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个身板,这个凶性儿,到底哪儿娇,哪儿秀了!
刘娇秀家里兄弟姐妹九人,根本养活不起,爹娘一早就把她卖了。她儿时倒还颇有几分清秀,原本人贩子是想放在手里调理几年,再卖与大户人家做丫头。
可人算不如天算,刘娇秀越长越歪,六七岁时,已经比他手中许多小子们都健壮粗糙了!
人贩子也傻了眼,可又无可奈何,只好将她当做赠品一般,随手卖给一户人家。
“我的主人,实在是很好的人,”说到这里,刘娇秀脸上这才有了点带着追忆的温暖,眼神也柔和起来,“那时他们才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温柔和气,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旁人都笑话我,可他们却觉得我很好,给我吃,给我穿,还教我功夫,简直拿着我当自己的孩子!”
庞牧忽然出声问道:“他们姓甚名谁,作何营生?”
刘娇秀说:“男主人叫刘方,女主人却没得姓名,只是偶尔听男主人唤她阿雯,下头人也只叫夫人。他们平时带着几个手下做些走南闯北的买卖,也顺道打家劫舍,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众人:“啥?”
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主人?
然而刘娇秀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始终坚定地认为,这对让她吃饱穿暖又有了全新人生的夫妻,便是自己一辈子的恩人。
“那一年,他们又带着我北上,偶然遇见了出来讨生活的几个人,见他们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将这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收了!”说到此处,刘娇秀眼睛都红了,浑身发抖,身上几处伤迅速渗出血来。
一旁的医官见状赶紧上前,重新洒了药粉包裹。
“当年他们那样落魄,身无分文,过得连狗都不如,是我家主人!给他们饭吃,带他们发财!他们本该感恩,为主人出生入死!”
“我十三岁那年,主人家里终于添了小公子,”刘娇秀满脸温柔的说,“两位主人也攒够了银钱,便决意回滇阳老家安心度日,教养孩儿。”
图磬不由得低声冷笑,还安心度日,教养孩儿,再教一个伪装成商队的劫匪出来吗?
“那几年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刘娇秀感慨道,忽然眼睛里又迸出光来,“老天有眼,不甘心叫我两位主人明珠蒙尘,第二年,竟就在我家主人买的一座山里发现了金矿!主人大喜,带着我们学习勘探开采之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财富。”
“后来,也不知哪儿来的野人,对我家主人说了什么,他忽然召集部下,说他之前做了许多错事,如今国家危难,周边诸国虎视眈眈,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他决意将金矿献给朝廷,以作兵马之需。还说他也想投军,又叫下头的兄弟们一起。”
“我实在不懂这些,可只要是主人说的,我便听从。”
“但赵光耀这些畜生,托我家主人荫庇,过了几年人模狗样的好日子,早就失了性情,哪里舍得放弃?从军苦,一去九死一生,他们哪里敢!”
“奈何主人威望甚高,饶是他们心中不情愿,也知反对无望。”
“主人一生英明,唯独信错了人!”刘娇秀咬牙切齿道,“赵光耀那四个狗杂种眼见着金矿留不住,主人竟还真采买马匹,准备带着兄弟们投军去,竟起了杀心!”
“他们在兄弟们的饭菜里下了药,当晚便杀的杀,烧的烧!还,还将已经身怀六甲的女主人给,给轮番糟蹋了!”
“我命大,他们戳了我七刀都没死,趁乱爬了出去,落入河中,被一上山砍柴的老伯救了。接下来几年,我一边养伤,一边眼睁睁看着赵光耀等人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
“我实在看不下去,也知自己势单力孤,一时半刻奈何不得,索性报官,谁知那时的官儿已经被他们收买了,非但不审理,反而倒打一耙,要置我于死地!”
刘娇秀冷笑连连,眼神阴毒的说:“我当时便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必要手刃这些贼子,给我主人,给上下六十七名兄弟报仇雪恨!”
因本案前后牵扯十数年,滇阳本地知县都换了四五个,查起来破费工夫。
庞牧一面写了奏折,一边又给西南的旧识飞鸽传书,托他们代查,另一头,便直接命人将赵光耀拿了!
一开始,赵光耀只是矢口否认,可一看到刘娇秀的脸便瞳孔剧震,脱口而出,“你,你是人是鬼!”
早在传王庆和刘知文被杀时,他就猜到是有人来复仇了,可他猜了一圈,竟没想到是在他们看来早就作骨化灰的刘娇秀!
“赵光耀,你这杀主背信的王八,合该老天有眼,留我一条命,代我家主人看你遭受报应!”刘娇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既快意,又悲痛,一张脸都扭曲了。
她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将半张脸都染红了,合着外面阴霾的天和呼啸的狂风,可怖至极。赵光耀突然一股寒意上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鬼,你是鬼!”
“对,我就是鬼!”刘娇秀猩红着双眼大吼道,“我就是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来取你狗命!”
案子尘埃落定时,已至腊月二十三,圣人亲发圣旨,判原滇阳县令,今礼部侍郎斩立决,又将赵光耀抄家问斩,家中知情者一律斩首,其余人等或杀或卖,皆有庞牧酌情处置。
赵光耀父子三人砍头那天,几乎大半个都昌府的百姓都来了,那些多年来受他们欺压折磨,却无处控诉的百姓们纷纷痛哭出声,对着庞牧磕头呼喊,又捡起地上石头,狠狠对着这几个人面兽心的混账砸去。
与他们相比,还没来得及杀害本地居民的刘娇秀,反倒更清静些。
亲眼看着赵氏父子的头颅落地,颈子里滚烫的血冲出半人高,冷硬如刘娇秀也不禁对着青天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
“主人,你们看见了吗主人!”
“我报仇了,我替你们报仇了啊!”
刘娇秀死了,死在这距离她最留恋的地方千里之外的陌生县城,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心。
事后,晏骄不止一次的跟庞牧说起她口中那位主人,若是没有赵光耀四人,究竟会是何种光景?
“古往今来,多有土匪出身的名将,”庞牧很冷静地说道,“此人心狠手辣,却也有勇有谋,若果然能履行带手下部众参军的承诺,或许……”
他没说下去,因为即便说了,也都改变不了什么。
第44章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五, 晏骄算了日子,跑去城外张铁匠处取订制的鸳鸯锅。
临近年底, 雪下的越发频繁, 这会儿太阳一出来就有些化了, 城外不少地方都成了泥塘子,才出城门没多久, 小白马四条腿儿的下半部分就都变成黑灰色。
它还挺委屈,哼唧着咬晏骄的衣袖:脚脚都脏了!
晏骄失笑, “还挺爱干净,行了行了,回去找个暖和地方给你洗一洗。”
她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熟门熟路的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 手上一使劲掰成两半喂给它吃。
见晏骄来了, 张铁匠还往她身后瞧了眼,“今儿怎么是姑娘一个人来?”
“不过来取口锅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晏骄笑着往自己手上哈了哈气,“再说了,大家也都忙得很。”
光是年底各处往来公文并转过年来二月的县试准备就把庞牧折腾的一个脑袋仨大, 晏骄也不好意思为这点事就去烦他,更不可能动用公共资源。
“姑娘怪能干的, ”张铁匠接了票子核对了,去里间取出一大一小两口太极模样的铁锅,“案子也断得, 马儿也骑得。姑娘且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晏骄一看这锅子就油然生出一种亲近和激动,拿过来摸了好久,不住的点头,“对的对的,真是辛苦您了。”
人少的时候就用小的,人多的时候就用大的,再不怕为口味纠结,简直完美。
“这是极简单的,”张铁匠笑道,“回头您再有什么想做的,只管来找我,保准又快又好又便宜。”
晏骄道了谢,将锅子仔细装到布袋里,这便告辞。
张铁匠亲自送她出来,临行前还不忘叮嘱,“虽是白天,到底出了城,姑娘忙完就赶紧家去吧。”
临近年底了,不光衙门里忙活,只怕外头那些偷儿啊地痞的也都忙呢。
旁的不说,外头确实够冷的,晏骄也怕错过了廖夫人一行人的到来,拿好东西后就打马疾驰。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前头张铁匠才刚说了叫她当心,在距离城门还有三五里地时,突然从道旁窜出来一个人,熟练地往地上一滚,就开始捂着胳膊哼哼。
“哎呀,纵马撞人啦,胳膊折啦!活不成啦!”
晏骄看着自己跟他之间至少一丈远的距离:“……”
感情这是碰上古代版碰瓷儿了?
小白马被急刹车搞得有些不高兴,冲着地上那人就狠狠喷气,又抬着蹄子要往他身上踩。
那人虽惊讶却不慌乱,当即麻溜儿的又往前滚了滚,然后嚎的更大声了。
到底马儿年轻,沉不住气,若果然被激怒,真踩上去,那可真是坏事了。
晏骄赶紧拉住了,又把剩下半个苹果喂给它吃,皱着眉头对地上的人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大过年的,我不爱跟你计较,赶紧把路让开。”
那人动也不动,只是眯着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越发不想走了。
“好俊的小娘子,你把大爷撞断胳膊了,动不了了!”
他方才老远就看明白了,这女子穿着富贵,腕子上戴的是金,头上插的是玉,胯下宝马说不得也是名种良驹。难得竟单人一骑,可不是他的买卖来了?
晏骄安抚着躁动的小白马,闻言冷笑出声,“你让不让?”
“不让!”那人嬉皮笑脸的横在路上。
“当真不让?”
“当真不让!”那人说完,竟就扯开嗓子假惺惺的哭嚎起来,那破锣一般的声音混在北风中分外凄厉,引得零星几个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城门也有一段距离,守城士兵根本看不见听不着,俨然是绝佳作案地段。
晏骄环视四周,见围观百姓中不乏青壮,可竟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还有的人不住指指点点的议论说笑,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那碰瓷的人越发得意,非要她身上首饰,或是现银。
见双方僵持不下,人群中总算有人出声,可一开口就把晏骄气个倒仰。
“姑娘,你就听他的吧,”一个中年妇人劝道,“免得自己吃亏。”
“是哩,”又有一人道,“他常年做这个,是个出了名的泼皮,衙门也不管的,你这细皮嫩肉的,莫要伤了才好。”
晏骄都给他们气笑了,反问道:“合着我失了金银,反倒还要感激他高抬贵手不成?我在衙门待了小半年了,却从未听过有苦主告过,又哪儿来的不管?”
话音刚落,零星的笑意便稀稀拉拉的响起来,压根儿没人在意她说的什么“在衙门待了小半年”。
有个大娘一副我很懂的样子,“老爷们都忙得很,如今过年,越发要左手吃酒,右手吃肉,哪里会理会这等小事?头两年也不是没人告过,可最后怎么着?还不是给人打出来?”
晏骄最听不得这种想当然的污蔑,待要辩解,却见那些人都跟着笑起来,轻松愉悦中透出麻木和愚昧,她顿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世人总喜欢相信自己相信的,旁人再如何说,又哪里听得进去?
那泼皮见百姓们帮腔,更是得意,才要说话,却见那马背上的小娘子忽然冲自己招招手,笑眯眯的道:“你来。”
她本就生的好看,这样一笑,便如春花绽放,惹得他半边身子都酥了,登时不自觉的往前凑了凑。
“小娘子。”
晏骄继续勾手指头,“再来。”
那泼皮腆着脸往上凑,结果下一刻就听到耳畔风声大作,一个黑影猛地压过来,紧接着便是砰地一声。
“啊!”
脑袋上一阵钻心剧痛传来,他哀嚎着倒地,本能的用两只胳膊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晏骄甩了甩手中鸳鸯锅,阴测测笑道:“瞧瞧,这不就治好了?”
想讹我?做梦去吧!
泼皮都是在街头摸爬滚打出来的,哪怕不能打,却也都能挨打,晏骄头一下也没下死手,见他不多时竟又顶着肿了半边的脑袋挥拳过来,口中还气急败坏的骂着“小贱人”,索性也放开了,双手分别抓着一大一小两只铁锅,卯足了劲儿,左右开弓上下翻飞,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砸去!
她常年验尸、做饭,都是上半身功夫,两条胳膊颇有力气,一双鸳鸯锅舞的虎虎生风,唯见一团团黑影绚烂,声势惊人。此刻又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很有万夫不当之勇,打的那泼皮上不得前。
小白马也是个有脾气的,见主人都动了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咧开嘴就往他胳膊上咬,又拿蹄子踢。
那泼皮何曾见过这般泼辣货?整个人都被打蒙了。
想上前吧,又吃不住揍,整个脑袋都火辣辣的疼;可想走吧,胳膊又被马嘴咬住,当真是进退两难。
别说他,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也都惊呆了,一时竟不知该同情谁。
待到最后,那泼皮实在撑不住了,竟带着哭腔告起饶来:
“姑奶奶,女侠,饶命啊,小人有眼无珠,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大冷天的,女子单打选手晏姑娘生生打出来一身汗,闻言又狠狠往他脊背上拍了两锅,这才用一只锅柄指着他骂道:“好一个不长眼的混账!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放着正经营生不去做,却见天弄这些龌龊,四处恐吓盘剥,又调戏良家妇女。长了这么大,也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竟惹得他们如今都为你开脱,还知不知道礼仪廉耻四个字怎么写?”
那泼皮颤巍巍哭唧唧道:“姑娘,小人”
小人没念过书,确实不知道那四个字咋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