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出现在铜镜里的只有一个端丽的小书生。小书生年纪虽小,目中却有精光, 显得比同龄人要早熟几分。又因其容貌殊丽, 隐有英气, 便只是什么都不做地站在那儿, 都能让人能够想象十数年后此书生该如何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这会儿哪怕是不赞同大奶奶荒谬决定的丫鬟婆子们看了陆子钰这扮相都忍不住微叹出声,心中起了大不敬的念头:你说大奶奶当年怎么就没把钰姐儿生成钰哥儿呢?要是看见了这样的钰哥儿,就是大将军心再狠, 也不可能任着如此好苗子的嫡长子在府中被老太太折腾废了。
丫鬟婆子们纷纷对视,种种心思你知我知,尽在不言中。陆子钰一抬眼就从铜镜里看到了丫鬟婆子们若有深意的眼神。这种眼神她也不是第一次见着了,小小的人儿翻出两大个白眼球,一句话不说就朝着弟弟那屋跑了过去。
——说实话,要是可以,她也愿意替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建功立业啊。她比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生错了性别,也比任何人都恨自己的女儿身。
“陆子安!你还要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不就一件衣服吗?穿好了就快些出来!”
陆子钰在外屋跟叫魂儿一样朝着里头喊。里头的陆子安站在铜镜面前抖了好一会儿嘴唇,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活像是一张白纸染了朱砂,拂去朱砂又落一层朱砂下来。
“陆——子——安——!!”
如果没有双胞胎姐姐在门外拖长了声音喊门,陆子安只怕已经去求娘亲不要如此为难自己了。
这男儿怎么穿得女孩子的衣服呢?他这样出去定然是要叫人笑话的!
“——嘿哟?”
窗户上突然传来了一声调笑,陆子安顿时浑身僵硬,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姐姐跟猴儿一般爬了自己的窗户,正一只脚跨过窗框来朝着自己笑。
“你——”
要嘲笑就嘲笑吧!就像太傅府的那谁!太师府的那谁谁!
“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手脚利落地翻进了窗户,陆子钰噔噔噔地跑到了陆子安的面前。她没有像陆子安想象的那样讥诮他、嘲讽他,倒是拉着他就往外跑,见了丫鬟婆子们还要了盒胭脂过来用小指给陆子安点了朱唇。
丫鬟婆子们震惊归震惊,却拦不住两个往顾凌霄那屋跑的孩子。屋中的顾凌霄已经起了,但因为咳嗽不止与连连吐血,她洗漱更衣的速度反倒落在了两个孩子的后面。
换了对方衣裳的陆子钰与陆子安都在外屋等着。陆子安头发都没挽就被自个儿姐姐拽出了屋,这会儿一头青丝就垂在脑后。
见姐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陆子安有些恼怒地也想绑个发髻,抓了几把头发却发现平时看丫鬟挽起来极容易的书生髻自己死活挽不起来。
陆子钰一看弟弟那笨手笨脚又一事无成的模样就嘲讽的哼笑了一声。不等陆子安恼羞成怒,她已经一把将弟弟按回了小圆凳上。
“切,就你这样的……你说你还能做成什么?你连个髻都扎不好。”
陆子安想要反驳,却听姐姐的声音从脑袋上飘来:“拿个铜镜过来,给陆子安自己照照。”
“诶!”
外屋服侍的小丫鬟瓶儿立刻去取了一方小铜镜出来,呈到陆子安的面前。而陆子安也诧异的发觉自己怎么拧也绑不起来的头发在被自己不当女子看的姐姐手中听话的要命,只不过片刻就成了半边儿精巧的双丫髻。
“发带呢?还有珠花。”
“啊?诶、是!”
瓶儿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被一个婆子指点了才知道进屋请示一下顾凌霄这个夫人。
正在被露儿拿玳瑁梳子梳着头的顾凌霄微微一笑,便吩咐珠儿:“拿些发带和珠花给钰姐儿和安哥儿去。”
“可是夫人……男孩子怎么能……”
珠儿这不抬眼还好,一抬眼正好对上铜镜里顾凌霄的视线。
顾凌霄的表情并不怎么凌厉,甚至称得上是温和。但她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深邃了,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随时会用她的波.涛将人卷入其中,带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珠儿一颤,连忙低头道:“……是奴婢僭越了!还请夫人责罚!”
“咳咳……”
顾凌霄又咳嗽几声,捂着嘴唇的帕子不出意外地染了血。她轻轻将那染了血的帕子放到了妆奁面前,喟叹般道:“我命不久矣,剩下的时日掐着指头都算得出来。……我一辈子恪守规矩,倒不想人都快没了还一事无成,连孩子们之间的争端都解决不了。”
“剩下的日子……就让我癫狂一把。能让钰姐儿和安哥儿和好了最好,也省得我地下闭不上眼睛。若是钰姐儿和安哥儿始终体谅不了彼此,我这做母亲的也总算是尽了自己的力,不违本心了。”
“夫人……”
露儿的泪花在微微肿起的眼眶里打转,偏生她还要挤出个笑来,柔声安慰顾凌霄:“夫人万万莫要如此说!夫人定然会长命百岁的!孩子们呀都是风一吹就又高一尺,倒是夫人别嫌她们长得太快!”
如此明显的安慰似乎真的安慰到了顾凌霄。她惨白一笑,喃喃低语:“是呀……孩子们长得都快……我定是能看见姐儿哥儿成家立业的……”
这下不止是露儿,就连瓶儿的眼中都有了些许的晶莹。其他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们接着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以此压抑着汹涌的泪意。
夫人是个好人。可好人怎么总是不长命呢?
一片哀戚的气氛中,被顾凌霄命令拿珠花与发带给两个孩子的珠儿很快退了出去。
外屋的陆子钰与陆子安只能听见里屋传来些许的说话声。具体这些话都是在说什么,两个孩子却是不知道的。
陆子钰一见珠儿端来的发带与珠花,便瞪着眼睛叱了一句:“真慢!”
珠儿口中连连认错,人很快退了下去。等顾凌霄打扮好了来到了外屋,珠儿这才回了里屋帮着露儿收拾了起来。
露儿正在铺床,珠儿瞥了瞥妆奁前那一块沾着顾凌霄咳血的手帕,趁着露儿不注意便把那方帕子叠了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外屋的陆子安和陆子钰一见顾凌霄就呆住了:“娘、娘亲、您这是……?”
今日的顾凌霄穿着打扮也不同于惯常的郭殊,她今日穿了一身胡服。这胡服虽然也是女子着装,却是精悍干练的裤装。只因胡人女子善骑善射并不输于男子,有些部落的神射手甚至就是女子。
郭殊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顾凌霄没有郭殊那份婉约旖旎之美,也没想过要把自己囚禁在郭殊那温婉慈和的形象之中。借着生病吐血,命不久矣成了顾凌霄改变形象的最好借口。毕竟人人都知道狗急跳墙的道理。人要是快死了,做出什么以前做不出来的事情都不奇怪。
大善人为了能活下去可以变成屠夫,大恶人为了死后不下十八层地狱也会做上几件好事。……如此剧烈的转变都无人会质疑什么,何况顾凌霄不过是改了改做事的态度。
“娘亲既然是你们的娘亲,自然也当身先士卒,为你们做个典范。”
顾凌霄纤细葱白的手指挨个点过呆若木鸡的俩孩子的鼻尖。她的笑看在陆子钰和陆子安的眼里还是那样的慈和温软,纵使姐弟两个都觉得娘亲仿佛和以往不一样了,也照旧生不出与不一样的娘亲疏远的想法。
被顾凌霄带着坐上了马车,陆子钰和陆子安这才有些慌了。
“娘、娘亲……您不会真的让我们穿这一身去私塾吧?”
陆子安巴巴儿的,只希望娘亲能说一个“不”字。可顾凌霄残酷得很,一点儿没顾忌对方不过是个虚岁六岁的孩子,直接打破了他那一点儿小小的侥幸。
“娘亲虽不是君子,却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岂会食言而肥?咳咳、咳咳咳——”
顾凌霄说话的时候是虚耷着眼皮的。她看起来实在太虚弱也太疲惫了,不过短短的几句话而已,竟已像是熬干了她所有的精神气血。
露儿一见顾凌霄又咳,连忙把慈安堂大夫给开的药丸拿了出来,还让坐在车辕上的珠儿也进来取装水的竹筒伺候顾凌霄服药。
“夫人,夫人您就服一粒吧。”
露儿不明白夫人怎么从祠堂回来之后就再也不愿服上一次药。别说是黑乎乎的浓稠汤药了,就是这种不苦不难吃的药丸她都不愿再服一粒。
顾凌霄无声轻叹,将将止了咳嗽才道:“……这都吃了多久的药了?我这身子还不是每天都比昨天变得更坏一些?……想来吃再多的药,我这病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了罢。”
“夫人您千万别这么想!”
哽咽着的露儿已经快掉下泪来了。
“就是啊夫人!药还是得好好吃人才会好呀!”
珠儿连忙接下话柄,把药递到顾凌霄嘴边劝道:“这药若是不好,咱们就请慈安堂的苏大夫来开一副更好的药……横竖大将军府的中馈是夫人掌着,夫人为自己请一请大夫、开一开药总是不至于被人为难的。”
顾凌霄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珠儿一眼。接着那药连同珠儿的手就被顾凌霄拍开了。
黑色的药丸随着马车的颠簸咕噜噜地滚出了车厢,掉到了外边儿的雪地上。珠儿僵硬在原处,这一瞬她都快以为自己被顾凌霄发现什么不妥了。
然而顾凌霄只是紧紧地蹙着一双娥眉,眸中愁绪万千地拧过了头。
“咳咳……吃了也不会好。还吃它做什么?不过是白白浪费浪费功夫,白白浪费府中的银子。”
轻微的咳嗽声里,顾凌霄的声音颤颤的。那其中既有对命运的恨,也有对老天的憎,更有自我放弃的颓丧。
“活人抢不下阎王手里的生死簿……我已经想通了,还有多少时日便撑多少时日吧,多一分是煎熬,少一分指不定还是解脱呢。”
“往后再有人提半句吃药的事情,休怪我翻脸无情。”
如此决绝的话语,只有那存了必死之志的人才说得出口。陆子钰与陆子安的心就跟被刀生绞着似的,心尖尖上千疮百孔血液齐流,一阵阵抽搐着疼得人鼻子发酸,双眼火烫。
——娘亲都这样了她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听娘亲的话!别说不过是换了彼此的衣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们也不该再找哪怕只是一个借口!
被人嘲笑又怎么样?被人欺负又怎么样?难道她们平时就被嘲笑、被欺负的少了?
只要娘亲能好起来……不,但凡娘亲能少一分痛苦,她们什么都能为娘亲做!
马车外飘着细细的雪花。昨日那场大雪之后,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泰半。往日在私塾门前停放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今日只有稀稀拉拉的四、五辆,想来是因为天气太冷,私塾里的小霸王与千金们大多都差下人来向夫子告了假。
顾凌霄的咳嗽声一路就没停过,陆子钰和陆子安几次想劝她吃药,却又怎么都开不了那口。
回忆着往昔最为疼爱她们两个孩子的娘亲,想到娘亲往日但凡她们表现好了就有奖励给她们。陆子钰和陆子安都在琢磨自己要是表现好了是不是能哄着娘亲吃药。
两个孩子的心底因为过度的凄然,反倒没有了恐惧、慌张与惶然。
“钰姐儿,安哥儿。”
到了私塾前,陆子钰与陆子安正要钻出车厢,却被顾凌霄叫住了。
她轻轻地抚上两个孩子还很稚嫩的背脊,轻咳着道:“抬起头来,把胸挺直了。”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是娘亲最骄傲的孩子……咳咳、所以,千万别低着脑袋、驼着背脊,叫人看轻了去。”
“娘亲不许我的孩子没了脊梁。”
以前的郭殊哪里有这么强势的时候?两个孩子刚要回头,却被顾凌霄推出了车厢。
顾凌霄的容颜与连绵不断的咳嗽声被落下的车帘隔绝在了车厢之中。陆子钰和陆子安红着眼睛,不过一顿之后就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私塾大门走了过去。
私塾的门童在寒风中冷得直打颤,见了陆子钰和陆子安这平时他都敢调侃两句的姐弟,看清了她们身上完全掉了个个儿的打扮,竟是一个调侃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这陆子钰和陆子安还是那个陆子钰和陆子安吗?怎么这两个小不点身上的气势、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呢?那种威压感,简直就像天家的皇子皇女似的……虽然他也没见过天家的皇子皇女是个什么样子就对了。但、若要他来说,皇子皇女的气势大约就是这种一眼看来就能将人完全碾压的感觉吧。
把钰姐儿和安哥儿两姐弟送到了私塾,顾凌霄便又乘着车回了大将军府。她这一回去就歇下了,外间的丫鬟婆子们少不得又是一通议论。
露儿在顾凌霄跟前的榻上值守,珠儿就先下去休息了。
等轮到珠儿来值守的时候,顾凌霄恰好起了,珠儿便并着露儿一起为顾凌霄收拾,又让厨房那边端了白粥过来。
待顾凌霄用过白粥,她便吩咐露儿:“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有珠儿伺候就够了。”
“奴婢不累,奴婢还想再陪夫人一会儿。”
露儿说着就要用美人锤给顾凌霄锤脚,却被顾凌霄拍了拍手背:“乖,去休息。明个儿还有要事要差你做呢。”
露儿只当顾凌霄是在哄自己。但主子的话下人哪儿能不听呢?纵使有千般不舍,万般担心,露儿还是去歇着了。
屋子里就只剩珠儿和顾凌霄。
珠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怕对上夫人那双眼睛。她连忙拿起露儿放在一旁的美人锤,给顾凌霄轻轻敲起了腿。
“……你倒是个懂事的。不用我多说。”
夹杂着咳嗽的称赞让珠儿如同羞怯般温婉一笑:“奴婢是下人,下人为主子考虑是应当的。”
只可惜我不是你的主子对不对?顾凌霄勾起了唇角。
早晨那方染血的白帕是她故意放在妆奁前的。她前脚刚出去见了孩子们,后脚再回来穿披风拿手笼便没再见到那方染血的白帕。
固然那方染血的白帕有可能是被拿去洗了,可那方白帕上的熏香是郭殊最常用的水沉香。水沉味道浓郁,经久不散。下人们可用不起这种贵重的香品。但顾凌霄在珠儿要给自己喂药的时候分明从她的身上闻到了水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