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叔没想到刚回江南归来,尚未喘口气,就兜头迎来两记闷棍,好在他年纪虽轻,亦是颇有见识之人,能把生意从老家白家村做到帝都城,小九叔自然更少不得一份精明。他眉峰皱如峦聚,良久方道,“这样看来,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裴家。”
“非但不能,怕还要同裴如玉一起去北疆吃沙。”
“如玉那里怎么说?”
“我俩前天刚吵了一架。”
小九叔低声劝白木香,“哪怕为了咱这生意,你也待如玉和气些。”
“为啥我也不低头,除非真是我错了,我才低头。”白木香将手一摆,大马金刀的架式,“这事没的商量。”
小九叔见白木香犯了牛脾气,也不再多说,因为基本上白木香这样说时,她是真的不会低头的。小九叔道,“既是要去北疆,那就得提前做些准备。你们准备怎么去?”
“谁知道啊。”她现在跟裴如玉还不说话哪。
小九叔:……
小九叔干脆不理白木香了,心说,你哪是我侄女,你分明是我祖宗啊!要别的丫头有嫁状元郎的机会,那不得高兴的厥过去。白木香不是,她开始还打算退亲来着。当然,白木香退亲的理由很充分,门不当户不对,与其攀这门亲事,不如主动退亲,从裴家那里得些好处。结果,这丫头硬是给裴老爷子相中了。有福嫁到高门大户,竟不卑躬屈膝,你就是在乡下做媳妇,也得给婆婆一天三问安,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啊。白木香不是,白木香从来半点亏都不知,据小九叔所知,白木香已经把裴家人从头得罪到脚了,唯一关系好的就是裴老爷子。
也是从这里,小九叔才确定,白木香并没有犯蠢。这丫头牢牢的把握着与裴家当家人的良好关系,所以,在裴家竟能立足。
难不成,真不是状元夫人的命?
小九叔性情实际,这桩与裴家的亲事,一则不委屈白木香,二则于生意有意,两全其美的事,白木香过的鸡飞狗跳。深眸再瞥白木香一眼,白木香正两腿交叠,脚从水红色的裙摆下露出来,一抖一抖的翘着精致的绣着蚂蚱草虫的绣鞋。小九叔不忍卒睹的移开视线,心说,丫头啊,我看你可能真不是做少奶奶的命。大户人家的女眷,哪有随便露脚的?你以为是在咱们田间地头啊!
有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女,小九叔深觉对不住裴如玉。这种愧疚在与裴如玉共进晚餐时更加强烈,用白木香的说话,裴如玉最大的好处就一个字:装!
俩字:会装!
裴如玉回家时见到小九叔,温文尔雅又带着一丝亲近的打招呼见了半礼。裴如玉这样的礼数周全,便是白木香都挑不出半点不是。自始至终,从裴如玉第一次见到白家人,哪怕是他不乐意白木香的亲事,不甚欣赏岳母李红梅的性情,可裴如玉在白家人面前,从来没有半点失礼。
如今仍是如此,尽管前程昏暗,家族除名,身量消瘦的裴如玉在小九叔面前依旧温文尔雅,仿若旧时。两人各有一番见礼谦让后落座,裴如玉问了些小九叔南下生意是否顺遂的话,小九叔则是关心裴如玉的身体,说他瘦了,让他多保重。
白木香听的直翻白眼,尤其令她不满的是,这俩人晚上吃饭竟不带上她。人家俩人单独用餐,切,跟她多稀罕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似的!
好吧,白木香虽不稀罕,却很好奇,想着不知裴如玉会不会说她坏话!裴如玉甭看着像个好人,可会告人刁状了。以前就常说她这里不好,那里差劲,更让白木香恼火的事,明明是她的亲戚,听裴如玉胡扯几句,竟会倒戈裴如玉,简直一丁点的立场都没有。
不说别人,小九叔就这样!
傍晚微风送爽,白木香坐廊下,一肘拄着围栏扶手,暗暗生闷气,就见窈窈气乎乎的自外头进来,愤愤的就直往书房里走去,尚未至书房前,窈窈忽然止了步,转身提裙上两步台阶,给白木香行个礼,伶牙俐齿的告状,“大奶奶,晚上爷要宴请小九叔爷,吩咐厨下多添几个菜,刚我过去,厨下竟是连道火腿豆腐汤都收拾不出来了。您说说,如今还有规矩没有?”
窈窈脸上气的通红,以往这院里什么时候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没有,厨房也得想法子要去,何况如今只是要几样寻常吃食,厨房便推三阻四。甭看窈窈气冲冲的回来,她其实没吃亏,刚已在厨房吵过一架的,又往白木香跟前告厨房一状。
白木香虽是众所周知的火爆性子,却没急着爆发,她反是有些惊奇,“这又不是我要东西,厨下还敢短了他不成?”你跟我说啥,你也不是我的丫头,你跟我说不着啊!
窈窈却是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大奶奶,今非往日啊。”
白木香眼珠转转,原想裴如玉的事,她才不高兴管,不过,今天是裴如玉招待小九叔,自当别论。
于是,白木香长声一叹,大作感慨,“你家这势利眼我看是改不了了。去,跟厨下说,晚上我要吃佛跳墙,谁要叫我吃不上佛跳墙,我叫谁好看!”
窈窈立刻精神百倍的去传白木香的话,险没把厨房的人愁晕过去,佛路墙起码要提前两天准备的啊!厨房管事带着厨下几个婆子,提着五六个大食盒过来,管事媳妇掀开自己手里的那个朱红大圆食盒顶盖,扑鼻鲜香伴着缕缕热气散出,是刚做好的一碗热腾腾的火腿豆腐汤。管事媳妇轻轻一个头磕地上,赔罪,“刚刚是没有了火心,都是些外头下脚料的地方,不好做来侍奉主子。奴婢解一条新火腿做的,如今迟了些,过来给大爷大奶奶赔罪。”
白木香轻咳一声,窈窈殷勤的奉上茶水,白木香翘着二郎腿,端起香茶喝一口,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突然间长了两个脑袋,所以今天特特的来与我作对,好让我给你拧一个下来!”
白木香的声音与威风顺着雀登梅的红棱窗传进书房,小九叔简直要惭愧了:哎,丫头,你一少奶奶,上头婆婆、太婆婆,你这威风八面的,你简直是个山大王啊你!动动你的蠢脑子,那个男人喜欢山大王啊,男人的审美是温柔!温柔!温柔!
忧心忡忡的小九叔看向裴如玉,却正对上裴如玉含笑了然的眼睛,“现在我这院子,亏的有木香镇着,才不至于失了规矩。”
第11章 白木香
让小九叔说,裴如玉不愧大家公子出身,依礼数而论,也足令人欣赏。
如果让白木香说,定是嘴巴一撅:裴如玉就是这么会装啊!在外倒是没说过她不好,可在屋里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表里不一!
天地良心,哪怕以往裴如玉会因礼数略含蓄些,但他还不至于把说些违心之言。如今院中情形,裴如玉虽不愿计较那些琐碎事,并非心内没数。他失爱于祖父,下人渐生怠慢之心,不足为奇。不只是一日三餐不似以往精致,就是如今屋内水果点心,亦不及旧时新鲜。让裴如玉好笑的是,倒是白木香屋内供应一如往日,这些仆婢不敢有半点懈怠。
今日听着白木香在外放狠话收拾人,裴如玉第一次没了往日认为白木香小题大作的感觉,反是有些微微舒畅。他露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白木香这家伙,对待他就一幅无耻样,教训这些势利下人,便以地位差使相威胁。时常看白木香捧着本书看,不知是不是读过《孟子》了。
裴如玉肯周全白木香教训下人时的泼妇行径,虽然小九叔也清楚,他侄女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相反,白木香跟他一起打理生意这些年,一向手面儿大,待手下人宽厚,她要教训谁,那必是有缘故的。当然,这是小九叔不知道,白木香当真一奇人,她自嫁裴家人,那是一个大子儿都没打赏下裴家下人,因此在下人群里还得了个“老抠儿”的名声。
反正,依小九叔对白木香的了解,这必是下人不妥,只是,白木香这说话也有些泼辣,不是大户人家那些文绉绉的讲究。
小九叔明白,如裴如玉这般温润尔雅之人,怕是不大欣赏。好在,裴如玉肯周全,未令他这位白木香的娘家人难堪。
傍晚的风无声无息的涌入室内,驱散白天的炎热,带来别样的清爽舒适。裴家下人显然没长两个脑袋,被白木香教训了个灰头土脸,立刻皮子就顺了,一个个手脚麻俐、恭敬小心的到书房服侍着摆好饭菜,双手交叠放到小腹前,略垂着头,到里间回秉,“大爷,饭菜好了。”
裴如玉起身,请小九叔用饭。
小九叔有些话想同裴如玉讲,眼神中刚刚透露出些许,裴如玉已闻歌知意,打发了下人。眼见下人鱼次退出,小九叔松口气,每次来裴家,他也有些不习惯。他自认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大户人家的气派讲究,真不是一时能适应的。每当此时,小九叔都对自己的族侄女白木香有些小得意,他家侄女就能在大户人家活的没人敢惹。
哎,侄女嫁裴家这大半年,倒也没吃什么亏。
待屋里清净就俩人了,小九叔斟酌着开口,“如玉我族兄去的早,木香早早没了父亲,她母亲毕竟是妇道人家,我是她族中长辈。有些事,我既知道,就不能不问一句。”
有些话,一旦说了,便是捅破那层窗户纸,必需要直面窗户纸外面的世界。顿一顿,小九叔方道,“我听木香说,你写了和离书给她。”
裴如玉道,“我马上就要远谪北疆,木香与我成亲以来,我们时常拌嘴,不算和睦。她不愿同我去北疆,我也不能要求她与我一同到北疆吃这些辛苦。她要,我就写了。”
原来是这傻丫头主动要的!
人家倒一大霉,你立刻就要人家写和离书。今天我还能与裴如玉坐在一起吃酒,真是人家裴如玉的好涵养了。小九叔道,“可我看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龃龉,也并没有非到和离这一步,是不是?”
裴如玉抿了抿唇,“身为人夫,也不是全无错处,木香身为人妻,也并非全无好处。咱们两家,祖上有救命之恩。我知道木香一直担心蓝家的事,小九叔只管放心,若蓝家对你们不利,祖父不会袖手。”
别以为念书多的便都是书呆子,裴如玉早早考中状元,绝非寻常书呆能比。他这话一出,小九叔仗着厚比脚后跟的脸皮才勉强没有红了脸,小九叔左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酒杯,笑,“倘只是为了蓝家的事,我该将此事当做不知,或是去找老太爷,或是像木香说的,让她同你一道去北疆了。”
“你既说木香并非全无好处,想来这也不全是客套,如玉,做夫妻是前世积的缘。木香有些口无遮拦,我俩在一起做生意时,她急了还跟我说过三两回拆伙分家的事,等转头好了,又跟个好人一样。何况你们过日子,原本不认识的俩人突然住在一处,起居走卧都能遇到,各自有各自的脾气,偶有些琐碎摩擦,也正常,对不对?”
小九叔这话,倒不能说不对。他与白木香之间,还真就是些小事,譬如,刚嫁过来,白木香新婚之夜就把他踹地上,让他睡一宿木榻。譬如,白木香见丫环婆子势利,但凡有什么东西送来院里,白木香都要把最大最好的挑走,剩下的才是裴如玉的。譬如,裴如玉弹琴她嫌吵,裴如玉吟诗她嫌酸,裴如玉写字她说不好看,裴如玉画画不错,白木香裁一角做了花样子……
哎,我俩的确都是些小事,可我真没少被这婆娘欺负啊。
裴如玉微微侧头,颈间露出些一道绯红痕迹,中间带些紫,小九叔视线顿住,裴如玉说,“前天木香勒的。”
小九叔登时涨红脸,“我这就把这丫头带回去。”这可真是对不住人家裴如玉,哎,谁家娶这么个把丈夫脖子勒红的女人受得好啊。
裴如玉倒是说,“无妨,我们拌了几句嘴,她一时耍无赖,没个轻重。”
“哎,哎,如玉,你这心胸,我敬你一杯。”
两人吃了一杯酒,小九叔说起白木香小时候的事,“那时也不小了,她父亲过逝时她十三,她家里没个兄弟,父亲去了,她二叔就惦记她家的青砖大瓦房,那房子你也见过,在如玉你看来,怕是会说不值一提。”
“不会,那是一家子的栖身之所,若被人夺去,木香和岳母怕要寄人篱下,生活不能周全。”裴如玉绝非不通人情,他笑了笑,“木香性子厉害,又有小九叔你相助,那位二叔怕不能得逞。”想到当初他去迎亲,并未留意有这么位二叔。
“那时我刚从县里私塾跑回家,也不过十七八岁,我爹看我不顺眼,说我读书没出息。我虽有帮木香说话,多是木香自己往族中长辈家里一家一家的跑,说动族中长辈,又跟她二叔家吵了十来场架,才保住了房子。在乡下,略软弱些都过不了日子,她这性子也就养成了。如玉,木香得你担待,她心里都明白。”小九叔诚心诚意的说。
裴如玉的眼神意味深长,他真没看出白木香哪里明白来。小九叔也笑,“我们在外做生意,难免也要奉承交际,木香那些好听话,张嘴就来,可那丫头一句都没对我说过,还常对我不满来着。有一回把我气的,我说你就待我跟他们一样就行,我就爱听好的。那丫头硬是说看着我这张脸说不出来,放肆至极。可后来我在外跑生意,被人骗了货,她倒是说了不好贴心话,一句没怪我,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继续跑生意。”
裴如玉慢慢的端起酒杯抵住唇,这倒是白木香会做出的事。
小九叔说着也不禁感慨,“如玉,咱们年纪差不多,别人性情如何,我不大知道。木香就是这样的人,她待你客气,不一定是亲近你。她待你寻常,不一定是生分疏离的意思。她就是这样别扭的人,要我说,她喜欢你。”
一口酒呛在喉咙,裴如玉头一偏,都喷在了地上。他咳嗽两声,可算是知道小九叔为什么做生意能发财了,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他都能说的这般情真意切。
“哎哟,这么激动,不会是被我说中心事,你也喜欢木香吧?”
瞥见小九叔玩笑的脸,裴如玉无奈,“我知道白木香有她的好,可我不能拖你们到北疆去。我这次过失极大,不是三五年能回来的。你应该也能想到,不然,祖父不会逐我出族。你们倘真与我去了北疆,可能,我会连累你们。”
小九叔立刻说,“无妨,我们原就无甚身份家私,只当下上一注。万一你发达了,我们就跟着鸡犬升天。万一你倒霉,我们再喊冤说是被你骗了也来得及。”
“你这口气,跟木香真是叔侄秉性。”
“说到木香,和离书的事暂且不要提,你们对彼此并无恶感,就为着些琐碎小事,就和离,这说出去也不能叫人信服不是?”
“那小九叔帮我把和离书要回来吧。”
小九叔一下子卡了壳,“你们夫妻的事,我怎好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