”
  “是是,奴才不配。”
  她低头摁住鼻尖,渐渐收住情绪。
  日光柔柔得角落在她肩上,烘着她发辫上的碎发,轻盈地在干冷的细风了舞动。贺临望着她低头的样子,雪一样白的皮肤,乌黑浓长的秀发,还有沾染着水珠儿的睫毛。除了那点子烫伤,她的模样是真挑不出一丝不好。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贺临想象中,汉女的那种腻歪。到也不似富察氏那般酣畅淋漓,痛快自如。
  怎么说?
  贺庞的脑子不清醒。
  总之,她挺好的。对,挺好的。
  “十一爷。”
  他在想王疏月的好处,被她这么一叫,像是猛地被她看透了一样,心跳都漏了一拍。
  “啊?”
  “你若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就答应奴才一件事吧。”
  “什么事。”
  “三年丧期满后,去宗人府递册子。”
  “呵,你怕爷不要你。”
  他说完,突然又开窍般地想明白一样事。
  她为自己冒犯天威,为自己和额娘得罪太后。倘若若自己不要他,这天底下,竟再也没有能要她的男人了。
  他莫名有些心疼她。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怎么,竟连他自己也觉得,王疏月嫁给自己是被糟踏了吗?
 
 
第13章 采桑子(一)
  这日黄昏。孙淼来传福晋的话。
  免去王疏月剩下的责罚,并令她出宫。和这个恩典一齐传来的,还有王家夫人病故丧讯。然而夫人真正的死,却已经是前日的事了。
  王授文只在的乾清门前看了一眼出宫的女儿。
  宫门前在查出宫令,她孤零零地立在宫门前,抬头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静静地候着。没有显露哀痛,甚至没有流泪。她仍然穿着孝服,长发绑成一根素净的辫子,在辫尾用瓦兰色璎珞束着,整个人淡得快要融进紫禁城的灰白之中。
  她似乎有感应似的,也像王授文这边看过来。
  父女二人原本都在隐忍,然而这一个对视却彼此红了眼眶。王授文忙背过身去走到石狮后面去站着。
  直到女儿走出乾清门,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昏时乾清门外的霞光之下后,他才走出来。
  他还不能归家,还要去南书房议政。
  指望谁来体谅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紫禁城压住了很多东西,寻常的人喜怒哀乐,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其中。
  王授文一路都在回想自己的夫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么多年,在子女的事情上,夫人向来与自己意见相左,比如,他想让儿子考科举,夫人却想让他去管他们在老家的那座桂花园。他想让王疏月做贺庞的侧福晋,夫人却说,在长洲给他说门亲事,家世不用多么显赫,只要那家富贵,家里的孩子有志做个不登科的雅士就好。
  他没在意过,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族嘛,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兴旺发扬才好,哪里能越过越回去,从官宦之家,做成乡绅去呢。女人的眼光就只顾着眼前的那么一点点。果然还是要不得的。
  王授文一直是这样怼她的。但她和王疏月一样,人明快,从来也不生气。被怼到脸红了。也只说:“妾说这些,不过是想老爷还有这两个孩子,以后都能过得舒坦些。”
  这不还是目光短浅吗?要想舒坦,他们这些前明的遗臣,早就丢掉官衔被发配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一家老小连饭恐怕都要吃不上。哪里会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宽敞府宅。
  所以,女人的话,还是听听就好了。
  可是,如今她再也不会开口了。王授文却觉得心里空落下来,好像每一走步都踏不实在。
  他就这么从乾清门虚浮地摇到了南书房。
  今日原本不该他在南书房值守,皇帝却不知为何将他传召过来了。他心里有悲痛,却不能露悲,路过敬事房的时候,还特意让人取镜正容理衣冠。这才肯过去。
  此时南书房的气氛沉郁。
  恭亲王并其他几个议政王大臣都跪在南书房门前。王授文走进去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只是背对着他抬了抬手,连一声“伊立”都没说。
  王授文见除了自己意外,内阁学士程英也在,程英下首站着的那个人王授文也认识,是户部的司官乌嘉。这个人原就是皇帝府上的包衣奴才,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名声很是微妙,尤其是在山东一代清剿流寇,是出了名地比流寇还流氓,皇帝这回把他放到户部去清理四川军营的空饷,起初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意思,手脚放不开,但自从被申斥之后,简直是疯了一般地抓攫,狠不得把贺临的四川大营整个剖了来。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在外带兵,钱是第一要事,没有钱,哪里有人来卖命。所以各地的军营都在想方设法地抓钱,掏朝廷的,征地方的,处处是烂账,朝廷呢,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认真查过。但看了这回乌嘉在户部查账的那架势,再一看看着外头恭亲王的那副情景,王授文暗想,该来的也许今日就要来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始终背向众人,沉默地站在悬匾下头。
  他一手撑着书案,灯盏就在他手边,伺候灯火的宫女,此时连油都不敢上前去添,黄昏的天光都敛尽了,书房内光线昏暗。门稀开一条缝,张得通贴着缝小心进来。
  “皇上,恭亲王爷……晕过去了一次,这会儿……”
  晕过去了,这是得跪了多久。
  王授文看了一眼程英,程英未露声色,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呵……”
  皇帝突然冷笑了一声,“程英,王授文,你们是跟着皇阿玛一路过来的老人了,你们看看,”
  他转过身,一面笑一面指向外头。
  “看看皇阿玛的儿子们,朕的兄弟们如今是什么德行。”
  王授文知道皇帝这些话说来给外面的人听的。并不是当真要他们回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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