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晚被她说得眼眶也发酸。
她回道:“多谢母亲。”
谢夫人抬手微不可查地揩了揩眼角,又取了桌上的印信给她:“既是女儿,你可得为母亲分忧解难,谢家这笔烂账已经让我头疼了十几年,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是要让她执掌中馈的意思。
陆晚晚目瞪口呆,管家意味着就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她当然知道。
婆母在世,一般都由婆母管家。
上一世宁夫人也是临死前才将管家的权利交到她手中,哪怕宁家的家业是她和宁蕴共同努力赚下的。
谢夫人竟在她进门第一日就让她管家。
她怔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过来,谢夫人是为她着想,她没命名分嫁过来,悠悠众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世人对女子总是如此苛刻。
男子追求真爱是勇敢,女子若跟他们一般从事,便是倒贴。
仿若女子天生就该犹如货物般任男子挑选。
更令人寒心的是,背后说三道四的十有八九也是女子。
谢夫人将管家的权利交给陆晚晚,说明镇国公很器重她,是给她脸面。
她也不扭捏,当即给谢夫人叩首:“多谢母亲。”
刘嬷嬷又端了盏茶给她。
她恭敬地敬给谢允川。
他亦十分欢喜,一口将茶饮尽。
他搓了搓手,拿起旁边一个硕大的锦盒,道:“家里都是你母亲在管账,为父手头也不宽裕,就这一件好东西,是当年你母亲生琛儿前我找工匠打的,这东西天上人间只此一件,就送给你了。以后若是琛儿惹了你,你大可拿来一用。”
谢夫人一见那盒子,又气又好笑,差点拍桌骂他,她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谢允川,你这也太寒碜了吧。”
谢允川坐得端端正正,将东西递给陆晚晚:“寒碜归寒碜,礼轻情意重啊,对吧晚晚?”
陆晚晚笑着去接:“父亲说得对。”
东西还没到手,便被谢夫人劈手抢过,她冲陆晚晚盈盈一笑:“日后若是琛儿惹你不高兴,你来找我,我再给你,现在你先借我用用。”
她眼神扫过谢允川,他顿时寒毛卓竖。
陆晚晚不知锦盒中是什么东西,竟让他二人争执起来。只不过谢夫人要,她便点了点头,道好。
然后她起身,又给徐震和谢允和敬了茶,改称舅舅舅母。
两人也都为她备了礼物。
徐笑春笑意盈盈,端起杯子,走到她面前,眨了眨眼,喊了声:“嫂子。”
陆晚晚害羞地抿了抿唇,轻轻和她碰了下杯。
敬完茶后,早膳都留在谢夫人这边用。
陆晚晚没什么胃口,仍打起精神,强灌了自己两碗米粥。
她知道照顾人最费精力,而等待她和谢怀琛的还是一场漫长而又持久的战役。
她要和老天爷斗一斗,看它到底能负自己到什么份上。
早膳后,陆晚晚又回去照顾谢怀琛。
他吃不下东西,她十分耐心地一勺一勺舀了米汤喂到他唇边,喂小半碗米汤,花了大半个时辰。
辛苦,却甘之如饴。
徐笑春过来陪他,看着榻上躺着的人悄悄掉泪。
陆晚晚给他喂完粥,擦了擦嘴角,她瞥到徐笑春眼角的泪光,安抚道:“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怎么老是哭鼻子?”
徐笑春被她的镇定感染,长吁了口气,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夸她:“晚姐姐,你真厉害,我就没你这份胆气。”
陆晚晚牵着她的手,说:“我才佩服你,在城门有条不紊坐镇指挥,多有魄力。”
徐笑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下午,两人在屋子外间,陆晚晚绣花,徐笑春随意拿了本书在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月绣走了进来,她道:“小姐,昌平郡主来了。”
“见青姐姐?”徐笑春抬首。
陆晚晚记得上次徐笑春跟她说过,宋见青怀有身孕,她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她是宋落青宋见青堂姐。
陆晚晚心里一个“咯噔”,起身迎了出去。
她们行到门口,刘嬷嬷在前引路,宋见青带了两个丫鬟跟在后头,行色匆匆。
“见过昌平郡主。”陆晚晚微微福身。
宋见青上前搀着她的胳膊:“无须多礼,事情我都知道了,带我去看看阿琛。”
第57章 委屈
她神色匆匆, 眉间满是担忧。
陆晚晚略颔首,将她带进屋里, 宋见青走近了看,以往鲜衣怒马的男子如今死气沉沉, 脸上毫无血色,脸色苍白如纸。她不忍看,别过脸, 眼泛泪痕:“我不知道, 毓宣怕我着急,一直没将这事告诉我,我早些知道, 可以去求皇叔让他网开一面。”
她用帕子沾了沾濡湿的眼角。
当初她爹护卫太子前去淳州时, 她已经四岁,也跟着去了淳州,那时谢怀琛两岁多, 软软糯糯, 就跟糯米汤圆似的, 围在她身边“姐姐、姐姐”地叫。她喜欢这个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弟弟, 经常和他一起玩。
行军途中,大人忙得顾不上他们, 他们便自己玩儿自己的。
两人一路从淳州玩儿到京城,一直在一处,同过甘共过苦,还曾出生入死过, 情意自然是别人所不能比。
她爹死后,镇国公夫妇待她也好,正因如此,她和谢怀琛仍相互往来。
也是这几年,彼此年纪都大了,尽管他们各自坦荡,但难保没人背地嚼舌根,便疏远了些。
可她心里一直都记挂这个弟弟。
这回他出事,捅死宋时青,她二叔的儿子,毓宣怕她夹在中间两厢为难,以养胎为名,早早地将她哄去庄子上。若不是昨日他知道谢怀琛命悬一线,怕他当真不济,宋见青没见着最后一面会抱憾终身,将事情告知了她,恐怕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眼看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弟弟遭了大罪,宋见青眼泪哗然:“上回见面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
陆晚晚劝她:“郡主,谢怀琛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你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陆晚晚扶她去到外间,她看着身侧的陆晚晚,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神色间有些疲惫,但丝毫没有慌乱。方才刘嬷嬷将陆晚晚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此时的谢家正处多事之秋,谢怀琛方才落了罪,皇叔对谢家的态度尚不明朗,别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她倒好,睁着眼往火坑里跳。
也不知该说她痴好,还是说她傻好。
想了想,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安慰她放宽了心。
她留下说了会儿话,见陆晚晚一时要给谢怀琛喂水,过一阵又要喂药,凡事亲力亲为,忙得晕头转向,还得匀出功夫安抚她的情绪,她不便在此添乱,便起身告辞,只让陆晚晚有了消息告知她一声,勿管好的坏的。
陆晚晚应下,和徐笑春一起送她出门。
“昌平郡主和小公爷关系很好吗?”陆晚晚偏过头问她。
“见青姐姐一直把哥哥当亲弟弟看。”徐笑春又补了句:“嫂子,你别多想。”
她冷不丁喊了声嫂子,陆晚晚颇有些不习惯,愣了一瞬才嘟囔道:“谁多想了。”
“十八年前三皇子作乱的事情,你知道吧?”徐笑春问她。
陆晚晚点头,她听陈嬷嬷说了很多次,那年她父亲病重,她回乡侍疾,岑思莞被送去了乡下庄子里。
“知道。”
“那会儿见青姐姐刚满四岁,跟昌平王一起南下,去到淳州,找舅舅搬救兵勤王回京。见青姐姐和哥哥那时就认识,对了,还有二皇子,他们三也算从小玩到大。”说到这里,徐笑春顿了顿,又继续说:“后来到了允州,皇上和三皇子对峙陵川河两岸,三皇子有细作潜入城里,皇上担心几个孩子的安全,恰好见青姐姐和哥哥都患了热症,于是在允州城里找了座不不起眼的宅子安顿他们三个孩子,顺道治病。”
“然后呢?”
“后来啊,不知怎么回事,那座宅子被人发现了。刺客突然杀来,舅舅他们派去的侍卫一批批倒下,情况危险极了,当时见青姐姐和二皇子正在午睡,哥哥见状,将他们摇醒,从墙角的狗洞爬了出去。”
陆晚晚听得心惊胆战。
“哥哥他们从狗洞爬出去,几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去哪里。”
“然后呢?追兵出来了吗?”
“听我慢慢跟你说。”徐笑春牵着她坐到廊外的美人靠上,微风拂面,发丝轻扬,拂过脸颊,痒酥酥的:“见青姐姐吓得直哭,二皇子提议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这时,哥哥看到一辆宽大的马车驶过。他走上去,将马车拦了下来。”
徐笑春每一次停顿都让陆晚晚揪着心肠,明知他们后来都没事,却还是忍不住心尖发颤。
“车里坐的当地一个富家小姐,正要去庄子上避难,哥哥谎称他们三和家里走失,请那小姐收留他们。”
“她收留了吗?”
徐笑春笑笑:“若她不收留,你可就见不到哥哥了。那小姐人美心善,将他们三人带去郊外庄子上。自那以后,见青姐姐一直觉得是哥哥救了她的命,待哥哥尤为亲厚。”
陆晚晚长舒了口气:“幸好这世上还是有好心的人。”
“谁说不是呢?当年那位小姐将哥哥他们接到庄子上,好吃好喝养着,将他们看得十分要紧。后来皇上找到他们,他们竟比走丢前还圆润了几分。舅舅他们一合计,庄子僻静,细作注意不到这里,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干脆将他们三寄养在庄子上。”徐笑春顿了顿:“舅母常跟我说,那小姐冰雪聪明,瞧出他们是太子一党,为帮他们平叛乱党,不仅义务收留哥哥,还暗中为他们筹备了不少粮草。有一回哥哥害了水痘,差点死了,她不眠不休照顾了他四天四夜,生生从阎罗爷的手里将哥哥抢了回来。”
“那她现在人呢?”前世今生,她都没听说过京城有这么一个人。
论功行赏,她也当得起个诰命,不至于泯然于众。
徐笑春拧眉摇了摇头:“此事一直是舅舅舅母心中的一大憾事,她救了哥哥性命,谢家却来不及报恩。”
“她……死了?”
“不是。”她微叹了口气:“失踪了。陵川河北渡一战,皇上亲自去庄子接三个孩子回军营,当时情况紧急,他们匆匆告别。渡江之后,舅舅他们势如破竹攻回京城,回京第二日,皇上便让舅舅回允州接那小姐回京,但舅舅却没接到人。庄子已经被人一把火烧了,那小姐连同庄子里的仆人全都不见。舅舅勘察了现场,那把火应是三皇子的细作纵的。舅舅无功而返,那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月之后,皇上安顿好京城要务,私下允州亲自去寻,仍是半点痕迹也没有,唯有在那女子卧房枕下有一封未燃尽的书信,信也毁却大半,唯留抬头“宋郎亲启”四个字。”
陆晚晚眼睛一瞪,有些许不可思议。
徐笑春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说:“信是舅舅发现的,他发现“宋郎亲启”四个字吓了一大跳,也是那时,舅舅他们才知道皇上为何会放下手边繁重的国务,亲下允州寻人。他将那信交给皇上,听说那夜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失态至极。你说他也是自讨苦吃,都谈情说爱了,还瞒着人自己的身份,这不,人丢了才后悔有什么用?”
“她会不会是被三皇子的细作抓走了?”陆晚晚问道:“否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怎么可能找不到她?”
“若是没有那封信倒有可能,可偏偏她留了封信,说明她早就打算离开,这封信是留给皇上的。只不过后来三皇子的细作寻至此处,见人去屋空,一气之下放了火。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不是化了身份同她往来吗?那小姐留下的名姓也是假的,她自称自己姓陈名婉,皇上翻遍附近几个州的户籍,都没找到一个叫陈婉的。不止如此,就连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都是假名字,那座庄子的屋主也是死去多年的人,皇上他们又从帮他们运粮的队伍开始查,结果线索都断了。所以舅父就猜想那小姐应当是允州或者附近州县哪家富商或权贵家的女儿,否则没办法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她隐姓埋名到此避祸,意外救了哥哥他们。战乱过后,家中来接,她留下的那封信中留了她真实的身份,谁知三皇子的细作寻来,纵了把火将线索烧断了。”
陆晚晚唏嘘不已,老天爷果然惯爱捉弄人,不只是她,皇上也被它戏弄了。
“舅母跟我说,那段时间皇上找人都快找得魔怔了,大乱初定,他便去到允州待了将近一个月,每每听闻有消息,便火急火燎赶去寻人,就差将允州附近姓陈的人都找来给他过目,朝中大臣多有不满,他不得不回京。回京当日,允州有一富商嫁女,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女子长得极美,一口咬定那女子就是他要找的人,死活要去看看。舅舅他们拗不过,只好换了寻常衣物,佯装宾客前去赴宴。”
“见着了吗?是他要找的人吗?”问完她又觉得自己问得特别傻,她抿了抿唇。
徐笑春摇了摇头:“不是,他们离得极近,看得清清楚楚,成亲那女子比陈婉高出不少,陈婉也比她身量纤细些。”
言及此处,徐笑春叹了口气:“之后皇上便回京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那小姐的下落,只可惜,音讯全无,她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踪影全无。”
“怪可惜的。”陆晚晚有淡淡的怅惘:“我还想有机会当面给她道谢呢。”
“在舅母面前你别提这事,她念及她的恩情,念了好些年,免得徒惹她伤心。”徐笑春嘱托。
陆晚晚微点了下头。
宋见青离去后大约一个时辰,昌平郡主府又另外派人送了东西过来,指名道姓要给陆晚晚。
她命人进来,来的是宋见青的乳母。见了陆晚晚,乳母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见过少夫人。”
陆晚晚微怔,她这般悄无声息入了谢家的门,又有谁人看得起呢?没想到宋见青的乳母却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她心绪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