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走了何时再回来?”徐笑春没忍住,侧过身问道。
沈寂故作讶然,道:“徐兄弟说笑了,在下是沈将军麾下的人,回去复命,何来回来之说?”
徐笑春脸上的失落神情溢于言表,她淡淡“哦”了声,又继续心不在焉地糊大红的窗花纸。
陆晚晚淡淡一笑,问他:“那你预备何时动身?”
沈寂道:“明日就要过年,我想马上就走,还能赶得上回去过年。”
徐笑春一听,忙道:“不若你过了年再回去,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沈寂叹了口气:“徐兄弟又说笑了,军情紧急,年后沈军还要配合谢将军平定戎族之乱,情势刻不容缓。”
徐笑春怅然若失,又“哦”了声。
沈寂所言非虚,谢怀琛这几仗虽然瓦解了达阳大部分的势力,但还有少数逃兵在作乱。这些逃兵年后都是要一一处理的,还有此次羯族的所作所为,谢怀琛也上报了朝廷,等候朝中军令,或趁势北上平乱,或就地议和,年后也急需处理。
陆晚晚瞥了眼徐笑春,见她凝眉不展,眉宇间似有不喜,笑盈盈说道:“那就年后再会了,一路顺风。”
沈寂朝她拱拱手告别,又同徐笑春说了声再会便走了。
等他走后,徐笑春神情也恹恹的,跟陆晚晚说了声便回房休息去了。
“挺好的男子,本事大,胆子也瓷实,样子生得也不错。”陆晚晚笑得秀眉轻弯,一脸欣赏。
谢怀琛一把掐着她的腰,凑近她面前,说:“胆儿肥了,敢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子。”
陆晚晚轻笑,将他推开两分,站起身继续写对联:“不敢,夫君朗如星月,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他被说得颇为受用,站在她身旁为她磨墨:“我觉得这陆越也不错,有勇有谋,倒也是条汉子。回头我给沈在将军去封信,打探一声陆越的家世。”
“不消打听了。”陆晚晚笑出了声:“这陆越就是笑春死也不肯嫁的沈家小将军沈寂。”
“沈寂?”
陆晚晚看他一脸茫然,有了几分得意:“没错,他就是沈寂。”
两人正说着,前头有人来报,说是安州有人前来求见谢怀琛。
谢怀琛纳闷,他在安州并无旧友,是谁在这当口来见?
陆晚晚理了理他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说:“去吧,我等你回来贴对联。”
谢怀琛嗯了声,便走了出去。
等他出到外面的花厅,早有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立于廊下。
他身披了件青灰色的狐氅,背影寂寥又清冷。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朝谢怀琛淡淡一笑:“阿琛,别来无恙。”
不知为何,谢怀琛忽的想起白日在戏楼,陆晚晚那一瞬的失神。
他嘴角挤出一抹笑,示意他坐:“幼年你我同在林家私塾上学,常听先生讲‘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彼时不懂,如今方知时光如白驹过隙,距上次京城一别,竟已是半年有余。你在北地一切可好?”
宁蕴轻抚茶盏,道:“宁家遭此一劫,远赴北地,实为不幸;但我于此行中所思颇多,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怀琛微微颔首。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天南地北说了很多。
陆晚晚在院里等谢怀琛回来贴对联,直等到天已泛黑,红泥火炉映着靛青的天光,又飘雪了。
她问:“谢将军何时回来?”
侍卫得令,小跑出去问。
谢怀琛正抚盏,望着檐下白雪如絮,翻飞不停。
侍卫黑影斜跑入内,问道:“将军,宋先生问你何时回?她等你进膳。”
谢怀琛听到陆晚晚在等自己,心中微暖,道:“让她早睡,我有客人,晚些回去。”
侍卫退回复命。
宁蕴微微侧眸看向他,口齿翕动了几回,方出口问道:“先夫人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谢怀琛点头嗯了声。
“陆晚晚她?”宁蕴缓了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真的已经……去了吗?”
谢怀琛眸子亮了一下,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宁蕴暗暗看着他的脸色,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不由微松了口气。
“我听说安平公主也来了靖州,不知会否方便,我想求见她面禀安州之事。”宁蕴道。
谢怀琛侧过脸看着他,半面脸隐于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微微笑了下,道:“渺渺得圣上恩宠,虽担了公主的名声,但朝中之事她从不过问,你既有事,当上报安州刺史。”
宁蕴噎了下,喉头微动。
过了片刻,侍卫又飞奔过来,神色着急,道:“将军,宋先生心悸,痛得厉害,让你无论如何都得回去。”
谢怀琛闻言神色变了,忙起身,对宁蕴说道:“内院有事,须得我去处理,你今日下榻何处?明日我去找你,再饮酒叙旧。”
“我只是途经靖州,得知你在此,顺道来看看你,你既无事,我便放心了,我马上就要启程回安州。”宁蕴淡淡说道。
谢怀琛道:“明日便过年了,伯母还在家等你回去团聚,我也不便再留你,惟愿你一路顺风。”
“那便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见。”宁蕴笑了下。
“不了吧。”谢怀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阿蕴,我觉得往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宁蕴愕然,慢悠悠地转头看向他,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为何?”
“因为刘桓谷是你杀的,对不对?”谢怀琛声音十分淡然,仿佛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一次我差点死于陛下的杖刑之下,你我的情分便也断了。”
刘桓谷死后,谢怀琛看过他的伤口,他伤口整齐,那手法很熟悉。
谢怀琛和宁蕴好歹是在一起厮混过好些年的情分,到底对他是了解的。
当时他便怀疑过宁蕴,但没有证据,也想不通他究竟为何如此。及至此时,他一而再再而三问起关于陆晚晚的事情,他终究反应过来宁蕴为何会杀刘桓谷。
宁蕴心里有陆晚晚。
他们之间因她而生的嫌隙。
厅上一时间静默得令人觉得可怕,檐外白雪落下的沙沙声也清晰可辨。
谢怀琛终究再未说什么,起身理了理袍子,转身而去。
宁蕴转头看向谢怀琛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世他们是同袍共战的兄弟,却在扶宋清斓上位后走上不同的道路。
谢怀琛成了锋芒凌厉的镇国公,除奸恶,灭佞臣,他救了很多人,也害了很多人。
最终谢怀琛将剑尖指向了他,他暗中查出了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死谏到底,最终令宁家彻底垮了。
他也因日复一日的思念折磨,一蹶不振。
一代权臣宁蕴白手起家到权势通天,再到轰然倒塌。
从始至终,都少不了谢怀琛的推波助澜。
他以为重来一次,在所有的悲剧都没有发生之前,他和谢怀琛能洗净前世的恩怨。
却不知,还是躲不开命运的捉弄。
陆晚晚竟嫁给了谢怀琛。
从一开始,就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宁蕴轻握起拳头,又慢慢放下,拇指上的那枚玉雕的扳指顿时碎成了无数片。
第102章 除夕
宁蕴从靖州刺史府出门后, 对街檐下一个戴斗笠的人走了过来。
他来到宁蕴身旁,将斗篷微微压了压,半边面容彻底被遮在斗笠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宁太守。”男子声音有些沙哑, 喊了宁蕴一声,问:“咱们何时启程?”
宁蕴神色淡淡的, 他未置可否,没有回答他。过了良久, 他才缓缓道:“你先回,我过几日再回去。”
“宁太守还在为安平公主之事烦心?”那人语气淡漠,似有几分不屑,顿了下,又道:“小人的消息千真万确, 宁太守不信我还信不过五皇子吗?”
宁蕴拢了拢衣袖,檀口微启, 道:“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她是或是不是,只有他亲眼看过才作数。
“宁太守……”他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
宁蕴微一抬手, 示意他不必多说。他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腹中,满脸不甘地看着宁蕴。
————
谢怀琛心烦气闷,迎着风雪大步走回院内。
他和宁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撕破脸面走向分崩离析, 难免有几分怅惘。
他刚踏进院内,便看到缠枝花门下,陆晚晚踩着凳子在贴对联。她手伸得高高的, 用小刷子把浆糊抹上去。她涂得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谢怀琛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双手用力将她托起。陆晚晚轻呼出声,回头一看是谢怀琛,这才轻舒了口气,继续贴对联。
很快,她将几副对联都贴好了,谢怀琛将她放在地上,轻刮了下她的鼻子,问:“不是说了等我回来贴,怎么这么不等我?”
陆晚晚轻哼了声:“等你回来,年都过完了。”
她闷头整理东西,也不看他,雪腮微微鼓起,一副闹小情绪的模样。
“我会见客人晚了回来你就生气,要是上战场,让你等久了,你会不会把家里房子都拆了?”谢怀琛笑着去摸她的脸。
她侧身躲开:“我才不等你,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日子怎么痛快怎么过。”
“那才好呢。”谢怀琛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怀里,低头吻她:“我就要你过得开开心心的,不为我担心呢。”
陆晚晚气鼓鼓地推他,却反被他捉住双手,禁锢在怀抱中,不让她走,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女子的馨香,他轻舒了口气,吐纳的气息喷洒在陆晚晚的颈窝里,痒痒的。
她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问道:“夫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嗯。”
“什么事?”
谢怀琛说:“军务上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点麻烦罢了。”
“棘手吗?我能帮你什么?”陆晚晚问。
谢怀琛摇头:“你的夫君朗如星月,举世无双,无人能及,区区小事,何须夫人出手?”
陆晚晚唇角漾起一丝笑,露出小糯米牙,甜甜的。她转身,勾起谢怀琛的下巴,笑着说:“本公主十分欣赏小将军。”
谢怀琛拥着她扔到床榻上,去吻她的脸颊:“愿为公主裙下臣。”
————
第二日是大年三十,辞旧迎新的日子。
裴恒来人请谢怀琛他们去前厅一同过年,陆晚晚拒绝了。从小舅母就教过她,过年的时候一定要一家人在一起。
公公婆婆远在幽州,他们成婚的第一个年一家人便分开两地。陆晚晚辞去裴恒的相邀,吃过午饭后喊了人来包饺子。
谢染徐笑春自不必说,白荣也来了。
他这两日在照看裴翊修的母亲,倒比前两日精神好了些。
陆晚晚跟谢怀琛说:“他和舅母一样,没了生的指望,让他照看翊修的母亲,他有了责任,慢慢的会好起来。”
起初她很担心白先生的状况。
“白先生医术很好,我想让他去军营当军医,你觉得如何?”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眉毛一挑,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人没了求生欲望的时候,应该让他体会到被需要。当白先生看到那么受伤的士兵等待他的救援,说不定就会重燃斗志。
“我觉得不错,但是肯不肯去还得他自己拿主意,回头我让谢染去探探他的口风。”
下午大家在一起包饺子,白先生和陆晚晚负责包,谢染和谢怀琛则负责擀面皮,徐笑春和裴翊修则在一旁捏面人玩儿。
白先生饺子包得很好,圆润饱满,看上去俏皮可爱。
陆晚晚看到了,不禁夸他:“白先生的手比我的巧多了,饺子包得真好看。”
谢怀琛擀面皮的空隙探头扫了眼,笑说:“白先生的饺子是天鹅,晚晚你的饺子……是……”
“是什么?”陆晚晚挑眉看向他。
“你自己要我说的。”谢怀琛笑道:“像乌鸦。”
一堆人朗声大笑起来,陆晚晚又羞又恼,抹了把面粉便朝谢怀琛脸上抹去。谢怀琛笑着躲开,又去追她,捉着她将满手的粉抹到她脸上。陆晚晚笑得连连求饶,裴翊修见了,猴儿一样蹿到陆晚晚面前,螳臂挡开谢怀琛,小豹子一样护着她:“不许欺负皖姨。”
谢怀琛哈哈大笑,一把将裴翊修高高举起,让他架在脖子上,说:“小犊子,不错啊,会护着我夫人了。”
裴翊修甫被举得这么高,也咯咯笑了起来。
满院人都乐得开怀,过年的气氛越发浓烈。
白荣侧眸看着安静柔婉的陆晚晚,心下压着的那块石头微微松了些许。他原本想问问谢怀琛关于他外甥女的事情,但这女子心胸开阔,有胆有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岂不给她添堵。他将话压了回去,有些自我安慰地想,谢怀琛这样的人,眼光定是极好的,他外甥女也定是极好的。
只是,她命不好。
“白先生,你怎么了?”陆晚晚看他有些失神,怕他胡思乱想,问他道。
白荣不欲扫他们的兴,掩藏好眼底的黯淡,朝她笑了下,说:“没事,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往事如斯,再难重回,最重要的是当下。”陆晚晚眼眸澄澈,安安静静地说。
白荣略颔首,手上动作极快,一个饺子又包好了。陆晚晚虚心向他求教:“白先生,你怎么包得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