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至下,无人知晓她长成何等模样。
就连宫中诸人,对这位长居永州,年初入京面圣之后便隐秘无踪的永州郡王之女突受封赏之事充满疑惑。
主要是宋华颜过于神秘,入京之后所居何处,竟无一人知晓。
皇贵妃作为宫内如今最为尊贵的女人,听闻此事后都困惑不解。
当日宋华颜入宫,只觐见了陛下,并未前来觐见她,是以她也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半年之后直接受封为公主。
最离奇的是,皇上以她体弱为由,竟不许他人探访。就连她的婚事也由姜河亲手操办,他人半点插不得手。
如此一来,蒙在这位安平公主面上的面纱越发神秘了。
大婚当日,皇贵妃听着远处吹拉弹唱的丝竹管弦之音,热闹非凡。骆永仪轻轻为她锤肩,她问道:“姑姑,这位安平公主是什么来头?”
皇贵妃亦觉纳闷,这人是何方神圣总得会一会才知道。
她命人备下重礼,亲自前往含冰殿。
到了之后她才发现,殿外围了好几圈大内禁军,漫说是个人,恐怕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这等架势,她也还是头回看到,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陆晚晚端端正正地坐在殿内。
没多久,安太妃带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安太妃和先皇情意甚笃,一生和美,诞育皇子公主无数,先皇后宫,她是最有福分的一位宫妃。皇帝登基后,她一直居于宫内,鲜少与外界同往来,加之她从未见过陆晚晚,故而皇帝特意请她来为陆晚晚梳妆,送她出门。
“四丫头。”安太妃进殿门,看着她乖巧地坐在镜子前,模样端方,背影便是极美的,她子嗣众多,孙儿这一辈却没几个孙女。看到陆晚晚,她很是亲切。
陆晚晚本有些紧张,但听得她那声唤,慈祥柔和,同寻常人家疼爱孙女的祖母没什么差别,便放下心来,她起身,朝安太妃略福了福身:“孙女儿宋之渺见过安太妃娘娘。”
安太妃瞧这孩子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语,倒与记忆中永州郡王那粗喉大嗓相差许多。她热络地牵起陆晚晚的手,走到镜前坐下。
安太妃拿起梳子为她梳头,她边梳边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头偕老,三梳举案齐眉。”
说完,她摸着陆晚晚绸缎一般的长发,说:“四丫头头发生得好,这辈子注定好命。”
陆晚晚抿唇:“谢安太妃娘娘。”
她微微垂目,看着镜子里光彩动人的新娘子,双手藏于大红喜服之下,紧张得暗自捏紧。
“公主,安太妃,皇上来了。”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陆晚晚正要起身去门口迎接,皇上已经大跨步走了进来。
皇帝今日穿了极为庄重的衮冕,冕上以金为饰,垂着的白玉珠串十二旒随着他走路而摇晃,时而碰触在一起,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他疾步走来,端庄的冕服衬得他威仪毕现,浑身散发出不怒自威的皇家气度。
他略抬手,道:“皇儿不必起来。”
陆晚晚还不大习惯改口,嗯了声,又坐回去镜前:“陛……父皇为何来了?”
“谢家那小子进宫了,朕过来看看。”
安太妃刚给她梳好了头发,正要戴上凤冠。皇帝瞧见了,主动去拿凤冠:“朕来。”
“陛下对四丫头可真好。”安太妃笑着,一面将凤冠递过去。
皇帝端着凤冠,乐呵呵地笑道:“渺渺是幺女,朕自然多疼一些。”
他温和的话传进耳中,击在陆晚晚柔软的心上,让她莫名有些难过。
皇上待她越好,她便越难过,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水中月,似镜中花,风一吹,就散了。
但她莫名贪恋这点些许细微的温暖,藏有私心,细若蚊呐地说:“谢父皇。”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耳尖微微发红。
皇帝只觉心潮激荡,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真实,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华丽的凤冠设计繁复,甫一戴在头上,压得陆晚晚轻呼了声:“好重。”
安太妃道:“皇帝舍不得四丫头,东西尽用的好的,光是大大小小的东珠就用了近百颗。你以为自己戴的是凤冠吗?不是,是皇帝的器重。”
陆晚晚压下方才的小心思,有些不安。皇上如此器重她,她却什么也报答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爹:我卑微,我满足。
第80章 珍宝
皇帝看着镜中的女儿, 她化了妆,面上挂着喜色, 满是新嫁娘的喜悦。
他想,岑思莞若是活着,到今日不知该哭成什么模样。
她就跟水做的一样,眼泪珠子多得仿若天河之水, 他犹记得离开允州那一夜, 她湿了枕巾的泪。
哭得他心都软了化了,记挂了她半生。
思及此处, 他眼眶微微发红,双手轻轻整理陆晚晚的凤冠, 顺了顺凤冠两侧的珍珠流苏:“皇儿日后去了谢家,谢家那混小子敢欺负你,就回宫来,漫学你见青姐姐, 受了委屈自己窝窝囊囊地哭, 父皇在,父皇护得住你, 给你出气。”
陆晚晚心下一酸, 眼圈倏地一下便红了,眼泪打转, 她鼻头又酸又涩,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
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一时间, 她分不清究竟是她太入戏,还是皇帝先入戏。
这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反倒迷惑了她自己。
她鼻子齉齉的,带了些哭腔,道:“女儿知道了。”
此言一出,皇帝越是难忍心上潮涌,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声音也沙哑起来:“谢家的混小子该来接你了,朕先回晨阳宫了。”
陆晚晚起身,要去送他,皇帝双手摁在肩头,将她压回椅子上:“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无须多礼。”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
行至门口,他微微抬手,揩了揩眼角不怎么明显的水渍。
陆晚晚瞧着他的背影,心中那股酸涩越发上涌,如潮似水,将她淹没。
依礼,今日谢怀琛进宫到含冰殿接到陆晚晚之后,夫妇俩便要去往晨阳宫辞别帝后,叩谢天恩。
当今圣上登基之时立先前在潜邸的太子妃为后。只可惜太子妃福薄,圣上还未登基她便已作古。此后至今,皇上一直未立皇后。
后宫中以皇贵妃为尊。
只可惜贵妃再尊贵也只是妾,这等场合也没她出面的份。
皇上将五皇子叫了回来,作为兄长给陆晚晚送嫁,又另喊了些显贵的皇室宗亲前去送亲。
送亲队伍之庞大,鲜有人能及。
谢怀琛掐着吉时赶到含冰殿,送嫁的队伍已在门口等候。
谢怀琛无兄弟子侄,是以李远之和褚怀同他来迎亲。
他穿了身大红喜服,站在最前头,李远之和褚怀依次站在后面。
宫门缓缓打开,安太妃搀着陆晚晚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头上盖着通红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低垂着头,可以从盖头缝隙里看到绣工精良的绣花鞋。不多时,一双厚底云靴现于眼底,四周鞭炮声骤起,丝竹管弦之声也不绝于耳,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就在这极度的喜庆之中,谢怀琛将一段红绸递给她,然后便听到谢怀琛的声音略带了些喜悦,他说:“谢夫人,我来带你回家了。”
陆晚晚轻握住红绸,轻笑了下,她声音又软又甜。
“好。”
谢怀琛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有她在身旁,他总能温和从容。
陆晚晚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谢怀琛小心翼翼的,将她牵引到花轿下。
一路上跨马鞍,过火盆,谢怀琛都会小声提醒她。
这对陆晚晚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最正常不过的婚礼她却从未体验过。
她坐在花轿里,晃晃悠悠的,心思也忽上忽下,飘忽得厉害。她悄悄打起帘子,本想悄悄看一眼谢怀琛。
然而谢怀琛是新郎官,走在队伍最前头。轿旁的是送亲的五皇子宋垣,他察觉到轿帘被打起,侧目看过去,正好看到陆晚晚露出一双如泅着秋水的眸子,在张望什么。
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有些怔愣。
宋垣觉得父皇荒唐极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公主,竟让他亲自送嫁。
此时他看着轿中新娘的眼睛,不知为何,竟觉得莫名熟悉。
他微微愣了一瞬,再去看,她已放下轿帘。
陆晚晚靠在轿子上,长吁了口气。
她在心里盘算。
前世皇上在她和宁蕴去到北地后两年就驾崩了。驾崩后,五皇子和六皇子因为夺嫡而发生了一场混战。六皇子战败身亡,五皇子在骆家的扶植下登基。
他登基之后便纵情享乐,近小人,远贤臣,骆家狼子野心,把持朝政,以致朝政腐败,民不民,君不君。
北方胡人履犯中原,大成不敌不抗,割地赔款议和上贡和亲,泱泱大朝尊严扫地。
最后是一直低调无闻的二皇子领军从北地发兵,克蛮夷清君侧,所向披靡。
扶持他的便是宁蕴做北地大都护建立起的那支宁家军和谢家的西陵军。
宁蕴最会审时度势,在北地那些年,不卑不亢,和戎族、鲜卑等族关系颇好。大成局势最混乱的时候,他没有去淌那摊浑水,极大地保存了自己的势力。
宋垣四面楚歌时,为了得到宁蕴的支持,甚至派人去捉陆晚晚和瑜儿。
那是宁蕴到北地的第四年,他已位及昭武大将军,宁夫人病重,陆晚晚带她回京看病。
也是那回,纪南方上门自荐为她看病。
宋垣派人将陆晚晚和瑜儿带回宫内,关押了她们一个多月。
宁蕴匆匆从北地回来,却不是救她的。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他冷漠无情的脸和冰冰冷冷的话语。
“我宁家军千万弟兄的命,重似千钧,是支撑大成的脊梁,并非陛下可以轻易用其他东西来要挟。”他冷漠地抛下弱妻幼子。
思及此事,陆晚晚心底便一阵恶寒。
她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自己已重来一世,不应该沉溺于以往的苦痛中。
可那些经历犹如牛毛,浮在她的骨血脊髓里,忘不了啊。
宋清斓在宁蕴和谢怀琛的扶持下势如破竹,挥军东进。
只可惜,她死的时候,那场大战还未结束,二皇子赢或是五皇子赢。
她不知。
这一世自她醒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六皇子现下竟就反了,那五皇子呢?
皇上驾崩后,是否是他登基?
皇上……
陆晚晚想到他,心尖忽的痛了下。
不知是否是最近父皇喊得过于顺口,她竟当真觉得同他有了几分父女情分,想到两年后他便要驾崩,心尖竟痛得这么厉害。
但很快,她安慰自己道:“上一世皇上是病逝,这一世已找了纪南方给他看诊,应会无虞。”
她没有嫁给宁蕴,过往一切不会重来一次。
如此安抚着,她略松了口气。
她思索着,送亲队伍已经到了晨阳宫。
有人踢了三下轿门,一片笑声中,谢怀琛伸手去牵陆晚晚。
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她从今往后要相携一生的人。
她抿着唇,将手递给他掌心。
谢怀琛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慢慢收拢,将她紧紧牵着,缓缓走进晨阳宫的正殿。
皇帝独坐高台,看着缓步进来的一双红影,眼眶慢慢的不自觉便红了。
大成有个习俗,母亲会在女儿出嫁之日教导她为妻为媳之道。
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空着的椅子,眼神暗淡。
他对谢怀琛道:“你今聘我宋家女,从今往后便得一心一意待她,不可令她委屈。”
谢怀琛笑得霁月清风:“是,陛下。”
皇上脸一沉,看向谢怀琛的眼神百感交集。
这可是个混小子啊,脾气上来,连宋时青都敢杀。
他娇滴滴软绵绵的小女儿,是娇柔的花蕊,易碎的琉璃。他又红着眼睛嘱咐陆晚晚:“若是受了欺负,定要告诉朕。”
陆晚晚听他一再如此说,心底暖烘烘的,软软地嗯了声。
姜河在一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别人家嫁女儿都是嘱托她敬重公婆侍奉夫君,皇上倒立起老丈人的威来。
幸好礼官及时口颂:“吉时到,新人拜别高堂,登花轿。”
丝竹管弦声又起来,陆晚晚兀的红了眼眶,倒真有了几分拜别父母的情意,她盈盈跪下去,给皇上磕了三个头。
皇上亲自扶起她,道:“去吧。”
陆晚晚心情复杂,又福了福身:“儿臣拜别父皇,祈愿父皇千秋万岁。”
说罢,谢怀琛又牵起他,转身走出晨阳宫正殿大门。
皇上望着他们火红的衣裳,似一个燃烧的火点,渐渐的,渐渐的消失不见。
他叹息了声。
皇帝今日特开了皇宫正门,送陆晚晚出嫁。
如此殊荣,就连当日昌平郡主出嫁也不曾有。
由此可见皇帝究竟有多看重镇国公府和安平公主。
文武百官到谢家吃这趟喜酒吃得是百感交集,他们听说谢小公爷同先前那位少夫人感情甚笃,他为她杀宋时青,她为他冲喜毅然下嫁,皇上亲书“仁义无双”二字赞她高洁。
可如今这位先少夫人死于大火尚不足一月,皇上便再度赐婚。
不少人本还打算劝他想开些,却不知看到他笑得春风得意,迎来送往,脸上的笑真情实意得委实不像是刚死了恩爱有加的新夫人的,倒像是除了宿世的仇敌。
人人皆叹,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人诚不我欺也。
谢世子喜得眉飞色舞,同安平公主成了亲,俨然将他那短命的先夫人忘去了九霄云外。
依照大成的风俗,两人在正厅拜完堂,谢怀琛将陆晚晚牵进洞房。
门外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褚怀趴窗户上怪笑:“阿琛,挑完盖头就出来喝酒!”
谢怀琛乐坏了,走到窗边,拍了拍窗户:“还不快走,欠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