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云口中呜咽有声,眼眸里是怨恨、是仇视、是想将她撕碎的怨怼。
那一瞬间,陆晚晚难免又想起自己上一次死去的时候,陆锦云应该体会到了那时她的绝望了吧。只不过到底陆锦云命好,现在还是夏天,她感受不到在北地那种冰冷的雪天生命渐渐流淌的滋味。
那时她也躺在这样光鲜华丽的云锦上,身体却半点温度也感受不到。
“猞猁的爪子我用金汁浸泡过,所以你的抓痕久伤不愈。陆锦云,你我本无恨,但自我从允州回来之后,你为何一直紧紧逼迫于我,逼得我无路可走?”她松开陆锦云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所以,落到今天这个结局,你别怨我心狠手辣,都是你自找的。”
陆锦云的手因为震怒而青筋暴起,她嗓子里发出小兽呜咽的声音。陆晚晚扫了她一眼,笑着为她盖好锦被,道:“二妹妹,就此别过了,往后咱们一别两宽。”
她退下马车,陆锦云撕碎的呜咽声还在传来。
她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嘱咐丫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人成了这副模样,路上你们一定要好生照看她。”
丫鬟们应了声是。
陆晚晚又同碌安告了别。时辰不早,车队出发了。陆晚晚登上城楼,看着悬挂着北狄旗帜的马队消失在官道上,那逶迤而去的路看不到尽头,她和陆锦云之间纠葛两世的情仇却已经到头了。
那些怨和恨都有了它的归宿。
————
八月下了一场暴雨,瓢泼似的雨从天而降,风雨极大,将驿站外的树木都摧残得不成样子。
驿馆的驿丞刚给二楼的北狄使臣团送了开水下楼,到大堂的时候还在嘀咕:“这人都臭成这样了,还能活吗?也不知道带在身边做什么?”
就在此时,驿馆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他看了眼外头的狂风骤雨,暗骂了声老天爷,又打着灯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两位清隽的公子,身着不起眼的青衫,浑身的气度却出众绝尘,往那儿一站,就跟谪仙一般。
“两位爷,是打哪儿去办差?”驿丞问道。
宁蕴摘下还在滴水的斗笠,从怀里抽出文书:“回京,快去备两间上房。”
驿丞扫了眼那文书,立马恭敬地让开道,领着他俩进驿馆。
“两位爷赶路辛苦了,今儿就委屈在二楼天字号住下。”驿丞一面说道,心里却十分不喜。还在埋怨今天来的这一队北狄使臣,他们将三楼的几间上房给占了,又将那个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女子安置在二楼,害得二楼都弥漫着一股糜烂的臭味。
宁蕴皱了皱眉鼻子,问:“是什么味道?”
驿丞忙道:“回两位爷,是北狄使臣团,他们今日在驿站落脚。”
“北狄使臣团带了什么东西,这么臭?”宁蕴掩住口鼻,问道。这味道分明像尸体腐烂了。
驿丞叹了长长一口气:“北狄使臣团带了一名女子,受了重伤,这一路走来许是照看不得宜,伤势恶化,脖子上的患处已经烂了,身上也长了很多处褥疮。这味道就是那女子散发出来的,今儿雨大,驿馆就只剩这两间房了,还请两位爷担待。”
宁蕴转过头,看向他身侧之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你觉得如何?”
那被叫做三公子的倒是个随和之人,他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将就一夜吧。”
“好嘞,待会儿我用些上好的熏香熏一熏,除除味儿。”驿丞欢喜地说道,将他们俩引进门内,安顿好一切,又走出门为他们准备沐浴的热水和饭菜。
宁蕴陪同三公子吃过饭,这才回到自己屋内。
屋内已经点了檀香,味道很浓郁,混杂着那股糜烂的臭味,空气中的味道非常奇怪。
他打开窗户,风雨吹进屋内,扑面而来的凉意激得他眼睛微眯起,桌案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
他在窗前静静地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驿站已安静得除却风雨,半点声音也无。
他走出房门,来到臭味传出的房间。
深深吐纳,方走了进去。
陆锦云没有睡,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一闭上眼,那只猞猁扑到她身上的场景就再度重现。
她怕得睡不着。
却也再未清醒过。
她总觉得自己好似还是个孩子,六七岁的模样。那会儿父亲和母亲还很和睦,陆宅里她母亲说一没人敢说二,她是陆家唯一的嫡长女,地位尊贵,父母疼爱。
她什么都不用做,父亲都还宠着她,疼着她。
那时多好啊。
她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日复一日,不肯醒来。
宁蕴进屋,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有睁。
这些日子,她吃不下东西,也喝不进水,睁眼都是一件极其浪费体力的事情。她知道,是伺候她的丫鬟来了。
在她健康的时候,这些丫鬟都跪在地上,仰望她巴结她。
到了今天,她们都欺负她,侮辱她。没人尽心照顾她,甚至连身子也不为她擦洗,任由她活生生的人躺在榻上腐烂。
她早就满心绝望了。
宁蕴掌了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芒看陆锦云。
她可真够落魄的,是他见过活着最落魄的人。
整个人已经瘦得没了人形,犹如一具枯骨。
他想起自己前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身体丰腴而饱满,犹如一朵鲜嫩的花。
他和陆锦云之间早已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
她势利虚荣,想借他的势睥睨众生;他阴鸷狠毒,想借由她报复陆家。
两个人原本就不是因为真心而在一起的,至死也没有半点真情。
宁蕴恨陆家人,从上一世恨到了这辈子。
这辈子对陆锦云的恨愈甚。
他苦苦经营,安排好了到北地的一切,就是想延长父亲的性命。
但自从新婚之夜,陆锦云对宁家就没了好脸色。离京开始,她就变本加厉地谩骂他、甚至殃及池鱼,老侯爷不堪其辱,数度吐血。
他没能坚持到北地就身亡了。
宁蕴恨啊,杀父之仇如何不恨?
正因如此,他休妻,将她发还陆家。而这一切,加深了她的不幸。
他们之间谁欠谁更多,他也算不清楚。
“如果还有下辈子,就去做个好人,不要再遇见我。”宁蕴声音冷冷的,对躺在榻上的陆锦云说。
陆锦云听到他的声音,陡然睁开眼睛。目光在接触到宁蕴的那一刹那,猛地湿润了。
她用力去抓被褥,喉头不断蠕动,却半晌也没能挤出一个完整的字。
宁蕴别开眼睛,不再去看她。
他伸出手,探到她脸上,捂住她的口鼻。
陆锦云先是挣扎了两下,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不挣扎了,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落到宁蕴身上。
起初她的呼吸很急促,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伤口因为激动而崩开,流出来的血水都是臭的。
她身体慢慢变得很僵硬,再过不久就彻底不动了。
宁蕴松开手,阖上她未闭上的眼眸。
不知她死前想到了什么,嘴角是扬起的,像是在笑。
宁蕴叹息了一声,去到窗前将窗户合拢,然后走了出去。
第136章 入秋
长泰十九年的夏天结束得很早。
一场秋雨过后, 天气逐渐转凉。
结束了一夏的暑热,天气陡然变换,陆晚晚不意感染上了风寒。
整个夏日她都在为各种事情头疼, 陆锦云死讯传来, 她竟有点头疼,不停地用手揉按太阳穴。
谢怀琛心里紧张,喊了纪南方来为她看病。
“肺腑没有问题, 颅内也没有受伤,应当只是操劳过度,多加休息就好。”纪南方说道。
谢怀琛眉头就拧得更高了, 有的时候查不出问题才是最让人抓心抓肺的。
“头疼这种毛病, 诱因本来就多。没什么要紧的,夫君。”陆晚晚细声安慰他。
谢怀琛说:“明日起家里的事情你就先别操心了, 好生修养修养。”
陆晚晚点了点头,嗯了声。
下午他们说起往后的规划,九月过后,谢怀琛要进山, 接手龙隐卫诸项事宜,此去没准就是一两个月。
“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
陆晚晚就认真地想了想,她没有娘家,京城她眷恋的地方不多,一时间倒真不知去哪里。
“我听潘姐姐说姑苏好风光,倒真想去看看。”
谢怀琛说:“姑苏太远了,去不了。等京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带你去,现在换一个近一点。”
陆晚晚沉思片刻,问谢怀琛:“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哪里?”
谢怀琛说:“你去过的,城郊的庄子,这段时间还有最后一茬荷花,想不想去看看?”
陆晚晚就想起了去年他们在庄子上度过的那段时间。那时他们刚成亲不久,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谢怀琛去了庄子上。
无波无澜,岁月静好地过了好一段时日。
从庄子出来,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们的人生都跌宕起伏,数度陷入困境,又数度逃出生天。
挡在他们前路的风雨退散,命运设的伏也垮了过去。
所幸,他们仍携手并进。
“我愿意去。”陆晚晚挽着他的臂,轻轻靠着:“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
谢怀琛就吩咐人去安排了。
他们定在次日启程,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庭院的树,在风雨中呼啸,虬枝被劲风吹断,哐当一声打在窗户上,顿时传来窗纸破碎的裂声。
榻上的风雨,随之戛然而止。
陆晚晚探头扫了一眼,捂着嘴笑出了声:“树枝划破了窗户,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谢怀琛被扰了好事,心有愤懑,说:“你身体太虚弱了,以后跟我去军营里训练。”
陆晚晚靠在他怀中,长长的喘息:“明明是你太不知满足了。”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想吃冰桑葚吃不着是什么感受了。”谢怀琛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声音暧昧又带着灼热的温度,她躲了躲,换个姿势继续躺着睡觉。
到天亮,暴雨还未歇,两人却要出门。
谢染劝谢怀琛:“公子,现在雨太大了,等雨歇了再走吧。”
谢怀琛说:“废话少说,快去备马。”
谢染就又把希望寄托在陆晚晚身上:“公主,你劝劝公子吧。”
陆晚晚却笑眯眯地牵着谢怀琛的手,说:“我都听夫君的。”
谢染后槽牙都酸了起来,拗不过两位主子,他只得冒雨去备车马。
谢怀琛亲自给陆晚晚撑伞。
行李日用都用油纸包裹着,颇有兴师动众之嫌。
短短几步路,陆晚晚的裙摆和鞋子都湿了。
上车之后,谢怀琛蹲在她膝边,说:“脚抬起来。”
陆晚晚下意识缩了缩,小声道:“干什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们看不见。”谢怀琛笑道:“穿了湿鞋子容易患风寒,你头疼还没好。”
陆晚晚就笑眯眯地抬起脚,任由谢怀琛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下鞋袜,为她换上干爽的鞋袜。
换了袜子后,谢怀琛又掂了掂她的裙摆,嘴角漾起一丝坏笑:“你的裙子好像也湿了。”
陆晚晚闻言,忙一把踱回裙摆,拧了拧裙子上的水,正襟危坐:“没关系,只有外面湿了,里面是干的,没有大碍。”
谢怀琛见她防备的样子,就大声笑了起来。
车厢里都是水渍,空气都是水涔涔的。陆晚晚被他笑得脸红,岔开话题,问他:“今日雨这么大,为什么急着去庄子上?”
谢怀琛伸手将她揽入怀内,说:“九月过后,我要开始接手龙隐卫的回请,到时候陪你的时间不多。你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怕你无聊。”
陆晚晚就仰起脸认真地说:“夫君,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我不会无聊的,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国公府和公主府家大业大,我有数不清的财产要打理;舅母的慈幼局也走上正规,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还要跟着舅舅学医书,倩云和李云舒也快成亲了,我得帮衬着张罗;等他们成了亲,见青姐姐也该生产了,到时候又要好一通忙活。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就一个翊修陪着我,我都不会觉得无聊。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谢怀琛一听,用手掐着她的腰,将她的脸拉到面前:“我走后要做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你的时间安排得这么满,可有一时半刻是腾给我的?”
“不是,这些都是白日做的。”陆晚晚解释道:“夜深人静思良人,入夜了我就开始想你。”
谢怀琛这才稍稍有些满意,笑了出声:“算你还有一点良心。”
“再过几天,庄子上的桂花也快开了,到时候我顺道捎些回来,送去慈幼局让舅母给孩子们做桂花糕。”陆晚晚回过身,抱着谢怀琛的腰,说:“等明年桂花开的时候,我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到时候我就二十了。”
谢怀琛一时语塞,耳朵里好像只有窗外的雨声。
陆晚晚见他不说话,又解释道:“前些日子我请舅舅给我看过,他说我的身量已经很好,可以要孩子了。可我觉得父皇好像不大高兴我现在就生孩子,毓宣这段时间就没少受气。明年,明年我们就要个孩子好不好?”
谢怀琛听出她声音中湿漉漉的颤抖,大手摸到她柔软如缎子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冰冰凉凉,触手生凉。
“想做母亲了?”谢怀琛低声问她。
陆晚晚就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她上一世以瑜儿的死亡而结束,因此她对生孩子有本能的恐惧。但现在她突然放下了,萌生出想要个孩子的冲动。一个带有她和谢怀琛骨血的孩子,将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谢怀琛认真地说:“等大成局势彻底安定下来,我们就要孩子。孩子生在动荡不安的时候,会很受苦。我希望我们的孩子生在太平盛世,为了心上人的冷漠而伤心,为先生布置的课业而焦灼,而不用为局势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