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谨慎的裴如玉,到底是因何被逐帝都,远谪北疆的呢?
还有,裴如玉因何得罪的陆侯?
倘是些微小事,有裴老爷子的面子,陆家下人焉敢折辱于他?
白木香突然问,“裴如玉,要是昨天陆侯不理此事,你要怎么着?”
裴如玉不解,“怎么着?”
“是啊,要是昨天陆侯不理,咱们是不是就要在那破落院子过夜了?”
“嗯。”裴如玉应一声。
“嗯?”白木香挑眉。
“过夜也没关系吧。”裴如玉意态悠然,清风中染上一丝笑意的眼眸望向白木香,“不用担心我,木香,我虽然出门少,并非吃不得一点苦头。”
白木香眉峰一挑,小声道,“吃苦是吃苦,这跟受气可不一样。”
“你没受过气?”
白木香叫裴如玉问住,她偏头想了想,倘自己一行遇到侯爵大人,莫说被赶去破落小院,就是被赶出驿站,谁敢多置一词呢。她这样计较此事,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裴如玉。
白木香仰着头,“我受气没什么,我不想你受气。”
晨光映入眼帘,黑眸中点点光亮升起,裴如玉问,“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大少爷?”
白木香撇下嘴,嘀咕一句,“大少爷多什么呀。”快步走了。
裴如玉长腿一迈,抬脚跟上。
第28章 因由
早饭时, 白木香没跟裴如玉多说一句,她心里乱糟糟的, 想着自己都跟裴如玉和离了,还这么关心裴如玉做什么呀!
虽然裴如玉长的很合她心, 可她这样是不是显得太不矜持了?
白木香不愿意让裴如玉感觉她像倒贴似的, 她其实再喜欢裴如玉也没有超过喜欢自己的程度, 当然,这种喜欢也会让她情不自禁的多为裴如玉考虑一点,关心裴如玉一些。
除此之外, 也没别的了。
就像你喜欢一盆大牡丹, 也会不由自主的记在心头多留意,是不是该浇水了,什么时候施肥料的事。
如果白木香真的对裴如玉难舍难分, 当初就不会主动要求裴如玉写和离书给她。
白木香乱七八糟的想着, 几片酱牛肉落在眼前碟子里,裴如玉放回公筷,轻声对白木香道,“酱牛肉味道不错,尝尝看。”
不同裴如玉的清淡口味儿,白木香吃的味道稍重, 她都不用尝,只看这酱牛肉那饱满的酱色,还有入鼻的酱香就知味道必然极佳。白木香夹起酱牛肉,就看到她娘含笑欣慰的神色, 白木香手腕一转,将酱牛肉放到母亲的碗里,“娘你尝尝看。”
李红梅声音清脆,像晨起的百灵鸟,“你吃,我自己够得着。”
白木香的筷子还没放下,裴如玉又夹了几片过来,清润眼眸带着关怀,又给白木香放了几块青瓜,“也别总吃肉,现在瓜菜正好。”
小九叔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的一瞥,旋即收回,撕开烧饼裹上几块猪头肉,大口吃起来。赶路的时节没时间慢吞吞的吃饭,便是裴如玉现在用餐也是优雅迅速,大家趁着早晨凉爽赶路,待太阳大起来,便要寻客栈略做休息,待过了中午的毒太阳,下午一直走到天黑,或住驿馆,或是住店。
出门时正遇到陆侯一行,陆侯胯下一匹黑色骏马,那马极为神骏,不让裴如玉的白马,尤其陆侯那一身久经沙场的凌厉气概,更是带来一种无形威压,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俯首之心。听到后面一声尖长谄媚的“恭送侯爷”的声音,裴如玉一行纷纷避让一畔,白木香侧首正看到陆侯经过,陆侯对裴如玉微微颌首,驱马扬长而去。裴如玉姿态恭敬的拱拱手,白木香立刻也学裴如玉的样子同陆侯拱了拱手,唇角翘起来,对着陆侯笑的灿烂。
陆侯眼眸微眯,神色中带上淡淡暖意,对白木香一颌首,冰冷如铁的袍摆飘扬起来,陆侯驭马而过。接下来是陆侯的亲卫随从,皆策马追上,留下一地奔腾烟尘,白木香在灰尘里呛了一声,心下暗美,诶,侯爷大人好像对她笑了一下啊!
裴如玉挥手驱一驱空气中的尘土,若有所思的望白木香一眼,早上还那样关心他,转眼又对陆侯傻笑什么。真是的,这女人怎么回事,不是说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么!
“裴兄?!”一个惊喜中夹杂惊讶的声音打断裴如玉的思考,裴如玉回身,也不禁笑了,“董兄?!”
竟是昨晚白木香有过一面之缘的董大人,董大人仍是一身半旧青灰色的长袍,单人单骑上前,与裴如玉二人都是面带喜色。白木香未料两人竟是旧相识,裴如玉已经在向董大人介绍她,“这是拙荆。”
董大人立刻抱拳拱手,“弟妹好。”
“见过董大哥。”白木香在马上拱拱手,算是还礼,问董大人往哪里去。裴如玉笑,“这回巧的很,董兄也是往北疆去的,咱们倒可结伴而行。”
董大人为人豪爽,与裴如玉熟络非常,“刚见陆侯了?你这满脸的灰。”
“说的跟你没吃灰一般。”
“那不是,我想吃灰都没吃上。早上听闻陆侯驾临驿所,我去拜见,陆侯未见。”董大人哈哈一笑,“我在外行的礼。故而迟你一步。”
白木香竖起耳朵听着董大人和裴如玉说笑聊天,她以往也与官员打过交道,只是官衔最高的莫过于县里的知县大人,官居七品。如凭爵这样的层次,白木香只在戏里见过,真正听人谈及,实属头一遭。她一向好奇,兴致极浓。
不过,俩人只是就陆侯之事说笑几句就转为一些行路的内容,董大人与裴家同行很省了不少事,路上花销一概裴家全包,毕竟多董大人一个也不多。据说,董大人就任的乌伊县离裴如玉任职的月湾县很是不远。
裴如玉似乎与董大人交情极好,到驿站后吃过晚饭,董大人仍不见要回自己屋的意思,与裴如玉一起说话。白木香识趣的避出来,把屋子留给这二人,毕竟裴如玉遭贬谪,难得还有朋友主动上门。虽然瞧着董大人也是个遭贬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是好的,她端着一盘子井水里湃过的鲜灵灵的紫葡萄送给裴七叔。
听到敲门声,裴七叔从棋秤中抬头,白木香端着葡萄进来,笑道,“我看这葡萄不错,特意送些来给七叔尝尝。”
“有劳侄媳妇了。我这里已是有了,这葡萄给如玉吃吧,他一向爱吃这个。”裴七叔笑,身边小厮如意上前接了白木香手里的葡萄。
“您的是您的,这个是我们孝敬七叔的。七叔你不是外人,叫我木香就成。”白木香见裴七叔正在打棋谱,顿时眼睛一亮,“七叔你也喜欢下棋,哎,我也爱下这个!”
如意把葡萄摆在一畔高几上,裴七叔随手将旗谱一放,与白木香收拾着棋秤上的云子,让白木香执黑,俩人杀了一盘。裴七叔就对白木香的棋力有数了,难得的是,这样的棋力,白木香还能一心二用,朝裴七叔打听事,“七叔,我听说董大人也是去北疆做知县,怎么陆侯就见裴如玉,不见董大人呢?”
“这不足为奇,陆侯是超品侯爵,下官拜见,他见也可,不见也可。难道但有下官求见,上官便必需召见?那就不是下官见上官,而是上官见下官了。”裴七叔随口指点白木香些官场上的规矩。
“那董大人也得罪了陆侯么?”
裴七叔长眉微挑,手里摩挲着一二云子,“这我如何能知晓?”
“裴如玉说他得罪了陆侯的。”
裴七叔落下一子,叫吃,白木香在棋秤上顿失大片江山,她一声惨叫,问也顾不得问,连忙专心与裴七叔下棋,最后也被杀的极惨。白木香三盘惨败,再不肯下第四局,她吃葡萄喝蜜水,眼珠咕碌一转,跟裴七叔说起掏心窝子的话,“七叔你也知道,我家境寒微,说句老实话,嫁给裴如玉,我心里挺没底的,总觉着配不上他。你看裴如玉,长得好不说,还是状元,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出众。我就时常寻思,怎么才能配得上裴如玉一些。”
“我自小读书少,裴如玉有学识,我就多读书,也能弥补一些。书倒是好读,这官场上的事,我可就一点不猫门儿了,七叔,您是长辈,又是裴如玉的师傅,那也就是我的师傅。我很早就没了父亲,心里拿你当我爹是一样的。我想除了服侍裴如玉起居外,也能多知道一些官场上的事,不为别的,要是偶尔能帮助裴如玉就好了。您要不弃,以后我就向您来请教则个。”
白木香很诚恳的看向裴七叔,裴七叔捡起棋秤上的棋子,“这个不用向我请教,你问如玉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裴如玉不愿意同我说。”
“那我怎好不经他同意就同你说这些事,哎,你一女孩子家,在屋里绣花烧饭也就是了。”
“您可别瞧不起女孩子,听说当年逐北蛮王庭,就是明圣皇后之功。明圣皇后也是女人吧?我当然不敢跟皇后比,可什么才是贤内助?绣花烧饭,有绣娘厨娘就得了,我何苦抢绣娘厨娘的差使,您说是不是?”白木香笑嘻嘻地,“要不,您就跟我说说,裴如玉如何得罪的陆侯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白木香是侄媳妇,裴七叔摆不出严厉的长辈架子,想着白木香的话倒也有理,不说旁的,裴七叔是裴如玉的启蒙师傅,这些年下来,裴七叔孤独一人,难免对裴如玉也有些父子之情。何况,看裴如玉对白木香温柔体贴,颇是用心,裴七叔也希望白木香能成为裴如玉的贤内助,尽管白木香在裴氏家族中名声平平,可这侄媳妇能在侄子出事时,当即立断陪侄子到北疆赴任,这份甘苦与共的心,便是旁人比不得的。
裴七叔笑了笑,“倒也不能说是得罪。”
“这又怎么说?”
“陆侯是太子表兄,今上要立太子,如玉上表反对而已。”
白木香目瞪口呆,裴如玉反对立太子做什么呀?哎,怪道气的老太爷都要揍他,裴如玉这是与一国储君结了仇啊!这,这,这,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呀!
白木香乍闻此事,惊的三魂丢了七魄,正当此时,裴如玉的俊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原是在七叔这里,木香……”后半句话塞在喉咙里,裴如玉视线落在剩的半嘟噜葡萄上。呃,他,他也很喜欢吃葡萄啊!白木香到底怎么回事,先是早上莫名其妙朝陆侯傻笑,又把他爱吃的葡萄端到七叔这里来,早上不还对他好好的么,这也忒善变了吧!
不行,咱们得谈谈这事了!
第29章 裴如玉的讲理
女人变心速度之快, 令裴如玉大开眼界。
原以为白木香对陆侯傻笑, 把他喜欢的葡萄端给七叔兴许是无心, 但, 在回房后白木香直接把裴如玉的被褥铺到榻上, 自己的被褥抱回床间后, 裴如玉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白木香抱怨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先时在小驿站那榻小, 怕你蜷着不舒服,我才把床让给你睡的。你可真自觉, 以后都打算让我睡榻。”
“我没这意思。”裴如玉帮着拽拽被子角,又被白木香批评懒惰,“你在屋里反正没事,就不知道把被褥都铺好了。窈窈小财都要干活, 这些小事咱们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也得让她们适当歇一歇才是。”
这话正给裴如玉机会,裴如玉顺势问, “怎么想起到七叔那里去了?”
“你不跟董大人说话么, 我去找七叔下棋,别说,七叔就是有见识, 我有事问他, 他都肯指点我。”
“你问我不一样。”
“我问你, 你总顾左右而言他, 含含糊糊没个痛快。”
“我什么时侯不是知无不言的。”
“我问你怎么得罪的陆侯,你就不跟我说。”白木香有些得意,有些堵心,有些怜惜的盯裴如玉一眼,“七叔都告诉我了。裴如玉啊,有榻睡的时候你就睡榻吧,我看你以后就是个睡青砖地的命啊!”
裴如玉露出先是疑惑,继而好笑的眼神,“因为我上表的事?”
白木香拉把扶手椅坐裴如玉面前,苦口婆心的同裴如玉这书呆讲道理,“是啊,你说皇帝家要立太子,那干你什么事啊?”
“为何不干我事,这是天下大事。”裴如玉没新鲜葡萄吃,拈个蜜饯放嘴里,很怀疑七叔都跟白木香讲了些什么,“你知道立太子是怎么一回事不?”
“这我能不知道?听戏时听过,史书我也看过几篇。太子就是以后的皇帝,立太子,就是说皇帝指定这个儿子要继承家业的,是不是?”
话虽粗,意思是不错的。裴如玉点头,白木香拉着椅子再凑近裴如玉些,眼中透出不解,问裴如玉,“可这明明是皇家的事,跟你无关啊,你为什么要去管人家的事?”
“这怎能说无关?”
“有什么关系。”白木香摆摆手,叹口气,“这就好比一家子财主,人家财主愿意把家业给谁就给谁呗,这是人家的家业,别人管不着啊。”
裴如玉哭笑不得,“若将皇家比做财主,那我们是什么?”
白木香想了想,“大臣就好比财主家的管事,像我们寻常百姓,寻常要交租纳税,似佃户。”
这话倒也有些通透明白,裴如玉正色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风调雨顺,非但财主家业兴旺,管事的日子好过,佃户的日子也好过。”
“这是当然。”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经营好家业?”
“得聪明,勤劳,人品好。得是这样的人吧。”
“对。”裴如玉赞许的点点头,大香见识浅些,却是能由浅入深,话虽直白,意思是对的。
白木香这辈子第一次讨论到“太子”高度的话题,登时心脏砰砰乱跳,白木香压氏声音问裴如玉,“现在的太子不好么?”
“陛下只是下了立东宫的旨意,正式册立要到八月了。大殿下居嫡居长,对陛下孝顺,对兄弟谦让,于臣下有礼。内有陆皇后为母,外有陆氏一公一侯为臂膀,册为储君,既合礼法,亦是众望所归。”
白木香目瞪口呆,“那你干嘛找死啊?”
裴如玉神色中的温和渐渐敛去,他的眼眸中有一种白木香看不清的晦涩难懂之意,紧抿的唇、坚硬的下颌、流畅的颈项、笔直的脊背在烛光中形成一个孤独沉默的剪影。良久,裴如玉自言自语,“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