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人赠郎君,那一桩风流雅事,笑语解颐、红袖添香之乐,古来有之。
可岳欣然是个小娘子啊!还是个未出夫孝的小娘子!
送她一个美人是什么意思???
那位大人前脚刚替自己的儿子向岳娘子提亲,后脚就送了一个美人儿给她,几个意思???
然而,岳欣然盯着那姑娘一会儿,却道:“这位小娘子,我是见过的。”
就在道观之外,这姑娘一见岳欣然便吓得转头就跑,不论是神情、气质、还是当时的反应,都令岳欣然印象深刻,不可能记错。
此时这姑娘看着岳欣然,仿佛也认出了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一般,泪水汹涌而下。
吴敬苍十分惊奇,岳欣然问他:“大衍大师那道观,是不是有人经常来布施,他有没有向你提过,近来有什么大主顾光临?”
吴敬苍却是翻个白眼:“他坑蒙拐骗上素来极有本事,岂止近来,你该问他哪日没有大主顾!”
岳欣然:……
这么说来,她把大衍大师借出去,是不是少了一个重大收入来源?
岳欣然只进了车中,给这姑娘松了绑:“走吧,同老夫人他们汇合。”
这姑娘看着岳欣然,眼泪流得更凶了,肩头都在瑟缩颤抖,显是又恐惧又绝望,但她咬紧了一牙关,硬是一个字也不同岳欣然说。
吴敬苍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大人送这么个泪人儿般的姑娘给岳欣然,到底是何用意啊!
对于这份“诊金”,岳欣然却始终神情泰然,对方不愿意交谈,她便也不主动攀谈打探,到了这一日的住宿点,阿钟伯来回禀,明日便是扼喉关,过了关便是益州城。
益州将至,陆府上下有许多事要准备起来,譬如住处,早年陆府在益州城中置办有宅院,得遣人先送信过去,院中要提前洒扫以便入住;再有,陆府虽说是在孝中,但益州城中也有亲朋故旧,也要告知一声,他们扶柩而归之事。
岳欣然顺势便问起益州的情形来。
这个,吴敬苍倒是知道一些,他没有真正在益州做过官,但在汉中混迹时日不短,不少同僚俱是益州人士:
“益州地处偏塞,魏京中少有人知其详细,总有人误以为益州贫瘠,其实相反,益州自秦起,大兴水利,故而水丰物美,甚少天灾,百姓丰衣足食,十分安乐。所产益州锦天下闻名,其中佼佼者直接上贡魏京。
益州不只物地丰饶,亦是人杰地灵,七郡中多有世家大族,其中尤以靳、邢、张三姓为著姓大族,因皆比河而居,故称‘三江著姓’,益州名士俱出其间,岳娘子若要掌握益州形势,这三江著姓是绝计绕不过去的,陆家初来乍到,还需仔细思量如何结交为好。”
哪怕是吴敬苍这样一个没到过益州的人都知道这三江著姓,可想而知对方的影响力,确是要好好思量。
岳欣然:“益州局势复杂,这三江著姓在其中不知是个什么角色,是要好好权衡的。”
谁知一旁的苗氏听了却轻笑道:“阿岳,你同吴先生却是多虑了。”
岳欣然与吴敬苍不由看过去,陆府的妇人们却俱是神情轻松,陆老夫人微微一笑:“旧年时节,国公倒是与他们有些交情的,阿岳可省却一番操劳了。”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调侃岳欣然了,苗氏沈氏陈氏梁氏俱是笑了起来。
陈氏仔细与岳欣然分说道:“逢年过节,他们向府中走礼俱是十分恭敬用心的,按着阿翁的辈分我们也有来往走动。他们几家偶尔来人上京,亦必是要到府上问安的,女眷里,我还见过几个呢。”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岳欣然提议回益州时,陆老夫人会一口答应的原因,成国公毕竟是自益州起家,当年叛了北狄起兵的,不只是陆家,多少混战,益州硝烟滚滚,著姓大族在动荡的乱世洪流中,也不过是大一点的蚂蚁而已,能延续至今的益州世家,哪个没有受过成国公的庇护?
到得现在,陆府当家人凋零,放眼天下,益州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这,便是根基的真正意义,休养生息、谋图再起的福地。
诊金姑娘旁听他们议论益州之事,眼中闪现无数情绪,先是茫然,然后是疑惑,随后是惊讶,最后又归于更深的茫然之中。
但她从头到尾终是不肯说一个字,陆府上下仿佛形成了默契,皆当她是透明的一般,给些饭食,安排住处,没人盘问打探,诊金姑娘松了口气之余,又陷入更深的前路迷茫。
次日,过扼喉关,岳欣然仰望那长长数千级台阶,不由慨叹。
眼前大山,犹如一面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将天幕都挡去一半,而只有这千级台阶直直通向高墙上唯一的豁口,犹如高墙上唯一一道缝隙,这便是扼喉关,扼住此,便如扼住进出益州的咽喉,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成国公起事之时,闻名天下的第一场大仗,便是在扼喉关,三进三出,自那之后,陆平之名才天下皆知。
过了扼喉关,便是益州,此城乃是当年成国公主持重建,坚城如铁,峻关雄城,确是相得益彰。
待车队进了益州城,便有益州旧宅的管家前来相迎,苗氏掀了车帘张望,不由问道:“阿方伯,只有你一人来了?”
阿方伯忙前忙后,此时闻言,自然知道苗氏所问何意,不由面现尴尬神色,陆老夫人皱眉道:“回府再说。”
先成国公于益州而言格外不同,乃是益州在朝中最大的一根擎天柱,不须朝中赏赐,陆府自己在益州所置宅院便十分宽敞,扰扰攘攘才勉强算初步安顿下来。
诸人一并到了陆老夫人处说话。
陈氏面色也不好看:“阿家,阿方伯确是往他们几家送了信的。”
不说迎一迎吧,如今他们都安置好了,竟也没来个人问问!
岳欣然若有所思。
苗氏叹气:“怕是有事……”
沈氏哼了一声:“难道他们三家俱是人人在忙不成?”
陆老夫人垂目思量,才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句叹息中,太多世态炎凉。陆府还是国公府时,对方四时八节勤问候,如今还是那个陆府,对方竟连客气问一声都不肯了。
可如今的陆府确实是再不能有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陆老夫人道:“取笔墨来,我写帖子,肃伯去递。”
“阿家!”苗氏几人齐声叫出了声。
递帖子,在如今方伯已经上门告知陆府主人归来、三江著姓却俱无反应的情况下,如果再由陆老人写帖子……这岂不是意味着,今后陆府岂非永远在三江著姓面前低了一头?
陆老夫人沉下面孔:“照我说的办!”
岳欣然不由劝道:“老夫人,不必如此的。”
便是陆老夫人低了头,对方就肯平等相交吗?对方这种行事的风格,岳欣然实在是不乐观。
陆老夫人沉默半晌,才向他们缓缓道:“三江著姓在这益州根深叶蕃,只要陆府还想在此落脚,就必是要结交的,再是过江龙,便向地头蛇低一低头又怎的?莫要再劝了。”
益州是她的故土,当年起事的数起大战揭露出这些本地世家多少盘根错节的姻亲、门吏,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三江著姓在益州恐怖的影响力。
便是她屈辱地低一次头,能令陆府在益州少些波折,她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屋内气氛登时沉重。
靳氏客气有礼的回帖在三日后递来,看起来陆老夫人这一次低头确是有了效果。
然而,当打开书信时,苗氏却气得摔了杯子:“欺人太甚!!!”
陈氏也不由勃然大怒:“什么东西!竟要劳动阿家大驾去给他们问安!”
沈氏接过书信,还没看完抬手就要撕了个粉碎:“我呸!给他们脸了!”
岳欣然眼疾手快拦住她、救下了书信,陆老夫人却猛地一拍桌案:“你们一个个!”
然后,她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众人连忙抚背的、喂水的,忙活又是半晌,她顺过气才死死抓住抢下书信的岳欣然,气咻咻朝苗氏等人道:
“你们一个个!还当自己是国公府的夫人!高高在上由人围着捧着你们打转么!如今陆府是什么!除了我这一个空空其名的一品夫人,陆府还有什么!昂?你们告诉我!”
“你们若是想今后阿金阿和他们只与益州那些寒士往来、此生与名儒贵胄断绝往来的话,就去撕了那帖子吧!”
“时至今日,你们还想不明白?不论是陆府在益州落脚,还是他年阿金阿和他们出仕,哪一点不需要借三江著姓之力?如今这一点点难堪你们便受不住了?!”
然后,陆老夫人锐利视线看得她们俱是低下头去,才一字一句道:“你们都在这,便都听好了,今后,这个家阿岳来当!”
就是岳欣然自己,也吃了一惊。
第25章 没功夫搭理
陆府上下, 五双妇人的眼睛同时向岳欣然看来,陆老夫人上了年纪, 身子不好精神不济, 还是原来的陆府也就罢,现下的陆府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来掌舵。可是, 若论嫡长,有苗氏在前,若论夫君功勋, 有沈氏在侧,若论家族出身,陈氏梁氏俱是翘楚,岳欣然哪一样都不占。
一时间,随着陆老夫人这番话, 屋里竟骤然安静下来。
沈氏却在犹疑之后看着众人困惑道:“阿家为何这般说, 不一直都是吗?一路走来不都是阿岳拿主意?”
苗氏笑起来:“正是这个意思, 阿家何必多虑?”
陈氏也道:“阿家,阿岳当家再合适不过,我等只有支持, 何须再议?”不说如今这陆府的家多难当,便是看在阿岳救下阿和的份儿上, 她定也会鼎力相助的。
直到此时, 梁氏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陆老夫人喘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微笑来, 直到此刻,她才确信,陆府现下哪怕低至谷底,也绝不会散了。
岳欣然的视线从眼前每一张面孔上划过,确信自己不曾错漏一丝一毫,是什么时候起,她竟肩负了这么多信任?居然叫她这样素来自命惫懒的人,连推却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陆老夫人拉过岳欣然,旁边的嬷嬷递上一个盒子,显是早就准备好的:“今后的陆府,里外之事皆由你来定,上下之人皆听命于你。”
岳欣然双手接过盒子,却笑问道:“也包括老夫人吗?”
陆老夫人一怔,随即失笑:“是,自然也包括我。”
岳欣然随即认真道:“那老夫人不必委屈自己非要写那回帖。”
苗氏亦道:“阿家!你也听到了,这并非只是我等的意思,阿岳也不赞同!”
陆老夫人:“你们一片孝心,我自是知道,但我已经这把年纪,早看开啦,陆府将来是你们的,不必顾虑于我……”
“老夫人,并非如此,有您在,才有陆府。”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
陆老夫人看着岳欣然,心中一暖,只听她继续道:“这三江世族,并不值得您如此。”不只是因为什么利弊得失的权衡,更因为岳欣然确实觉得,这样势利的人家,没有资格令老夫人这样委屈。
陆老夫人苦笑一叹,沈氏却一旁嗔道:“那你做什么拦着我,靳张氏那老不死的东西,便该扯了她的帖子!”
岳欣然坐在陆老夫人身旁,放下盒子,又拿起那张帖子,递给陈氏:“四夫人,您再仔细看看?”
陈氏微微疑惑,随即一脸惊讶:“千日洒金笺!”
那帖子所用信笺洁白若雪,可对着光线,却隐约可见金光漫漫似有若无,千日洒金笺,笺如其名,以细碎黄金研磨入纸浆,需要三载功夫才可得。用这种纸来当回帖,和把黄金扔到水里也没甚分别了,洒金二字,实是双关。
陈氏一脸冷笑:“我以为只有魏京里那些外戚中的冤大头才用这玩意儿,靳氏当真是轻狂得紧,奢靡无度!”
岳欣然正儿八经对沈氏道:“所以二夫人何必撕它呢,这么值钱的东西。”
不只是沈氏,众人皆是撑不住笑了,沈氏笑嗔:“莫诳我,我不信你没别的盘算!”
岳欣然却是面色一肃,郑重向陆老夫人道:“请四夫人代您回帖吧,陆府本是扶柩归乡,如今英灵未得归葬,府中上下悲不自胜,心实难安,不宜出门。一路奔波,国公他们该回祖宅真正安歇了。”
听得岳欣然的话,陆老夫人面上的沉静再次支离破碎,苗氏众人皆红了眼圈,低声应是。
与此事相比,靳氏那一封无礼回帖,当真是无足轻重,由陈氏后辈回帖,既不失礼怠慢,又是一种站在道德礼法高地上的无声指责:人家扶柩还乡,你却要人家登门拜访?你们靳氏自称世族,几个意思?
更兼陈氏亦是世家大族出身,出身之优,更在靳张氏之上,恐怕这一记哑亏,对方只能暗吃了。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的处置不论有意无意,都给了陆府上下一种暗示:所谓的三江著姓,在她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府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什么靳氏靳张氏的,顺势踩了一脚便到一边儿去吧,没功夫搭理。
既不值当生气,也不值当多费心神,更不值当府中上下为之闹分歧。
这种态度之下,奇妙的是,靳氏那边,竟还来了一封书信,却是由靳六娘写的。她是靳张氏嫡出的女儿,早年在魏京倒与陈氏打过照面,书信一反三江世族的无礼怠慢,毫没有提及先前几封帖子暗中交锋之事,措词极为谦逊客气,只道先时陆府忙碌未敢轻扰,她因亲事在即,十分歉意地不能出门,半月之后,请陈氏过府,以叙旧谊云云。
依旧是那千日洒金笺,看来这靳府上下当真是极爱此笺。
陈氏亦奇:“这靳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岳欣然只一笑:“管它什么章程,不睬它就是。”
目下最重要的便是入葬之事。
先成国公故里自然不是这繁华的益州城,他的故乡是在龙岭郡成首县一个村落中,陆平被封国公之后,回乡修缮的祖宅也在那里。他的父母、早早亡逝的陆府大公子、三公子都安葬于彼,叶落归根,陆府这五个男人,如今自然也是要葬归成首县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