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这件事……
若是今日白家姑娘被气走了,想必明日坊间就要谣传他们几家瞧不起白家人,谁知会不会迎来白家的疯狂报复?可若是拦……且不说那几个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侍卫能不能对付得了,就这位白姑娘的脾气,会不会转头就说她们软禁?情况只会更糟。
如今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别走!”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装哑巴的玉容突然开口,一把拉住晏骄的胳膊,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晏骄微笑着看她,眼中确实在没有多少笑意。
“你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这个人头脑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往,实在做不来这许多弯弯绕绕,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不管,眼下却也管不着,只莫要胡乱拉扯我进去罢。”
“阿容!”玉敏顾不上许多,厉声呵斥,“不许胡闹!”
仿佛是为了映衬她的口吻,一阵强风掠过,吹得无数缀满桂花的枝条刷拉拉摇摆起来,那星星点点的黄花便纷扬而下,好似下了一场黄金雨。
“我没有胡闹!”玉容也跟着大喊起来,一开口,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她的嘴唇不住颤抖,模糊的泪眼却坚定的从面前三人脸上一一划过,“我没有胡闹,你们心里都清楚的。”
“你住口!”玉敏喝止道,又深吸一口气,对白宁和晏骄行了个大礼,正色道,“白姑娘,晏姑娘,我们实在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念头,只是这人有喜怒哀乐,本就与高低贵贱无关。就好比有人天生胆子小,怕猫怕狗,本就是无法克制的事情。晏姑娘以女子之身为民除害,作名垂千古之伟业,我们实在钦佩,可,可到底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们不过小门小户的闺阁女子,没本事,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比白姑娘气魄恢弘,已经是吓得了不得,还请千万见谅。 ”
世人本就对仵作避之不及,况且她们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出这番话来也着实叫人无从反驳。
白宁还要再说,却被晏骄一把拉住。
“无妨。”晏骄笑的云淡风轻,仿佛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似的。
别说古代,就是在现代社会,她所遭受的冷言冷语和胡乱猜测也够出一本花式诽谤大全了。
要是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还干个屁法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玉敏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眼下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家,找长辈商议对策。
明面上只是几个小姑娘的口角之争,可背地里,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多方势力混杂可能引发的后果,实在不是玉敏能够承受的。
玉容看看晏骄和白宁,再看看玉敏三人,咬了咬牙,先冲晏骄和白宁行了一礼,然后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敏姐!”
玉敏三人以一种完全不符合闺秀风范的速度冲出去百十米,终于在玉容的呼唤下停住脚步,神色复杂的看着气喘吁吁赶来的小姑娘。
玉敏抬眼望凉亭方向看了一眼,确认那边的视线被桂树挡的严严实实之后,终于彻底拉下脸,狠狠甩了玉容一个巴掌。
“你真是疯了!”
玉容被她打的一个趔趄,王佩和秦云齐齐低呼出声,刚本能的上前两步,却又生生停住,重新站回玉敏身后。
“疯的是你们!”玉容捂着脸站稳,带着哭腔道,“慧姐”
话音未落,玉敏就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慧姐是落水,衙门定案了的,你不要胡言乱语!”
玉容吃痛,却还是坚持道:“衙门?衙门都是你我自家人,这话你自己信么?她那样好的一个人,生性怕水,如何会一反常态的去水边?她头一日还同我幻想日后生活,更不可能自尽!此事疑点重重,当年你们也都斩钉截铁说过的,为何如今却都变了?”
她是这样温柔腼腆的姑娘,此刻音量既不大,声调也不高,可一字一句却好像尖锐的钢针,生生扎到其他三人心窝里去。
王佩和秦云早已承受不住她目光的逼视,纷纷垂下头去。
玉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挣扎,可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阿容,你实在太天真了,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什么黑白,那是慧姐啊!”玉容泪如雨下,“你忘了她的好了吗?还是说你们猜不到是为了什么?前面是她,接下来就可能是你,也会是我!这种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吗?”
后头的秦云张了张嘴,眼眶渐渐红了,可王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覆巢之下无完卵!”玉敏的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死者已矣,难道你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届时谁都跑不了!难道你真要为了一个死人,毁了几百号活人的前程?你太令我失望了!”
“是你们叫我失望!”玉容崩溃大哭,“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什么前程,什么名声,什么世家大族,我都不要,我不稀罕!哪怕茅舍草庐粗茶淡饭,我也想要安心太平。”
“蠢货!”玉敏骂道,复又扯起她身上用同色丝线精心绣出雨打荷塘图案的衣裳,讥讽道,“你懂什么?说的轻巧!你以为如今的华裳美服高车健仆是哪里来的?下头百姓们对你的恭敬、维护又是哪里来的?种地种来的么?”
“什么粗茶淡饭,你去吃糠咽菜一个月我瞧瞧?”
“你这样娇嫩的手脚,可能承受得来日日搓洗衣裳、缝补针线、挑水种地的苦?”
“更别提什么太平安心,你信不信没了家族庇护,你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抢走,或是卖去青楼妓馆,或是给了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做小妾!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明白?”
玉敏冷笑着,抬手拍打着表妹吹弹可破的脸蛋儿,眼中满是倨傲,“你什么都不懂,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凭什么?”
她每说一句,就朝玉容逼近一步,后者则是步步退却,等到最后话音消散在空中,玉容双腿一软,颓然倒地。
玉敏顺势松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凉冷漠,“说话做事前,记得掂量掂量,想想你能不能承担得起那后果!”
第83章
虽然隔得远, 但想也知道不会是多么愉快和谐的谈话。
晏骄伸着脖子往桂树后瞧了两眼,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转头对小六小八说:“不许跟你们大人打小报告!”
话音刚落, 就见小六一撒手, 一只肥硕健壮的鸽子就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
他眨巴着眼睛,演技生硬而尴尬, “哎呀,没拿住。”
晏骄:“……我在你菜里下巴豆信不信?”
我这带的是个侍卫还是内奸?
不过话说回来, 这小子一身精干短打,这么大一只鸽子究竟藏哪儿了?来的时候也没见他提笼子啊。
见晏骄眼珠转啊转的,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小八就在后头笑, “不用找了, 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呢。他家里祖上变戏法的,门道多着呢!”
晏骄和白宁齐齐哦了声,“那给我们大变个活人。”
小六挠头, 笑的一脸无辜,“这不是大人吩咐的么?属下也是听命行事。要不属下再放一只,叫大人这个活人来。”
嗯, 还能这么变。
晏骄呵呵几声,又摸着下巴, 砸吧下嘴儿,意味深长道:“才刚那鸽子,挺肥啊。”
小八捂着肚子笑, 小六终于大惊失色,干笑道:“那什么,我这就去市场上给您买去!”
他喂这么大,又调教的这么听话容易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容终于惨白着一张脸去而复返。她浑身冷汗,面无人色,犹如水鬼。
晏骄在心里叹了口气,“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玉容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憋了半天,才声音沙哑道:“实在是对不住,我这就叫人上菜。”
白宁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都这样了,还吃什么饭啊?你也不必忙活,我们这就走了。”
谁也不差这顿,与其浑身不自在留下了蹭饭,还不如自己人快快乐乐的在荒郊野岭涮火锅呢!话说回来……骄骄带火锅底料没?
玉容连忙出言挽留,“她们已经走了,接下来不会有人打扰,两位若不喜欢这里,只管随便挑去,然后叫人把饭菜送过去就好。”
她也知事到如今,这两位恐怕没有继续与自己同桌而食的兴致,可如今天色已暗,若叫她们就此离去,一来传出去不是事儿,二来万一路上有个好歹,她阖家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晏骄看了看天色,又回忆下来时路上情形,对白宁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白宁皱了皱眉头,到底顺了她的意思。
玉容明显松了口气,又朝晏骄投来感激的目光。
晏骄叹了一声,上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和面颊上的红肿道:“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且看开点吧。”
她终究是外人,哪怕猜到其中有古怪,可若对方执意不说,她什么都做不了。
玉容的眼睛里突然就迸出泪来,哽咽道:“我其实是真心想与你们交好的,只是,只是我太心急了,对不起。”
白宁给她哭的烦躁不已,干脆把晏骄拉过去,皱眉道:“人活一世,谁能事事顺遂?哭有用吗?要么甘于现状,装聋作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要么奋起反抗,哪怕拼他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怕的就是瞻前顾后,想这样又不敢,想那样又不甘,烂泥扶不上墙,死猫托不上树,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稳准狠,可见活的通透。
晏骄笑着抱了她一下,“好姑娘。”
白宁浑不在意的哼哼两声,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可一双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哇,骄骄的胸脯软乎乎的……
玉容若有所思的走了,剩下晏骄和白宁两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笑起来。
“罢了,就把饭菜摆在这里吧,”晏骄笑道,“人生地不熟的,也懒得四处寻找了。”
这处凉亭占据地利,四面全是大桂树,前方又有绵延起伏的群山,静心聆听还有潺潺流水和清亮鸟啼,再美不过了。
白宁也笑着应了,不过吃了几口后就忍不住指着正中央一道牡丹造型的菜肴抱怨道:“真是中看不中用,老大一个盘子里摆朵花,只在几个花瓣里点几块,喂鸟么?”
说着,又胡乱捡了其他几个菜吃,终究不大满意。
若论精致,天下莫过于京城,外头实在难比;可若论口味新奇诱人,又莫过于宴大厨的手艺。
眼前这桌饭菜端的高不成低不就,空有雅致的噱头,却难以引起晏骄和白宁的兴趣。
等白宁说完了,就见晏骄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来两个小瓷瓶,默默的推了过去,“红的那个是八合辣椒面,灰色的是烧烤料,里头加了芝麻盐。”
白宁大喜,连声叫人去生火烤肉,一行人非常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在这凉亭中开起烧烤会,反而将大厨精心烹制的一桌饭菜丢开不管了。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才算重新拾起一点赏花的兴致。
正好月朗星稀,皎洁明亮,两个姑娘手拉手在桂花林中穿梭,时不时大笑着讨论一番。
这个说那支桂花好,做桂花藕肯定滋味不错;那个又说这支开的妙,非常适合用来作桂花糖糕……
两人闹了半夜,这才胡乱回去睡觉,可晏骄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睡不着,只好又撑着两只眼睛爬起来,结果才去推窗就吓得嗷一嗓子叫起来。
就见披头散发的白宁正蹲在窗外,目光炯炯,“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晏骄先给自己叫了魂,没好气的拍了她一把,索性也披了衣裳、抱着薄毯出去。
两人笨手笨脚的在廊下铺了毯子,挨在一块儿坐了,一边仰头看着天上一日圆似一日的月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难为你不情不愿的陪我来,今儿还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晏骄笑道。
白宁仰着下巴哼哼几声,“好坏都是比出来的,我原本确实不喜玉容,可如今一看,那几个丫头比她更讨厌了十倍百倍!”
晏骄搔小猫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不等她恼羞成怒便抢先道:“你说,今儿那几个丫头,到底瞒了什么事儿?”
白宁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当即嗤笑道:“这就有的猜了。上头的大户人家也就罢了,但凡立得住的,要么朝堂有人,要么吃祖上老本,再要么,就是庞大人这样自己拼杀出去的,总之根基稳固,小动作反而少些。”
“怕只怕这种不上不下的,想往上爬又没个正经途径,少不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别看他们外头风光,背地里指不定多少腌臜呢。”
晏骄很夸张的哇了一声,卖力的拍巴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白宁哭笑不得,“瞎嚷嚷什么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问别人也是一样的。”
晏骄乖乖不动了,这才正经八百的说起自己的猜测:
“首先,她们之间守着一个秘密,可能原本是约好了的,但现在玉容承受不住压力,想要将秘密放到太阳底下。但这势必会损坏她们家族的既得利益,很有可能玉容几次三番协商未果,拖到现在,只能选择背水一战,于是玉敏等人反应强烈。”
“其次,她们很怕我,”晏骄扭头看向白宁,“这种恐惧远超过正常人对仵作的偏见和忌讳,更多的是一种感受到威胁的本能,我最常在犯罪分子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白宁瞪圆了眼睛,“难不成是她们合伙谋害了人?!”
天呐,这样的话就很可怕了。
“你别激动,”晏骄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马上就推翻了这种想法。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玉容就没必要在最初那么积极地向我打探刑侦和验尸手段。既然到了这一步,她还不如主动交代来的简便快捷,何须如此?而且就算要自首,她才应该对庞牧更感兴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