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欣然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宿先生觉得自己辞官归隐,就没有责任了对吗!反正宿先生眼前所见桃源县,男耕女织田园安乐,大可以骗自己眼不见便心不烦,不必去想整个亭州如今的水深火热,便可以不去想自己可能负有的责任,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自己不必有任何负担!”
宿耕星气到额角青筋再次跳动,可不知是否岳欣然的话触动他心中阴暗一角,一贯语不饶人的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驳斥。
宿应白小脸惨白连忙去扶他:“叔祖,叔祖!”
岳欣然却是离席,郑重一礼到底:“宿先生,我方才那番话太过无状,指责亦是无端,还请见谅。若有谁该为亭州如今的局面负责,有许许多多人,却最不该指责于您,您已经尽力回护桃源一地的安宁。”
那样的歪理邪说,其实就是道理绑架,强加责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岳欣然道歉,宿耕星的气消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他沧桑面庞上流露出少见的颓然:“行了,你莫要说了,我是不会再回官场了……”
那些利用,那些背叛,那些勾心斗角,他不想再去周旋。
他再多的为百姓的考虑,到了那些地方,只会变成他们攻诘、压榨百姓的手段。
这些年,他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越是齿冷心寒。
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不论什么样的地界,春花秋实,应天而萌,依地生发,宿耕星看来,皆有其本真天趣,唯有官场那样的地方,生出的罪花孽果,污浊世间,叫他多想一下都觉得恶心。
宿耕星吁了口气,看着天上的星子,第一次平静下来,不带任何脾气地道:“我不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和那些人一般,又是想图谋什么,我已经这般年纪了,不想再成为谁手中的棋子,去压榨百姓,成为谁手中的木偶,去摆弄庶民,更不想成为谁手中的刀剑,卷进那些腐臭不堪的争端攻诘里,你们休息一晚,便回去吧。”
然后,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都因为佝偻而显得矮小迟缓,这一位宿先生,实在算不得年轻了。
岳欣然上前一步:“宿先生!如今亭州百废待兴,我初任司州之职,正在肃清吏治,确是需要人带领亭州百姓安心农耕,如今正是春耕之时,经不起半点耽误。您或许已经看过太多官场的黑暗污浊,但是,我恳请您,哪怕是为了亭州百姓,请对世道人心燃起最后一点信任与光明,我不是先前那些官员,镇北都护府也绝不是先前那样的官府!我心如此,天地可鉴!”
宿耕星脚步一顿,听完岳欣然这番话,却只是摆了摆手,便不再多说,继续前行。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三伯!三伯!官府有人,十万火急来寻!快开门!”
宿耕星皱眉转身,门被宿氏族人打开,火把掩映之下,依旧可以看到几个县衙官服的人,为首一人看到岳欣然,大喜过望地奔过来:“司州大人!都护府急函!”
却是秦大,因为这封急函,下半晌带了急令自镇北都护府追来,他抵达桃源县时,城门已关,虽有镇北都护府的令牌,却也因为都护府新立,花了一番极大的力气,还是因为他对原州牧府极为熟悉,才能说服桃源县衙派人一道寻到宿耕星府上。
她才自亭州城而来,若非十万火急,绝无可能派出这样的急函。
借着烛火,她立时拆信匆匆一阅,随即,岳欣然的面色也微不可察地一变。
她将信一收,向宿耕星道:“宿先生,镇北都护府到底值不值得您再相信一次……民心世事自有公论,我只希望,亭州百姓真的需要您的时候,您能为他们,再站出来一次!”
然后她行了一礼,就此告辞,竟是不顾夜色深沉与一日奔波劳累,带着都护府的护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桃源县的衙役吁了一口气,再向宿氏族人悄声道:“方才那女娘可是都护府司州……你们竟得与她同席宴饮?”
宿应白仰起头,朝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什么的叔祖道:“叔祖,陆夫人是好人。”
阿奴在一旁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宿耕星沉默许久,忽然招过那与宿氏族人叽喳个不停的衙役:“给你们县令说一声,替我打探一下亭州城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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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欣然这一路,可以说是人困马乏,可人人皆知事情严重,岳欣然都不顾疲惫一路奔波,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迅速寻了驿站,换马再行。
夜路难行,好在今夜天气晴好,星河明亮,他们上了官道略微好走一些。
更深露重之时,亭州城隐约在望,秦大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诸人之中,他来回奔波,极是辛苦,咬牙坚持到现在,眼见快到了,心中松懈下来,便在这时,他忽听一声暴喝:“大胆!!!”
秦大刚刚分辨出这是冯贲的声音,忽然只觉得眼前隐约的道路一矮,下一瞬间,他人已经被绊倒的马儿带倒在地,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有人小声尖叫:“肉!好多肉!”
无数泛着绿光的眼睛自树梢上、灌木后看来,吞咽口水之声和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响成一片,黯淡星光映照之下,这一幕极是渗人,秦大不过是州牧府中的普通衙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不顾脚上伤势,急切间想挣脱马蹬,一时间却又哪里得脱。
冯贲神情慎重,却无慌乱,除了秦大外,余人皆勒马而立,将岳欣然护在中间,冯贲长刀在手,只冷然看着树梢灌木后的这些宵小:“镇北都护府行事,识相的让开道来,否则休怪我等无情。”
一时间,那些泛着绿光的双眼似乎隐约闪动着畏惧,彼此间窃窃私语:“是官府的人……”
忽然一个狠戾的声音道:“就该杀官府的人!都是骗子!将咱们骗到亭州!不给发粮!”
仿佛一呼百应般:“他们肉多着呢!杀了吃肉!”
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斑斓星光仿佛都开始变成猩红!
冯贲心道不妙,事情恐怕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他握紧长刀,蓦然驱马上前,脱镫后一个矮身将秦大拉起,轻巧一个转身上了马,将秦大扔在身后。
眼见暴力即将开始,岳欣然心中清楚,以这些人的状态,只要血腥事件开了一个头,绝不会轻易停止!眼前事态恐怕会极快地失控!
她不再犹豫,自怀中摸出一枚金色圆筒,黯淡星光之下,下一瞬间,金色灿然的凤凰振翅直冲九天!在天际勾勒出一道清晰绚烂的凤凰影像,久久才彻底消失。
明亮灿烂的烟花映亮周遭一切,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只见高大的亭州城下,好像鼠潮围城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身影,好像被这道刺眼的烟花惊醒,蠕没涌动间,睁开无数双茫然麻木的双眼,看到光明的一刹那,仿佛光明映入眼帘,却又很快湮没在更深的绝望麻木间,归于死寂——
流民,整个亭州城下,密密麻麻如鼠潮一般的,全部是流民。
包括眼前这群胆大包天,敢在官道劫掠只图一口肉的,也是流民。
简直像是瞬间就从地下钻出来一般,这样多的流民,竟将亭州城团团围了起来,他们栖息在道旁、在地上、在树头、在城下……目之所及,全部是流民。
烟花一瞬间映亮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只叫秦大腿软心寒:“我出城之时还没有这么多……”
那道烟花令他们眼前这群咽口水的家伙惊退一刹,随即先前那狠戾的声音道:“他们惊动了城里!快!晚了就没肉吃了!”
仿佛兽类吞咽饥渴的声音响成一片。
岳欣然心沉了下去。
第116章 结业大考
冯贲长啸一声, 所有护卫立时身形交错,手中长刀映亮周遭, 他心中做好了成算, 向岳欣然道:“司州大人!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必须寻处掩护之所!”
岳欣然道:“冯都卫, 凡事皆由你决!不必问我!”
冯贲精神一振,登时打了一个忽哨,那些灾民看到冯贲等人居然不向亭州城突围, 反而倒退而去,登时大急,呼喝间追赶而去。
得了岳欣然的令,冯贲下手不再留情,第一声惨叫声很快响起, 可这并未阻拦疯狂的人群, 岳欣然在中央听得周遭的杀伐之声, 心中冷然,她十分清楚,这种情形下, 她不擅武力,好好跟在冯贲身后、不要添乱就是最好的配合。
不断有疯狂的灾民倒下, 却依旧有人在大声呼喊:“快快!他们坚持不了太久了!”
冯贲领着他们退到官道旁一段矮墙, 此时冲上来的灾民越来越多,马匹已经无法再前行,他们索性弃马, 背墙而战,岳欣然手上不知何时被人塞了把长刀,看着眼前这群手持利刃却全无章法的灾民,一个个腥红着双目贪婪而疯狂地冲杀,仿佛源源不绝,杀之不尽。
这一场亭州动荡,摧毁的远不只是世道,更有人心。
冯贲等一众护卫皆是沙场厮杀出来的,此时只求护人不求伤敌,稳扎稳打,一时竟与那些源源不绝的灾民相持难下。灾民之中有人眼冒精火,干脆退了也来,朝四野中到处寻人道:“大家伙看哪!再去些人就能成事了!若是杀了这群人,那肉皆有份!你们为何不上!”
关大郎缩了缩脖子,一语不发,他实是被迫带着乡亲们来此,按那给他们口粮来亭州城的人说了,只要进得了亭州城,朝廷正在赈灾,必有赈灾粮可吃,谁知他们在亭州城下,连城都不让进。
天黑时分,便有人悄悄来寻,道是粮吃完了,饿得受不住,夜间想去劫道,黑灯瞎火的,若劫了车马就有肉吃。
这样的事情,关大郎是绝计不掺和的,同村的也被他约束着不让去。
他压低了嗓门道:“亭州城到底如何,明日天明了自会有说法,这黑灯瞎火的,在亭州城下做这样要命的事情,你们还想不想归家了!”
乡里乡亲的,终究是劝住了不少人。
可现下,看着那伙人真劫住了道,对方人数不算特别多,马却有十来匹,不少人哪怕是心中有道底线的,也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反正自己回头只要马肉就成,对不对?至于别的肉别人怎么处置,那如何去管得了……
登时就有不少人心动。
关大郎有些情急:“大家莫去!那伙人有那么多马,岂能是简单人物!万一回头亭州城查将起来……”
来招募的那人登时转头去看关大郎,他目露凶光,忽地自怀中摸出一把雪白的匕首,周遭这许多人皆是身无长物的灾民,哪里能想到竟还有人身怀凶器,登时惊呼起来,那人面目狰狞向关大郎杀去:“多嘴饶舌!”
关大郎那些同村的本想去拦,可兵刃锋锐又哪里敢以肉身去挡,眼见关大郎难逃之时,忽然那凶人只觉得眼前蓦然一光,竟有些看不清,他闭了眼睛,再睁开之时,便与许许多多的灾民一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亭州城门豁然大开,灯火通明之中,赤金铠甲映着火光,犹如一条金龙猛然出闸而来!
官道上,那些不断试图涌去的灾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是谁,恐惧地尖叫一声,原本蜂拥而上的流民们纷纷朝道旁避让,矮墙之下,那一群正与冯贲杀得性起的,眼看就要被踏倒在铁蹄之下!
岳欣然的心猛地提起:“且慢!”
——这些流民枉顾人命死不足惜,却足以给今夜煽动之人留下口舌!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才能将舆论导正!
只听一声低沉呼哨,黄金骑齐齐勒马,放缓步伐,第一排黄金骑“噌”地一声,齐齐伸出笔直长枪,枪如灵蛇吐信般,或挑或抹,或带或扫,那些原本围拢的灾民犹如鸡崽子似的悉数被扫到一旁。
不过片刻,这场乌合之众般的闹剧便彻底瓦解,只有灾民之中隐约闪动几双怨恨眼光,几道恶毒的窃语似又在酝酿着什么——
“哼,他们倒是来得快!”
“无妨,将军吩咐了,成不成事的皆不要紧,只要生些乱就成,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正题,反正他们一时也不敢向流民动手,激起民怨可不是闹着玩的,且看他们明日放不放粮吧!”
黄金骑清扫匪徒眨眼已毕,队伍从中让出道来,陆膺轻骑而出,他甚至都未及全甲披戴,径自向岳欣然而去,见她安然,才朝冯贲冷然道:“未有百骑,不得出城!”
冯贲连连谢罪,岳欣然摇头想说什么,却无奈道:“谢过都护大人。”
然后她顿了顿道:“都护大人,我镇北都护府境内,竟有匪徒敢于官道劫掠,实是胆大妄为,请大人将他们全部拿下,仔细审问!”
灾民中那几个谋划之人登时呆住,不是素来法不责众,方才那混乱中都未曾向他们这群灾民下手吗?怎么现在竟还要抓捕?!
陆膺与她眼神一碰,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而后,陆膺一挥手,黄金骑倏然而动,宛若游龙包抄,甲胄磕碰马蹄响动间,不待那些灾民四下奔逃,就已经被黄金骑团团围住。
若论剿械降俘之事,他们在草原可干得太多,不过片刻,这近千参与围攻的流民便被绑成几串粽子看管起来。
岳欣然冷然道:“黄都官他们到了,便开始审讯吧。”
她不相信亭州城下这一切是什么偶然,乱世必用重典,那些煽动挑唆之辈必须严惩不贷!
这一夜先是辛劳奔波,又是亡命惊魂,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泛亮,岳欣然却全无休息之意,她叫冯贲领着伤员回城休整,顺便去传个信,自己却是留在城门之下,与陆膺商议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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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日的集训,终是告了一个段落,按都官大人所说,明日他们便要暂时结束集训了。
说实话,这集训,时间短压力大,除了吃食好些,不能出门不能玩耍,为了考试还要夜夜翻书,简直把这群汉子逼到发疯,但听说短期课程竟然这么快就要结束之时,心中又难免生出一种留恋与怅然来。
破天荒地,集训的宿舍中,黄都官叫人备了酒,这一晚例行考完了试,一群人便也不顾大小,拉了都官大人与几位学官大人举杯痛饮,各人还逮着机会,各自灌了敢“挂”自己的学官大人几盅,留恋怅然与放纵欢乐之中,极是尽兴。
这群酩酊大醉的家伙万万没有想到,睡梦之中,被猛摇、被拍脸蛋、被冷水泼在脸上……惊吓中以为自己错过开堂课要被罚考试而猛然坐起时,天都没亮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