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晚以前觉得这少女对她有莫名的敌意,突然见她这么羞怯说话,有瞬间的怔愣。
她说:“戎族女子都多才多艺。”
她在北地待过很多年,安州作为与戎族相接的边境之地,有很多戎族人往来,她见过不少,戎族女子都热情大方,爱笑则笑,当哭则哭,就连想打哈欠都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听她赞美自己的部落,涟音有了几分自豪:“我阿姐比我更厉害,阿娘从小教她琴棋书画,她还会弹琵琶。”
话语间尽是对她阿姐的歆羡:“我就不成了,什么都学不会,三弦琴都拉得一塌糊涂。”
“你阿姐的功夫肯定不如你。”
涟音自豪道:“那当然,很多戎族男儿的功夫都比不上我。我的马上功夫是阿爹亲自教的。”
陆晚晚抿唇笑笑。
“你不信吗?”涟音侧头看她。
陆晚晚摇头:“我信,看到你就知道你阿爹肯定也是一代英豪。”
涟音说:“那是当然,我阿爹是戎族最英勇的男儿,以后……”
话及此处,她意识到什么不对,闭嘴不再说了话。
她偏过头看着陆晚晚,她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容,很浅,却爽朗极了,得逞似的。
涟音意识到自己上了她的当,差点将所知全盘托出,她嘟囔:“好险。”
陆晚晚还要再说什么,一支黑黢黢的箭破壁而来。涟音大惊,一下子扑到了对面的陆晚晚身上:“小心!”
刺客包围马车的时候,涟音死死护住陆晚晚。
女子柔软温热的身躯护着自己,陆晚晚心底微微有些悸动。
涟音对谢怀琛有意,对自己怀有或多或少的敌意,她看得出来。
可遇到危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保护自己。
她不由想到陆锦云,恐怕她会将自己推到箭矢上。
“你趴下别动。”涟音握紧手中的鞭子,说:“我下去看看。”
陆晚晚扣着她的手,淡定地笑笑:“不急,夫君早有安排,没事的。”
涟音睁大了眼睛。
她不是个会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中的人。
可看到陆晚晚如此淡然,她受到蛊惑似的,坐回她身边。
马车疾驰不停,窗外传来打杀声,马车却没有停下来。
谢怀琛早就料到背后之人会有两手准备,一面让人到谢家来捉涟音,一面等在外头准备追杀。
诚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不上进,不代表他笨。
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们坐不住。
外头打得天昏地暗,马车里却安静祥和,陆晚晚处惊不乱,始终保持着挺直的脊背。
涟音不禁审视,若是换做自己,是否也能如此?
她情绪有些低落。
“我为什么帮我?”涟音不解。
陆晚晚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呢?又为什么救我?”
“你救过我,我当然该救你。”她顿了一下,说:“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
陆晚晚想了下,她说的应该是刚刚被救进府中那一日。
“我不是救你。”陆晚晚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裙,衣襟处用银线绣了一圈细碎的花,泛出淡淡清辉,映衬着她柔软的眸子,呈现出别样的妩媚,她看着涟音,直言不讳:“我夫君因公差要救你,所以我才会照顾你。”
她非佛陀,不能普度世人,早绝了要做菩萨的心。世人如何,与她何干?
之所以费尽心力救涟音,不过是遂谢怀琛的愿而已。
涟音抬眸看向她,陆晚晚在家的时候,一直很温柔,平易近人。可她出门了,脸上不由自主有了傲气,显得很尊贵。
和她比起来,自己更像个小孩子。
涟音轻咬了下唇,说:“我们戎族人很少管闲事。”
“北方不比中原,地广物博,富庶有余。行有余力之前,自保才是明智的。”陆晚晚说着,尽量不让她觉得难堪。
“戎族人都信奉各人自有天命,不会插手别人的天命。”涟音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可她还是说了出来:“谢怀琛救了我,我对他生了不该有的绮思。”
她眸光温和地扫过去,涟音脸色白了白:“戎族没有中原这么多的礼教,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他的遗孀,不会受人谩骂;喜欢的男人有老婆了,他只要也喜欢你,也可以把你娶进门;那天我病得糊涂,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我迷迷糊糊看到谢怀琛,以为是他在照顾我。我知道你和谢怀琛成了亲,可我以为他喜欢我才救我,但他一直对我很冷淡。”
陆晚晚笑了笑。
她笑得云淡风轻,反倒让涟音抓心抓肺。
“你不怪我?”
“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救我,我也会感激他。”她说:“感激和喜欢很容易弄混。”
她说涟音是感激,而非对谢怀琛别有用心,缓解了她的尴尬,涟音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谢谢你,等我回到戎族,一定会向天神为你祈福。”涟音真诚地说。
陆晚晚笑得毫无芥蒂:“多谢。”
马车外的喊杀声持续不久,很快便到了郡主府。
“少夫人,下车了。”桂嬷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陆晚晚打起车帘,下车后才发现马车上钉了很多箭矢,要是那些箭都落在她身上,恐怕她早就被捅成一个筛子。
宋见青担心了半夜,听说她到了后,忙迎了出来。
亲眼看到她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这才抚胸叹道:“天爷保佑,你可算来了,阿琛胆子大得没边,竟让你这么单身闯过来。”
“夫君安排万全,否则他也不会让我以身涉险。”陆晚晚笑笑,她将涟音拉到宋见青面前,说:“这就是信上说的那个人。”
宋见青点了下头:“快进来,我已经派了信进宫,皇叔应该很快就会到。”
几人携手走进寝院,天上就下起了雨。
细雨如愁丝,缠绵温柔。
“这么晚了,皇上还会来吗?”陆晚晚有些担心。
宋见青笑得狡黠:“放心吧,肯定来。”
她转身吩咐下人端茶。
陆晚晚问:“毓宣世子呢?”
“带兵去围覃尹辉的府门了。”宋见青提起覃尹辉便咬牙切齿,毓宣查明,春桃便是和覃尹辉府上的幕僚勾搭成奸,那幕僚许诺只要她将堕胎药下给宋见青便娶她,于是她为了个男人背弃于主。
一切都是覃尹辉暗中指使。
正说着话,外面门房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宋见青面前,勉强让自己说话顺畅一点:“郡主……皇上来了。”
陆晚晚佩服,能让天子夜访的人,怕是除了宋见青再无第二人了吧。
一干人等,整肃衣冠到门口迎接圣驾。
皇上此次是微服来访,只带了数十侍卫,穿着玄色常服,弃车步行时的步伐略显得慌乱。
他大步迈上檐阶,见跪在门前的宋见青,着急神色跃然面上:“囡囡,你不在里头歇着,为何跪在此处?”
他一向和蔼慈祥的脸上浮起因担心而起的责备。
宋见青恭恭敬敬跪伏于地,道:“见青罪该万死,谎称病危,引皇叔深夜来此。”
皇帝面色重重一松:“何事?让你如此胡闹?”
他目光朝四周扫了眼,没见毓宣,倒是见到跪在下头的陆晚晚,她乖乖巧巧地跪在宋见青后头,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落于地上。
青丝蜿蜒处,雪白的脸玲珑小巧。
“启禀皇叔,此事事关重大,兼之又涉及宫廷之事,还请移步书房,以免口舌是非泄露。”
皇上略一思索,点头首肯。
宋见青便引着一众人前去书房,皇帝落座,道:“此处无人,不用再卖关子,说罢,若非重大之事,朕要重重罚你。”
第69章 求婚
宋见青看了陆晚晚一眼, 见她点了下头,她说:“两个月前戎族大公主和南诏公主在大成境内失踪,这段时间皇叔一直在搜寻两位公主的下落, 此事是否当真?”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着陆晚晚, 思忖着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点了下头。
宋见青微微颔首,道:“有个人,她想见皇叔。”
皇上挥手, 说:“宣吧。”
涟音早就按照陆晚晚的嘱咐,在书房外候着, 所以很快就走了进来。
她走进屋里, 按戎族的礼仪向皇上行礼。
皇上纳闷,问:“她是何人?”
陆晚晚忽然开口, 她道:“本月十五, 臣妇与夫君去逛庙会,在集市偶遇这名少女,见她衣着普通, 却气质不凡, 于是对她记忆深刻。晚夕, 我们归家时, 正好碰到她被人追杀。夫君出手相救,将她救回镇国公府。她到国公府后,行事尤为谨小慎微, 我们都觉得纳闷,正好夫君得知陛下最近为公主失踪之事大为关火,这个少女出现的时机过于蹊跷古怪,是以夫君对她格外上心。及至后来,她伤愈离府,我们暗中派人跟踪,发现她再次被人追杀。而这一次追杀她的人,和上一次的并非同一拨,头一回的杀手身量高大威猛,而第二回 的死士身量细小些,而且,他们使了中原的暗器梨花针。”
皇上没再说话,只眯起眼睛,微微看了她一眼。
陆晚晚侧身,对涟音说:“你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涟音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陆晚晚朝她点了下头。
她得到鼓舞了似的,朝皇上行了一礼,道:“托娅奉公主之名,进京觐见皇上,幸不辱命。”
她胸襟因激动而起伏不定。
皇上对她的身份未置可否,她来历不明,他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涟音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将拇指上套着的那枚碧玉扳指褪了下来,她将扳指双手奉上:“这是临行前,王妃给公主的信物,她说陛下如果见到这枚扳指,必会认识。”
皇上接过那枚扳指,眼神微微一亮。
他识出那是他幼年时的旧物,那时他年纪尚轻,不过十一二岁,正是男孩子好耍贪玩的时候。那时宫里有个雕刻师,一双巧手雕刻的东西栩栩如生,他甚至可以用小小的桃核雕出整座房子,纤毫毕现。
他逃了功课去跟雕刻师学篆刻,像模像样地开了块玉石。他才做了枚扳指,逃课的事迹便被先皇得知。
先皇狠狠批责了他一通,若非长公主求情,他恐怕会被狠狠打一顿。
事后,他将那枚做工粗糙的扳指送给了长公主。
他尤记得那时,自己郑重其事地对她将:“阿姐大义救我,日后阿姐有难,我必全力助你。”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贪玩的调皮皇太子,长公主也早早嫁去戎族,姐弟二人十余年都未再见面。
忆起当年之事,他不禁有些许唏嘘。
岁月从不饶人,哪怕是天潢贵胄也不免它的侵袭。
他指尖轻柔地摩挲着玉扳指,问道:“不错,这是朕幼年送给长公主之物。”
涟音见他认识这块玉扳指,也知道它的来历,便明白他不是随意找来演戏糊弄她的人,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许,连月来疲于奔命的精神终是一松,她眼圈微红,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们究竟被何人追杀,你又为何会单独进京?两位公主眼下可好?”皇上情切。
涟音道:“是葛萨,他们一直想取代可汗成为戎族的首领,所以他们破坏南诏和戎族结亲,并将过错攀诬给大成,以此挑拨南诏、戎族和达成的关系。据我所知,葛萨和匈奴结了盟,就等大成和戎族交恶,然后发动内乱,取代璋信可汗,成为戎族的新首领。”
葛萨部落是戎族的第二大部落,他们的首领达阳争强好斗,四处征讨,这些年西犯吐蕃,又惹狄族,连连得手,他便不知天高地厚,每年的部落大会上都是他进贡的贡品最多,每次他都会数落璋信可汗是折了翅膀的雄鹰,只配蜷缩在大成的膝下讨残羹冷炙。
近些年,他越发狂妄,频频对璋信可汗不敬。
而这一次他竟敢对结亲的队伍下手,若不是这次达阳为求稳妥,派出他的亲兵卫士来刺杀结亲队伍,而涟音刚好认出那人,恐怕这将成为一桩悬案。
皇上早知戎族内部九大部落已经离心。
有拥护璋信可汗的,也有支持达阳的,长公主在以往的来信中偶尔会提到戎族的现状,达阳嚣张跋扈,早有不臣之心。
谁知这回他竟然敢犯下如此罪行。
皇上眉宇微皱,脸上威仪顿显。
涟音顿了下,继续说:“遇袭的时候正是深夜,我听到门外有打杀声,心知不好,趁乱叫醒两位公主,悄悄从驿站后面逃了出来。我们三人皆是弱小女子,走在一起目标太大,于是商议好分散离开。我走便捷的水路,两位公主则走不那么方便的陆路。他们没想到我会撇下两个柔弱女子单独走,以为我们在一处,于是全力追杀我。一路上暗杀不断,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摆脱他们进京,此时我已经身受重伤。”
话及此处,她喉头有些哽咽,无人知晓这一路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风餐露宿,明枪暗箭,几乎是从刀口上淌了过来。
“然后呢?你进京后为何不来找朕?”皇上问道。
涟音吸了吸鼻子,说:“我身上没有通关文牒,根本进不了城,只能待夜深人静才翻城墙进来。可我能进京城,并不代表能进守卫森严的皇城,我在宫门外徘徊了数日,却徒劳无功。此时,两位公主也赶到京畿,我和她们会面之后,将她们安置在了城外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再度进城寻机面圣。而后,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见我身受重伤,将我带回府上,假意说会带我进宫面圣,实则是想从我口中套出两位公主的下落。我识破了他的阴谋,一直咬死不肯说,他大为光火,将我打得半死。”
皇上面色格外凝重。
陆晚晚听得心惊肉跳,她忽然明白为何涟音一直对她和谢怀琛疑惑,原不是她不肯信任,只是她曾满心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却差点付出生命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