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此时,郭幕僚真的知道三爷图谋有多大了,根本不是这些粮食赚到的那些银钱,而是一场大战中的政治资本——计功行赏之时,他们三江世族,尤其是靳氏当仁不让要分功!
甚至说不得,大老爷的大中正之位要真正落在这件事上……
毕竟,朝中斡旋几多艰难,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不好便有倾覆之祸,而大魏朝中——最重军功!
若能开疆拓土,说不得,三江世族更能借此伸展出益州之外,再上台阶,不再是屈居益州一隅的二流世族……
一时间,郭幕僚都开始为那个未来目眩神驰起来,而坐等套车的靳三爷却是神情沉凝,再看不出半点激动的端倪。
靳三爷轻点了点桌案,忽地笑了:“封书海该征粮了吧。”
郭幕僚自方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不由一怔,不知道三爷突然问起封书海是何意。
靳三爷点头道:“许他征。”
郭幕僚不由大吃一惊,难道是要准许州牧征粮,先前他们不是左右还拦着的?他情不自禁下意识道:“可大老爷不是曾吩咐,封州牧一日不答应嫁女,便一日不允他征粮……”
郭幕僚随即醒悟,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当真是蠢!方才不是才想明白了吗!此一时彼一时!
大老爷彼时不过只是为了拿捏封书海,才下的这道令,现下大老爷远在魏京,恐怕还不知道安西都护府那头的大事!这等军事消息,便是圣上与三公知道,以大老爷的官阶要知道都得到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死守陈令!
封书海不过一个光杆儿州牧,便是要收拾封书海,明年后年一样有的是法子,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在谈判之前,向安西都护府充分展露他们三江世族对益州之粮的掌控!
先时那伙小贼的能耐他们都见着了,简直是无孔不入,夜香人那一手现下想来依旧是叫人头疼,若为收粮之事,他们再来上一遭益州上下怕也是无计可施,即使明面上收粮受阻,若他们乔装打扮散入乡里去收……这要如何阻拦?
那可比当初在益州城查夜香人要难上数倍!便是动用云铁骑,也未见得能将对方完全阻挡下来,更兼费时费力。
前线军情急如火,谈判更是迫于眉睫,三爷都要亲往安西都护府,哪里经得起差点耽搁!
还是三爷高明!不如就叫封书海去征粮,就征粟黍!百姓手中没了余粮,你再如何散入乡里也收不着粮,再没有比这釜底抽薪更妙了的!
郭幕僚兴奋地道:“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征税!必要快快征好才成!哈哈哈哈哈哈……”
隐约地,郭幕僚有一种隐秘而急切的兴奋,仿佛自己与主上共享了一个秘密,仿佛自己也与主上站了一般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益州周遭的广袤疆域皆是棋盘,而一个益州州牧,什么封疆大吏,不过也只是一个暂时不必放入眼中、临时抬手放过、令其为己忙碌的棋子罢了!
看着自己这兴奋忙碌的幕僚,靳三爷只淡淡一笑,招过自己的侄儿:“为叔要出趟远门,你也已经大了,是该知道家里的事情了,这一次,你便替为叔好好看着益州吧,你既是怜悯百姓,便先看好粮价,令百姓心甘情愿卖给我们吧。”
说完,他摇头失笑,似在为自己难得兴奋下开的一点小玩笑而觉得好笑,粮价?此时一点粮价还在他眼中吗?
对于此次安西都护府之行,靳三爷比自己这些下属幕僚看得更加高远,也有着更强烈的信心——在这雷霆欲至的时节,对方还愿意放他的云铁骑回益州,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息——对方想谈。
他们三江世族都能将益州打理得水桶一般,安西都护府治军数十载怎么可能任由他这下属来去自如,靳三爷从不轻易低估对方,不论是敌手,还是盟军。
很快,叔父身影便消失在门外,靳十四郎呆立原地,他思来想去,百姓逐利,固然可恶,但这需要教化。
而他这叔父为谋利操纵粮价,不论怎么看都是不对的,不论是打压粮价,还是抬升粮价,民以食为天,粮价乃是民心安定之根本,这般将粮价如儿戏般操弄,直将民生疾苦视若无物……这,这与圣人之道何其悖也!
下定决心,靳十四郎回屋写好书信,朝部曲吩咐道:“你上京送给父亲!务要亲自交到父亲手中!再这么乱来下去,靳家在益州便要生乱了!”
靳十四郎虽只是少年的柔软天真,可他有一句话说得对——生乱。
三江世族操纵下的粮铺将粟黍的价格玩弄于股掌之上,忽降又忽升,百姓来不及狂喜,官府却忽地开始征税,这一次虽再没有什么只收麦谷的荒唐事,却因为靳三爷一句话,粮食收得又快又急,粟黍价格再高,都要按三十税一的比例一粒不少地上缴,渐渐就生出怨怼不满来,但官府终究势大,谁也不敢轻易说什么。
但是没了王登来搅和粮价,没了靳三爷强硬的命令,哪个粮铺有动力维持那样高到异常的价格,不过数日,粟黍之价自然又回落,那些待价而沽的百姓顿时炸了锅,特别是龙岭左近的百姓——他们亲眼见识过粮价一日翻倍的疯狂,只想着再观望出手,哪知形势陡然急转直下,龙岭散农数目本就比泗溪多得多,郡城中一时便要乱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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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三爷走得很急,急得连云铁骑在益州境内收集到了极要命的消息、都未来得及追上他的快马,按照云铁骑的规矩,他们效忠的对象只有当今靳家家主靳家大老爷,靳三爷凭印信有临机使用之权,现下,二人俱不在益州,云铁骑未得主人令不敢轻入安西都护府,只得西望生叹,希望靳三爷回来之时还来得及。
为了表达此番谈判的诚意,靳三爷并没有带太多人马到安西都护府,从边关到都护府城,除了平素的关卡查问,靳府部曲如常出示益州文牒、给个明面上公务往来的借口之后,一路竟畅通无阻,根本没有遇到云铁骑回禀时所说的森严盘查。
郭幕僚越发肯定自己的揣测,看来此次谈判,霍将军十分有诚意,必是沿途打了招呼放行。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对方真是个上道的敞亮人物……
到得府城外,郭幕僚撩帘细看,城墙上,旌旗招展,兵士甲光耀日,靴声橐橐,军容之盛,不时成队来回跑动,哪里是平素所见的模样!
而那座大名鼎鼎的太平仓,高高耸立,在城外都隐约可见,看到那高大直接苍穹的仓顶,郭幕僚内心深处充满了震撼,这便是大魏帝国边城的实力,这样一座满满的太平仓足够支撑前线十万将士征伐一载而绰绰有余!
想到他们此一行,未来三江世族掌控的米粮便要与这宏伟的建筑关联到一处,就仿佛自己参与到大魏帝国浪澜壮阔的事业中一般,郭幕僚情不自禁热血沸腾。
车马顺利进得城中,便有甲士来驱逐,才到安西都护府地界,郭幕僚不欲生事,回禀了闭目养神的靳三爷,他们便与百姓一道,避于道旁,顺道也好观望一下都护府局势。
再然后,便忽听雷霆由远及近,来得好快!
郭幕僚面色不由一变,他顾不上别的,连忙踩在车上观望,远远地,在街道尽头,仿佛一线银色骄阳冉冉升起,不过眨眼便到眼前,轰隆隆巨响中,郭幕僚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直到城门大开,那面巨大的“霍”字旗消失在门内,瓮城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汹涌呼喊,郭幕僚才脚下一软跃下车来。
他满面佗红、仿佛醉酒般跌跌撞撞冲到靳三爷车旁:“三、三爷,那是霍、霍将军!”
靳三爷双眸含光,郭幕僚看得到,他岂会看不到?
城中百姓亦是兴奋不已:“哈,那吐谷浑定要倒大霉啦!”“可不是!霍将军出马,哪次不是打得他们尿流屁滚!”“那可不!俺家那小子在军营中歇了半月,听说管得厉害咧!连给家中送信都不许!”“是哩是哩,军规森严,可不敢违反!”
靳三爷缓缓点头,霍勇,真无愧当世名将!
瓮城中的厮杀之声阵阵不休,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他们在这极近之处,虽不能看到里边练军的情形,却也和无数府城中百姓一般,看着城墙上旗帜变动,遥想内里阵型变幻何等威武,竟观望了半个时辰,当真是目驰神摇,看得热血沸腾!
靳三爷的视线更牢牢锁定那面高高飘摇的“霍”字大旗——男儿大丈夫,在世当如是!
随即,瓮城中鼓声大作,一个雄壮的声音高喊着什么,隐约只能听见道:“不可……忘记……时时……警惕……本次……军演……结束……”
只听得郭幕僚与许多百姓一阵发懵,这是在说什么结束?随即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可这一次,不似在整齐呼喊着号子,倒像是在尖叫欢呼。
靳三爷心头突地一跳,不知为何,想到一路而来并不存在的重重关卡,他心中忽然有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不多时,“霍”字旗当先而出,又是银甲如林,铁骑洪流呼啸而去,郭幕僚情不自禁冲上去挥舞着帖子:“益州靳氏,前来一见将军!”
强将手下岂有弱兵,呼啸而去的铁卫差点没将郭幕僚踩着肉酱,多亏靳氏部曲眼明手快才抢下他一条命来!
再然后,城墙上的旗帜开始收起,列队的甲哨也一一收起,只留下角楼上望哨的兵士,郭幕僚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便在这时,城楼上,一个校尉对着下边的百姓高声喊道:“诸位府城的父老乡亲,军事演习顺利结束!这段时日叨扰了!大家放心罢!吐谷浑依旧是个怂孙,且打不过来!
只是将军说啦,这群兔崽子再不操练操练就忘记怎么拿刀放箭啦!平时不流汗,战时要流血!故而才有这次军事演练!便同战时一般,但不是真的打仗!现在演习结束!大家该干嘛干嘛!这些崽子们除了当值的,都可以回家啦!”
随即,银甲兵士们列队而出,一进城门,个个犹如虎狼归山般,摘头盔剥铠甲,不讲究的竟开始打着赤膊,径自朝自家亲人走去,府城百姓不禁发出来自内心的欢呼雀跃!不是打仗!只是操练!几乎家家皆有儿郎在军中,再有信心再向往军功,谁愿意儿郎刀头舔血?!
城门口顿时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天喜地,这许多兵士欢呼的海洋中,呆若木鸡的靳三爷一行被挟裹得直直朝城内而去。
靳三爷面色铁青,郭幕僚已经傻在车上,他们前后左右俱是百姓兵士的欢声笑语:
“阿大啊!这次将军是怎么啦,不打仗还把你们叫军营去!”“爷,没事!将军就是说,以后操练都得弄得同打仗一模一样,越逼真越好!这样俺们打起仗来才不怕!”“啊,都要跟这次一般封城锁关吗?”“将军说啦,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夫君,这次我可吓死了!你怎地先前也不说一声,阿家亦是天天担心,就怕你哪日上了前线有不好哩!”“哈哈!我等先时亦不知!后来晓得是演习,军中亦不让往外报讯,营里此次森严着哩!莫怕莫怕!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是上了前线,你家郎君我可是个福大命大的!”“啐!就你贫嘴!”“娘子,你啥时候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啊,这样阿娘有了孙子,便不会多问什么啦!”“呸!”
……
郭幕僚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为什么不早不晚开始什么劳什子“军事演习”,偏是半月前,那群小贼开始贩卖麦谷、收购粟黍前后?为什么不早不晚结束这“军事演习”公布消息,偏是这两日,他们踏上安西都护府之日……
整个益州上空,仿佛一个极大的阴谋将他们牢牢笼罩,此时才真正显露了一角,那些什么小贼、什么夜香人……竟不过只是这阴谋的迷雾外障而已……内里的东西隐约叫郭幕僚害怕,就好像,他一直跪舔效忠的三江世族都不过这暗黑幕布上的可笑玩偶,任由对方戏弄……
此时,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一向奉若神明的靳三爷,便在此时,他们的车马被裹挟到城中一处客舍,部曲才停了下来,不及安顿,便听到一阵愤怒的汉中俚语,个个都在咒骂:“是谁他娘的放出来的假消息!害得老子在此白浪费功夫!”“军事演习!我操他大爷的军事演习!只听说过戏子要上台演戏的!没他娘的见过当兵的还要演的!”“当初还不是你小子信誓旦旦,道是粮商百年难遇的良机!结果呢!什么宏图霸业!军功为最!咱们——都他娘的被耍了!!!”
“三爷!三爷!”郭幕僚情不自禁叫出了声音,他颤抖着道:“你的手、你的手……”
只见靳三爷捏着茶盏的手上鲜血蜿蜒而下,竟是他将茶盏捏碎而伤了手……
郭幕僚连滚带爬去摸车中的伤药要给他包扎,靳三爷一脚将他踹到车厢壁上,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道:“回益州!”
到得现在,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贩卖麦谷、收购粟黍、运来安西都护府……竟他娘的,全是一场大戏!
郭幕僚垂头丧气,心中也明白,三爷、靳家、三江世族、整个益州……都叫人给耍了,而且耍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都不足以形容此次跟头。只希望,益州那头没有再出什么大乱子。
马车进入安西都护府时风驰电掣意气风发,离开安西都护府时却要死不活。
看着恢复如常的安西都护府,哪里有什么重重关卡,想到那些满天飞的假消息,郭幕僚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恨恨想道,那些米粮贩子!三爷定会将他们挫骨扬灰,他们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假借安西都护府的消息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三江世族定能叫他们真正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一次,一路上,郭幕僚低调极了,原因无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人。
万一消息传出去,三江世族在益州的话事人靳三爷被人耍到安西都护府,以为霍将军约见,结果只是竹篮打水……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这消息传出去,恐怕整个三江世族都不必再在益州做人,更不要提什么百年声名,世族家风,只会彻彻底底沦为笑柄。
甫一入益州境内时,靳三爷冷声道:“召云铁骑!”
即使心中一般愤恨,听到这声音,再看到这表情,郭幕僚还是打了个哆嗦道:“属下马上去!”
他知道,这一次,恐怕不是死几个人能够了事,靳三爷,是真的怒了。那些人,是真正惹恼了这位在益州说一不二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