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晚看了眼那衣裳,犹豫了一瞬。
“怎么了?”宋见青偏过头看她。
陆晚晚指着衣衫上的纹饰:“这是牡丹,恐怕穿了会惹是非。”
牡丹国色。
宋见青笑道:“皇叔喜欢牡丹,在这上头并不在意,你穿吧,没事的。”
她让宫女帮陆晚晚换衣,走到外头等她。
片刻后,陆晚晚换了衣衫出来。
妃色的衣服衬得她肌肤如雪,艳丽无双。
宋见青笑了笑,又命人解了她的头发,将烧焦的地方剪短,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收拾妥当,她们并肩从殿内出来,莲步轻移,身姿袅娜,仿佛一对艳丽的姐妹花。
“今天吓到你了。”宋见青安抚她的情绪:“今儿这把火烧得这么旺,往后你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陆晚晚抿唇:“多谢郡主吉言。”
“我和阿琛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别拘谨,一口一个郡主的,你跟笑春一样,叫我声姐姐就是。”宋见青随和地跟她说道。
陆晚晚张了张唇,那声姐姐在舌尖打转,半晌,她才终于喊出来:“姐姐。”
宴花池的火已经扑灭,姜河命人将烧毁的屏风和台布都撤了去,换上新的。
烧毁的地面也打扫干净,看不出丝毫火痕。
场上仍然载歌载舞,仿若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痕风迹。
宋见青笑意盈盈,挽着她的臂,将她带到皇帝面前。
“皇叔。”宋见青牵着陆晚晚的手,从阶下遥遥走去。
皇帝一抬眼,陆晚晚站在阶下灯光最亮处,烛光照在她脸上,无暇无垢。
“皇叔?”宋见青见皇帝愣了愣神,走上前去,又喊了他一声。
陆晚晚的手藏在袖内,断裂的指甲处和被火星灼伤的地方,痛了起来。她福身向皇帝行了礼,而后垂眸,看着自己绣花鞋面上的花。
皇上回过神来,略点了下头,问:“你就是陆晚晚?”
陆晚晚立于阶下,一身衣衫虽不华贵,淡妆依旧容光逼人,此时静静矗立,风吹灯动,投映在她身上的树影婆娑晃动,她犹如一支在静夜恣意绽放的昙花。
“回皇上,妾身正是。”
“听说你与谢怀琛已经成亲?”皇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口气平缓。
陆晚晚声音略有沙哑:“是。”
“你不怕吗?”
陆晚晚不解,抬起头看向他,正巧皇帝也正看她,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一些莫名的东西从心底缓缓升起,渐渐充盈着她的胸腔。
皇帝威严,可那目光柔和得仿若一池氤氲着水汽的温泉,陆晚晚看得心下微微放松。
她神情自在,平静地问:“请问陛下是问妾身不怕什么?”
“不怕谢怀琛死,不怕朕迁怒于你?”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夫君因救我而落罪,于理,我当偿还他的恩情,于情,他对我情深义重,不敢辜负。至于迁怒,我更不怕,陛下是明君,是天下人的君父皇帝,既为父,则不会因一个孩子犯错,而迁怒于别的孩子。”
她眸光柔和,不懂规矩地静静凝睇着皇帝。
皇帝大笑:“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你不仅仁义无双,还聪明,怪不得谢怀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你。”
底下诸人听到皇帝大赞陆晚晚,纷纷附和,议论有声。
覃尹辉侧头对陆建章说道:“还是你教女有方。”
陆建章心虚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这皇上怎么跟他预想中的不一样呢?他一直以为陆晚晚不顾一切嫁给谢怀琛是打皇上的脸,不让他面上好看。
是以他早早就与陆晚晚划清界限,就怕皇帝降罪时牵连到自己。
如今……他却对陆晚晚大加赞赏。
不仅如此,他命姜河传来纸笔,泼墨挥毫,奋笔疾书了四个大字——仁义无双。
“你看,朕这字写得如何?”
陆晚晚困惑极了,不知皇帝为何要问她这些不相干的事,她走上前看了两眼,皇帝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她道:“陛下怀中有锦绣,笔下走龙蛇。”
皇帝朗声大笑:“这字就赐给你了。”
陆晚晚越发犹如云里雾里:“赐给我?”
她不明白,宋见青却是个明白人,皇帝当着百官家眷赐她这幅字,她便是天子认定的“仁义无双”之人,往后还有谁敢拿她与谢怀琛的婚事说话?宋见青喜着提醒她:“晚晚,还不快谢皇上恩典。”
陆晚晚闻言,忙跪了下去:“谢主隆恩。”
“起来吧。”皇帝抬起脸看向她,她正值一生中娇嫩芳华,丰盈美好。他莫名又想起一人,当初与她相识时,她也正如陆晚晚的年纪,娇俏而美好。他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一向温和的面容有微微失神。
皇贵妃笑问陆晚晚:“你是陆建章的女儿?陆大人教女有方,竟将你教得如此钟灵毓秀。”
陆晚晚抿唇,微笑:“谢娘娘谬赞。”
她才不会在皇上面前为陆建章说一句好话。
皇上微点了下头,让她退下。
陆晚晚一一行礼后,退回席位上。
皇贵妃见皇帝欣赏陆晚晚,便借她为话头问宋见青:“这位陆小姐生得如此绝色,又腹有诗书,为何以前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号?”
皇上又斟了杯酒,正要端起喝下,宋见青劈手夺了他的酒杯:“太医不让你喝酒,皇叔。”
而后,她偏过头对皇贵妃说道:“晚晚以前不住京城,她小的时候身体不好,陆大人将她送回允州乡下养着,去岁冬才接回来。”
“允州?”皇帝的目光转向那头,似是看着陆晚晚那边的风景,又似是看着遥远虚无的梦境。
陆晚晚觉察到一道目光遥遥望来,寻了过去,和皇上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他目光疑惑而痛苦。
陆晚晚朝他笑了笑,随即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
有些疼。
皇上的目光扫过陆晚晚,又缓缓落在宋见青的身上。
场上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宋见青还在跟皇贵妃说陆晚晚的事:“她也真是可怜,父亲待她算不上亲厚,母亲又早早去了。”
说完,她微微叹了口气:“和我差不多的命,不过我比她又好得太多。”
她看向皇上,却见他又举起酒杯。
宴席散后,皇帝先离去,众臣便跟在他身后出宫。
徐笑春打着哈欠,靠在陆晚晚肩头,她困极了:“晚姐姐,你可真厉害,就连皇上都御笔亲书夸你。”
陆晚晚抬眸,目光落在谢夫人身上,她一直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从谢怀琛受伤开始,就很蹊跷。
皇上如果当真想处置谢怀琛,定他死罪更好,没必要杖责一百。
要知道杖责一百,几乎是没人能熬过来的,这样做,不仅是在罚谢怀琛,更是在一刀一刀割镇国公夫妇的心。
没必要,实在没必要。
最重要的是谢怀琛活了下来,她以前在北地听宁蕴说过,杖刑只要施行人下手有数,伤皮肉不动筋骨,便是要不了命的。
陆晚晚咬了下唇,她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问问谢夫人。
正想着,谢夫人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收回思绪,陆晚晚望过去,才看到竟是陆建章在门口候着他们。
他朝谢允川拱了拱手:“国公爷,夫人。”
他们礼貌性地朝他点了点头。
陆晚晚强忍着腹内翻涌的不适感,走上前去,同他见礼:“父亲。”
陆建章点了下头。
谢允川问他:“时辰不早了,陆大人为何还没回府?”
陆建章讪笑道:“小女不懂事,给国公府添麻烦了,是这样的,女儿出嫁后不是要三朝回门吗?前些日子小公爷卧病在场,我们便没提过,今日听说小公爷醒了,所以我来问问什么时候安排他们小夫妇回门?”
陆晚晚听后脸色沉了下去。
谢家出事的时候他跑得比谁都快,如今眼见谢家将有起色,他上赶着也比谁都快。
他骨子里那股踩高捧低的下贱劲儿让陆晚晚很瞧不起。
谢允川也不舒服,但他好歹是陆晚晚的父亲,要给她足够的脸:“是,我们也是第一次娶媳,不懂规矩,既然错过三朝回门,那十五日再回,陆大人意下如何?”
陆建章心花怒放:“自是好的,看贵府方便。”
说完,他又惺惺作态地走到陆晚晚身边,教育道:“既已出嫁,以后就是谢家的儿媳妇,往后凡事要顺应公婆,好好孝顺他们。”
陆晚晚低声道:“是。”
顿了顿,他又问:“女婿最近身子可好了些?”
陆晚晚强忍住了要对他翻白眼的冲动,回答:“多谢父亲挂怀,他已好了许多。”
“你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着他,他会没事的。”他安抚陆晚晚道。
说完,他冲谢允川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这回换成陆修林羞愤得没脸见人,躲在马车里半天没出来。
谢夫人看着陆建章的背影,想骂又怕陆晚晚听了难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
陆晚晚没什么想法,她的确从小就渴望有爹,却不是什么爹都要的。
谢夫人嫁牵着她:“走,咱们回家。”
是啊,她现在有家了,有父亲母亲还有丈夫的家。
她一直仰望的幸福触手可及。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会从陆建章手中夺回岑家的家产,让他尝尝落魄的滋味。
谢夫人和陆晚晚将将登上车,谢允川也跨骑马上,宫门里突然抬出一顶软轿。
“国公爷,留步。”姜河从轿子里钻出来,哼哧哼哧地拦下谢允川。
谢允川睥睨着他:“姜公公有何贵干?”
姜河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圣上找你。”
第61章 回门
天色已晚, 谢允川让谢夫人和陆晚晚先行回府,自己跟姜河入宫面圣。
长长的汉白玉甬道被月色照得明晃晃的, 檐下宫灯随风轻舞,灯下的穗子坠着小铃,撞击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快,穗子又分开。
空荡荡的宫殿里点着上好的熏香, 香气沉沉。
皇上独坐空殿,正低头阅奏章,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金色影壁上, 殿门一开, 唯一影伴他阅奏章。
天下都是他的, 天下却无人比他更孤单。
“臣参见皇上。”谢允川单膝跪下去。
皇上停下手中的事, 抬眼望了他一眼,不疾不徐, 不远不近地问:“今日那幅字朕写得如何?”
谢允川道:“皇上的字入木三分,臣自愧不如。臣代晚晚多谢圣上恩典。”
皇上目光温和,殿下这老伙计是他曾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两人白霜攀鬓,还得在人前做戏。这一生忙忙碌碌也不知做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 又问:“阿琛好些了?”
“托皇上洪福,已无大碍。”顿了顿,他又说:“成平王他……”
“放心, 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指了指面前的折子:“这些折子里,十张有九张是弹劾他和他的下属的。”
谢允川沉目,道:“陛下如今将御林军交到骆永成手中,朝臣又步步紧逼,我就怕他狗急跳墙。”
“现在还不是让他狗急跳墙的时候。”皇上想了一下,才说:“所以朕打算让他去江南巡盐。”
巡盐是肥差,朝中人的焦点会被皇帝彻底打乱,他们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便不会急着站队,便能维持眼前相对的稳定,为北地的二皇子留更多时间,等他羽翼渐丰。
“此计极好!”
“希望老二争气些,在宁候的扶助下立威扬名。”皇上抬手揉了揉睛明穴,有些疲惫地问道:“对了,陆晚晚是何来头?”
谢允川不解抬头,缓缓说道:“她是陆建章的嫡长女,命苦,生下来才两个月母亲就死了,陆建章的续弦不喜欢她,主张将她送去乡下,去年底才接回来,接回来后妹妹看不惯,嫡母不喜,父亲又不护,过得步步惊心。我和在歌看她聪慧温婉,一直有心许她琛儿,谁知竟先出了这事。”
皇帝微微皱了下眉。
陆晚晚身上有他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那种感觉,头一个让他有那种感觉的人他也很多年不敢再想。
“你可知道她母亲是谁?”
那一刹那,闪过谢允川脑海的是浮光掠影,是电闪雷鸣,他如蒙惊雷,半晌才愣愣问道:“你觉得她和陈小姐有关?”
皇上缄默未语,他看着案上幽幽的烛光,跳跃的橘黄烛光摇曳不已,如人生变换莫测。
“为何无关?”默了片刻,皇上才看向谢允川,启齿道:“我有预感,她一定和她有关。”
谢允川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皇上还未放下?当年咱们私闯岑家……”
话及此处,他忽的想到什么,他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准备启程回京,你听说允州岑家嫁女,非让臣与你同去一探究竟?”
皇上略一思索,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做那么荒唐的事,自然记得,他点了下头。
谢允川道:“晚晚的母亲便是那日咱们看到的出嫁的岑家小姐。”
皇上微阖了眼:“去吧,朕乏了。”
谢允川张了张嘴还打算说什么,只见皇上朝他挥了挥手,他立时闭了嘴,转身离去。
徒留一声微叹在殿内流转。
殿门一开,风透了进来,烛光又微微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