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神秘的阿孛都日看着那碗奶茶,却出奇地沉默下来,仿佛若有所思。
阿孛都日身旁,那位曾经三连珠打断视泰吉之箭的骑士好奇地问道:“奶茶?里边有茶?这看起来不像茶啊?难道是吐谷浑所产的比较特别?”
夸启可汗回过神来,笑着道:“我吐谷浑多的是牲畜,却哪里能产茶,这是大魏而来。”
那位骑士尝了一口,便赞不绝口:“阿巴还真是蕙质兰心!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气!”
额涅珠并不多么扭捏,却不由自主晕生双颊看向阿孛都日,骑士哈哈大笑:“阿巴还就不要惦记将军啦!他是已经有妻子的家伙!不值得牵挂,你看看我如何?”
额涅珠倏然变色,狠狠瞪向这个说话轻浮的家伙:“英雄好汉便多有几个妻子又如何?!”
骑士哈哈大笑:“我们将军可是位一心一意人,才不会多娶妻子!”
额涅珠看向那位尊贵的客人,又是难堪又是沮丧,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阿孛都日不理会属下的顽笑,只向夸启可汗问道:“茶?”
夸启可汗命人取来茶砖,只见这茶砖漆黑一块,与大魏人素饮的茶饼绝不相同,却叫那调笑的骑士眼神一变,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再没有同额涅珠调笑的心情。
骑士看向身旁将军,心中这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答应这什么吐谷浑一枚金羽之诺!
原来除了分割吐谷浑与氐羌,不令其起纷争、亦不令任何一方做大成为大魏边患之外,将军竟是为此物而来,这被草原人叫做茶、但在大魏人看来,绝对与茶沾不上边的东西……
自从那一场血腥痛苦的屠戮之后,这三年间,失却故土支援,没有粮草供应,埋葬一切过往,忘却一切荣耀,将军带领他们,与北狄对阵周旋,何其艰难?与北狄大军一次次悍不畏死地拼命、联合这许多草原部族一次次作战、似今日这般一次次不偏不倚处理争端……多少呕心沥血才能艰难立足。
他们想过一切向北狄复仇的手段,包括苦苦追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枚大魏伏于北狄军中极高的谍子——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国公爷早年就埋下的一个死间!可想而知对方会知晓多少北狄之事,甚至包括那一场屠戮的真相——却没有想到,刚刚搭上线,对方就被灭口,重重隐藏下的唯一痕迹,竟只写了一个“荼”字。
而顺着这痕迹追查下去,更多疑云浮出水面,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他们刺杀了那个灭谍子口的北狄将军,却从这地位极尊的家伙身上搜出了这黑色的小块,对方极珍重地贴身藏好,显是十分珍贵。
这东西他们琢磨许久,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新物品,似是北狄贵族新近流行之物,绝不似北狄所产,线索再断。将军打探到了什么,如今循迹来到吐谷浑,却被告知是大魏所产……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大魏与北狄这一仗,从三年前那场无比恶心、无比血腥的开端打到现在,白骨累累边境破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哈,竟打出了这样一个结果!大魏所产的新物,未曾在大魏流传开来,竟先在北狄贵族中享受了起来!那么,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从大魏到北狄的?那个死间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
一时间,这漆黑的茶砖仿佛一块深沉黑幕,令见多腥风血雨的骑士都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面对这块背后可能隐含无数雷霆血腥的茶砖,只听他家将军平淡问道:“大魏何处?”
夸启可汗全不知背后种种惊心动魄,只当满足尊贵客人的好奇微笑道:“这东西也是才传到我们吐谷浑的,听闻是一处叫益州的地方所产。”
益州?!
骑士看向将军,再难掩愕然!
没有人知道,阿孛都日不起波澜的心湖在这一刹那如何,骑士只看到,将军膝上已经握掌成拳。
益州啊。
益州。
听闻将军已娶妻,他那位过了门却还未见过的妻子,就是在益州。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荼”字,呃,曾经有过考证,古时候都写作“荼”,后面随着茶的广泛推广,少写了一笔啦~权当是文里面随便用用,大家随便看看~~
第46章 初次见面暗含的杀机
景耀十六年, 一月十八日。
这才出上元节,高耸的扼喉关旁, 残雪未消, 便有几支车队停了下来。当值的校尉面色登时十分不好看,立时上前询问。
其中几个车队, 车马俱是装饰得十分华丽,将校尉拉到一旁又是说好话,又是悄悄塞足了好处, 还被嫌弃:“去去去!都到边儿上去!莫要阻塞通路!否则若是将军巡关,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有个裹着裘衣的下仆腆着脸又说了些什么,校尉却冷笑起来:“我管你们是哪家的大人!不就是想多骗些佃农吗!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时节!将军正烦着呢!识相的一边去候着,再来烦我,连这你都甭待!给我滚远些!”
那裹着裘的下仆碰了个灰头土脸, 还吃了主人好大一通排揎。能这样及时收到消息, 谁不是在益州有些脸面的世族, 得罪不起这扼喉关的兵大爷们,只得将火朝下人去发了。
这些华丽车队不敢违逆,一个个乖乖地滚下了官道, 在最后却有一辆牛车没跟着走,那车只简单漆了油, 朴素到寒酸, 这样的天气,车旁几个随从别说什么皮草,个个衣裳单薄。
只见这寒酸的牛车不退反进, 倒好似前边那些华丽车队让开了路,他们才好上前一般,登时叫下仆们哼叫道:“不长眼的,咱们府上郎君都去不得这扼喉关,他们还去得?”“哈,多半是哪家老农,以为有头耕牛能拉个车就真当自己是个财主了哈哈哈哈……”“咱要不设个局打个赌,就赌这倒霉催的会被那小校拖去打多少板子?”
起哄闹间,却见那校尉神情一肃,居然下了马,亲自上前行礼:“敢问诸位何来?如今关中确有烦事,若非紧急,可改日再来。”
远处指指点点已经在下注的豪奢仆从们个个似被掐住脖子般,眼珠子掉了一地。
他娘的那车里边儿是谁?!难道是三江世族哪位嫡系?居然能叫扼喉关的兵老爷这般礼遇!!!
吴七客客气气朝这校尉回了一礼:“我等乃是成首县陆府的,我家夫人确有要事想出关迎客。这是通关文书,可否行个方便?”
校尉心道原来是成国公府旧将,怪不得这小小车队,几个随从,却步履呼应,暗合军阵。若是他家将军出门,抽调关中精锐能做到的也无非如此而已,故而他方才不敢大意。
待打开通关文书,校尉心中咋舌,乖乖,还好看这车队阵仗自己没有失礼啊!居然是州牧亲自勘验的通关文书!
他连忙递还文书,喝令兵卒放行:“方才失礼了,还请府上海涵。”
吴七一抱拳,笑道:“皆是公务,不碍的。”
目送那辆寒酸的牛车消失在关口,那些华丽车队里的个个目瞪口呆,我的娘哟,车中必是哪位喜好装质朴的皇亲国戚吧!
牛车里,“皇亲国戚”一脸头痛地扶额,以她生平策无遗算,却万万没有料到,都躲到马车上了,还是躲不了清静。
阿田手上不停,嘴巴更不停。她刷地打开一个画轴:“这个您看看怎么样?益州泗溪人士,身高八尺,模样生得端正,在白鹿书院求学归来,家中有千亩良田,不多富裕,勉强算上殷实,难得的是人敦厚实在,将来决计会对娘子言听计从。若是娘子觉得还看得过眼,嬷嬷说可安排见上一面。”
岳欣然扶额,一个字也不想说。
阿田把画轴一卷,扔到旁边堆积成小山的卷轴中,又从旁边取了一卷新的:“那这个呢?这是个商户呀,虽有百八十个铺面,可我觉得门第实是太低了,哎,嬷嬷说只要娘子喜欢,怎么都成,娘子?娘子?好吧,若这个也不喜欢,那就换一个!”
岳欣然:……
她怀疑岳嬷嬷可能串通了吴敬苍,拿到了整个益州良家民男的户籍,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还这么详细!
阿田放下卷轴道:“好吧,岳嬷嬷挑的这些呢,都是些过日子的人家,我也觉得委屈娘子了,不喜欢也属正常。那大夫人上次说的几个呢?霍小将军那样的家世,生得很英武,来府上几次待大家伙儿都和和气气,霍大将军还对您那么爱护,嫁过去也有他撑腰,肯定不会吃亏!
其实靳家那位十四郎,虽说两边府里有过龃龉,可十四公子生得多好看,难得的是他多有诚意啊,咱们府上出了孝才几个月,他都来了多少次了!我瞧着他念书很多,一定能同三娘子你说到一处去。
还有夷族那位郎君虽说不爱说话,可听说夷族男子都对夫人很好的,只会娶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哩,三娘子你到底看中哪一个?……”
眼看阿田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再打开一批新的卷轴,岳欣然连忙抬手:“停!”
看到岳欣然这模样,阿田年轻的面孔上生生cos了岳嬷嬷的表情,一脸的语重心长:“大夫人可是说了,您的亲事是整个陆府的头!等!大!事!现在务必要相看起来,等茶季一过,就要认真给三娘子操办起来!老夫人都说了,十八了就是大姑娘了,姑娘家光阴金贵,可耽搁不起!”
岳欣然头疼,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穿越到古代都选择守寡了,居然还逃不过相亲的宿命。
这件事情,整个陆府上到陆老夫人,下到几个嫂子,竟不知什么时候背着她达成了共识,三年孝期才过,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相看了起来。
每每提及这件事,岳嬷嬷就感动得直抹眼泪,说陆府真是厚道人家,念叨着让岳欣然自己一定要挑个喜欢的、本分的过日子,将来把陆府当成娘家一样走动。
一大家女人直念叨得岳欣然想撞墙,还好三年来,陆府的茶园建起来了,采茶季前,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忙得不可开交,连岳嬷嬷都被安排了活计,一不小心,才叫岳欣然打着“迎客”的借口逃了出来。
谁知道,都躲出来了,居然还有阿田的唠叨等着,岳欣然不由深吸一口气,肃然道:“眼前有一桩要紧事。”
阿田一听,立时放下卷轴正襟危坐,这三年多来,多少风雨,那样大一个茶园,从无到有,陆府上下早就习惯在岳欣然各种命令下有条不紊地运转,岳欣然这样的表情,往往意味着重要的任务,阿田几乎是下意识地仔细听。
“这一次王登王郎君找来的这支商队,虽也贩茶,可都是茶饼,未见得能接受这茶砖,对方远道而来,不若先叫对方在车中饮上一杯,一是迎客,二,也是验验货,叫对方知道茶砖长处所在。”
阿田连连点头,在这些大事上,她家三娘子素来主意极正,听她的准没有错,阿田略一回想,先前王登信中写过,这支商队领头的商人姓徐,都叫一场徐大掌柜,乃是晋中人士,口味偏重,不若提前备茶。
看到阿田开始忙碌,岳欣然心中一松,擦了把汗,可终于又糊弄过了一次。可终不是事,岳欣然思忖着,或者干脆待茶季忙完了,挑哪一日私下里向老夫人撒个娇卖个萌,表达一下自己不想嫁人……只想找小鲜肉……的志向吧……
这样一想,岳欣然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吴七在外道:“六夫人,属下好像看到那商队了,举着‘徐’字茶旗。”
竟与信中通知的时日差不离,对于未来这位可能的合作伙伴,岳欣然多了一些欣赏。
她收敛思绪下了马车,这一次迎客虽有躲避相亲的玩笑意味,却也有其实际意义,陆府开辟的五百亩茶园到第三年,真正进入了丰产期,如无意外,今年会有万斤左右茶砖产出,这与前面两年的小打小闹全不能相比,甚至关系到岳欣然在益州的下一步产业布局,那位徐大掌柜的除了能帮助广开渠道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资源可以一并整合,也需见面一叙。
他们牛车停驻之处,也是扼喉关下送客、迎客唯一一处——实是那丰岭道于崖上修的栈道实在太窄,难得这一处高台稍微宽敞些,可以停驻马车牛车而不影响过往通行。
岳欣然忽然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丰岭道上,不知怎么的,多了许多衣袖褴褛、拖家带口之人。
阿田一看便叹了口气:“流民啊……多是哪里又受了灾荒,不得不背井离乡,真是可怜。我小时候也是因为逃荒,才被爹娘卖到岳府中。”
岳欣然便多问了几句阿田家中之事,吴七打了手势,部曲们四散开来,视线不放过周遭过客。
不是吴七太过谨慎,而是这一次外出,六夫人特意点了他领队,所率数人皆是这几年新招募、辛苦练出来的益州部曲,有似他这般失地之民,也有家中困难过不下去的子弟,陆府都一一援助,那些上过阵的老兵还亲授战阵武艺之道,如今做着部曲的活计还有饷银可拿,故而这些益州部曲人人感恩。
这一次得蒙六夫人亲点,既是肯定嘉许,亦有压力在肩,往来这许多流民,人多且杂,必须要加倍谨慎小心,万万出不起任何岔子。
不多时,那打着“徐”字茶旗的马车来到近前,吴七也早早打出“陆”字茶旗,对方一见,马车驶过来竟未曾直接停下,而是冲过来又轻巧打了个回旋,而后竟与陆家的牛车车头对车尾,并排停靠,一点多余的地方也不占,丝毫不影响通行之道。
这一手精彩的驭车之术,叫吴七等人心中暗自喝彩,果然是走南闯北的老把式,好生老道!吴七心中一动,安排部曲各自盯好梢,他便走过去与那高大马夫到一旁攀谈起来。
一个面容圆润喜庆的老者下得马车来,见到岳欣然,笑容亲切:“在下乃是徐庆春,这位必是六夫人了吧?”
岳欣然微微一笑:“正是,徐大掌柜,幸会。王掌柜的没有一同前来?”
徐掌柜摇头:“原本他是说和我一道返回益州,半途却说另有约了,便叫我先来同您相商。”
岳欣然不免奇怪,王登在这些事上素来仔细妥贴,居然中途离去,莫不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二人寒暄间,阿田已经十分麻利地在两车之前,桌案支起,端过小炉,敲茶砖,摆茶盏,注沸水。
徐掌柜微微一怔,岳欣然却洒然一笑:“远来是客,天寒地冻的,先饮一杯暖和暖和再进城吧!”
看着阿田行云流水几步操作,徐掌柜那双商人的眼睛连连放光:“这便是王掌柜所谓‘泡茶’之法?果然比那‘煎茶’便捷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