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视陆晚晚为恩人。
午后明媚的阳光,从廊檐下照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陆晚晚轻摇着扇子,走到廊上,问:“五姨娘,父亲还睡着?”
杜若眼眸中勾人的媚态消失无踪,她点了下头。
陆晚晚盈盈一笑:“那我在廊上陪你说会儿话。”
杜若吩咐秋蝉端了茶来,两人坐在美人靠上喝茶。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陆晚晚开口问杜若。
她沉默着。
她到陆家,是想办法为薛戟报仇的,如今她大仇得报,自然是要走。可她的卖身契在陆家,陆建章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陆晚晚宛如有识人心魄的能力:“若是你想离开陆家,我也会帮你。”
杜若很诧异:“为……为什么?”
陆晚晚勾起唇角,笑得勾人魂魄:“当然,作为回报,有件事我也想要你帮忙。”
杜若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
她不喜欢平白受人恩惠,陆晚晚也是。这件事她早就想做,她一早便用得上杜若,是以乐意卖她个人情,上报薛戟的冤屈。
“你要我做什么?”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陆晚晚神色平静,从袖子里掏出一盒东西。
“我要夺回外祖家产,还请五姨娘贵手相帮。”
杜若的目光落在那个药盒上,随后听陆晚晚继续说道:“这个药丸,想办法在行房前给他服下。半月之后他便会口鼻歪斜,状似中风,到时我会送你离开。”
杜若色变:“你要弑父?”
陆晚晚眉宇冷冽:“他害我母亲和外祖一家的时候,我就没有父亲了。”
她早该如此怨憎分明。
“你可愿帮我?”
她心底有仇恨、怨怼和失望。这些情绪,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堆砌着,有种不可描绘的潋滟妩媚。
杜若片刻也未思虑:“好,我帮你。”
她和陆建章没有几分感情,不过是□□的交易罢了。他看中她的美貌,享用着她年轻柔软的身体,她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各取所需,如今交易取消,她另和人同盟。
得到杜若肯定的答复,陆晚晚笑得霁月风清,连陆建章都没有探望,便再度离去。
了却一桩心事,她心情颇好。在马车内,她眯着眼睛暗暗盘算,陆建章就快完蛋了。
只要杜若用了那药丸,他就完了。
陆晚晚本可以直接杀了陆建章,不必如此费尽心神,可她觉得那样太便宜他。
她要让陆建章和覃尹辉一样,臭名昭着。
她豁出去了,哪怕赔上自己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回到谢府,门房说谢怀琛今日很早便回来。
她心情雀跃,往院里走。
尚未进门,她便听到谢怀琛大笑的声音。
他笑得如此爽朗响亮。
隐隐约约,她还听见屋子里有女子说话细软的声音。
她眉头微微一拧。
月绣的心也猛然一提。
“少夫人回来了?”揽秋手中端着茶水,神色平静地走出来。
她便放下了心,慢腾腾往前走。
走到门口的丹墀之下,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这块轻薄,适合夏日里穿,世子妃定会喜欢。”
陆晚晚暗笑了自己一下,推门进去。
待她看清屋里的景致,还是没忍住目瞪口呆了一瞬。
屋里满满当当挤了十几个人,好几个女人正围着谢怀琛,在给她量尺寸。
其余的桌案椅子上,放满了各种大红色的布料。
见她进来,屋子里的人恭敬起身,喊她:“世子妃。”
陆晚晚错愕,问谢怀琛:“你要纳妾吗?”
父亲说过,谢家没有纳妾的规矩,他敢纳妾,就打断他的腿。
谢怀琛正举着双手,身侧的人在给他量臂长,他笑笑,道:“不是纳妾,娶妻。”
“娶妻?”陆晚晚彻底懵了,她站在门口,光影从身后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就跟一个通透的玉人一般。
谢怀琛催着人将陆晚晚捉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量了尺寸。
他又让陆晚晚选料子,各种花样的布料选得她眼花缭乱,最终她选了蚕丝的。
那些女人又捧了一本画册,上头画了各种各样的花样:“世子妃,您选选花样。”
陆晚晚秀手抚上宣纸,展开画册一看,里头的纹样都是诸如百合合欢之类的吉祥纹饰。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侧脸看向谢怀琛。
他眼睛仿佛黑曜石,深邃明亮,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心绪起伏,犹如惊涛拍岸,一时间翻画册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她不知此生何其有幸,得他看中,视若珍宝。
她渴望的,希冀的所有东西,他都不遗余力捧到她面前。
谢怀琛见她久久未动,以为画册上的纹样她都不喜,遂对那些绣娘道:“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自己绘了花样送过去。”
绣娘应下,收拾东西离开。
一阵嘈杂过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满屋子红色布料的碎屑,还未及整理,显得屋子里有些杂乱。
陆晚晚问他:“你打算重办婚事?”
“当然。”谢怀琛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上回你趁本公子卧病在床,将我拐到手,这次没有那么便宜,你必须赔我一个盛大的婚礼。”
陆晚晚有些犹豫:“这不合礼数,哪有成过亲再成的?”
“要是你当真心有不平,让揽秋准备一对龙凤喜烛,我们穿喜服到院子里拜个天地,就算成了亲。”陆晚晚压低声音。
谢怀琛不满:“我堂堂镇国公府娶妻怎能如此寒酸?”
他为娶陆晚晚,过程如何艰难?翻墙过院的登徒子行径他做过,墙外放灯传情的傻事他做过,手起刀落杀人毙命的事情他也做过。
他自然不愿意如此寒酸委屈地将她娶进家门。
他要让天下女子皆歆羡她。
“反正我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谢怀琛笃定,不肯让步:“可这一件是我做得最开心的。你乖乖等着做我的新娘,其他事情都交给我。”
陆晚晚心中莫名盛开出一片花海,繁华似锦。
她嗯了声。
谢怀琛一笑,走到桌案旁,援笔舔墨,铺纸开始画她喜服上的绣纹。
他心情大好,画得很流畅,他扬起手中的图,朝她晃了晃:“你看,这个花样如何?”
陆晚晚走过去,一时不慎,脚踩在布头上,足下打滑,整个人跌入谢怀琛的怀中。
谢怀琛单手揽着她,将她搂在腿上坐着,笑道:“少夫人别急,我不跑,这辈子是你的,下辈子还是你的。”
陆晚晚恼得去推他,他捉了她的手,笑吟吟:“快看花纹。”
她放过他,扫了一眼他绘的纹样:“怎么这么花?”
他画的花样色彩艳丽,她想象得到,自己穿上这件喜服,没准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
“成亲就是要红红火火,这才吉利,你懂什么?”谢怀琛对她的眼光不满。
陆晚晚见他乐得高兴,也不去扫他的兴,应允下来。
谢怀琛凑在她耳边问:“高兴吗?”
陆晚晚猛地点头,她当然高兴,她这两世都在等一场婚礼。
“陆晚晚,我也高兴。”他喊她的名字,显得很郑重:“从我醒来那一刻,我就在等今天。”
一点一点筹备婚事,从衣衫的料子,到宴席的酒水,为这些琐碎繁杂的事情忧虑,其乐无穷。
谢怀琛从前总是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反正有祖上的荫庇,此生他可以比大部分人过得更舒坦。如今却知道,他认识陆晚晚,她便给他注了激情和热血,让他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
他要挣得世人难以仰望之荣光。
并非为己,而是为他的妻子。
————
陆晚晚和李云舒商量,将陈寅的儿子带给宋见青。
她多年无所出,又刚刚小产,说不定会容纳这个孩子。
李云舒被他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头疼不已,虽急于将他出手,却又担心宋家门楣过高,她不一定会同意。
陆晚晚去昌平郡主府走了一趟,告知宋见青此事,她很欢喜,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涉众多,她道要同毓宣商量过后才能回复陆晚晚。
毓宣还在进行覃尹辉一事的收尾工作,许久未回。
经过这件事,宋见青明白了很多,夫妇之间的相处,除了情意,更重要的是信任。
起初她不信任毓宣,差点误会他,两人生了嫌隙,差点给他人可乘之机。若非陆晚晚的劝阻,她伤心怄气,有个三长两短正中他人下怀。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毓宣。
七月初,覃尹辉一案终于盖棺定论,他数罪并罚,满门抄斩流放,下场凄凉。六皇子彻底反了,逃往幽州,成平王大军所驻之地。
一场夺嫡之战蓄势待发。
毓宣好不容易从繁重的公务中抽身,一身风尘仆仆回到郡主府。
一进门,宋见青便搂着她的脖子,泪水往他衣襟里灌。
毓宣还未换衣,身上汗臭味浓厚,怕她嫌恶,他伸手去推她:“等我沐浴更衣,换身衣裳。”
宋见青不肯撒手,紧紧抱着他:“都怪我傻,上了当,差点冤枉你。”
看着她哭,毓宣也心酸,不停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唤她的名字:“见青。”
“是我太蠢了,孩子没了便将气撒在你身上。我该相信你的,对不起,夫君。”
毓宣则道:“是我错得更多,起初我就不该管她。”
他应当自信一些,明知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拎不清掺和进去,害得宋见青白白怄了好几日的气。
“夫君,我们过继个孩儿好不好?”宋见青声音压得低低的,陆晚晚将那个孩子抱来她看过,很清秀灵气的一个孩子,爱哭又爱闹,可到了她的手里,他不哭了,还冲她笑。
周围的人都说这是他们的缘分。
她想将他过继过来,但毓宣是永平王世子,牵扯的是整个王府,她怕他不同意。
但毓宣只是迟疑了一瞬,他亲吻宋见青的脸颊:“好,过继个儿子,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身孕之苦。”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在新婚两个月后,也不幸小产。
这三年,宋见青的压力很大,毓宣都知道,不止京城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淳州永平王府也盯着。
他的胡茬扎得她有些发痒,她笑着,眼泪不停地淌。
毓宣捧着她的脸颊,揩了揩眼角的泪:“不许哭了,我要你日日都欢喜。”
于是,她的眼泪淌得更欢。
次日宋见青和陆晚晚进宫皇帝。
皇上得知宋见青要过继的孩儿是罪犯之子,他有些疑虑。
“囡囡若真要过继孩儿,朕可以从宗亲子嗣中挑选一位合适的。”皇上皱了皱眉。
从宗亲中过继子嗣,孩子长大后,说不定会有各种麻烦,生恩与养恩,孰轻孰重?
若孩儿生身家室与永平王府交恶,他夹在中间又会如何为难?
顾虑重重。
宋见青道:“皇叔,我不想从宗亲子嗣中过继。”
“为何?宗亲子嗣,血统纯正,总好过一个盗贼匪类的儿子。”皇上说道:“囡囡,凡事朕都可允你,此事事关皇家血脉,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此议定,改日针会让姜河从宗亲府上为你挑选合适的人选。”
宋见青的眼圈登时红了一下,她喜欢那个胖乎乎的小子。
陆晚晚侧眸看着她,她眼圈微红,一副要哭的模样,但天子威仪不容挑衅,还是点了下头,讷声道:“是。”
皇上又转眼看向陆晚晚,她站在殿内光线最强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得她一身通透,冰肌玉骨。
她光芒刺目,在这一刻,皇上不敢直视。
他微微闭上眼,问陆晚晚:“这一回,你立了大功,要朕如何赏你?”
“皇上当真要赏臣妇?”陆晚晚柔顺地看过去。
“君子一言。”
陆晚晚轻舒了一口气,道:“臣妇斗胆,为郡主请命,请陛下准允郡主过继陈寅之子。”
皇上的眉尖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一旁的姜河则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已决定的事情,无人敢再劝。哪怕是宋见青,她纵是再喜欢那个孩儿,却也知道皇叔的决定是不容辩驳的。
“皇上说宗亲子嗣血统纯正。”陆晚晚并不畏惧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但纯正的血统便是优良的血统吗?臣妇不这么认为。古圣人有言,辱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陈寅的确恶贯满盈,但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他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尚不知人事,正如一张光洁如新的白纸,往后的人生或璀璨光明,或一塌糊涂,皆看执笔人如何作画。皇上是天下人的君父,视天下子民当如一,如今陈寅之子的第一支笔落到了您的手中,这第一笔分明可落得尽善尽美。”
皇上抬眸,看向陆晚晚,她低垂着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依然说道:“谁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血统?若能选择,又有谁愿托生贩夫走卒之家?人生来皆无奈,若以血统论高低贵贱,未免过于武断。下层人中,有品格高贵者,上层人中,亦有品德败坏之人。前成平王世子,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宋见青的脸转为煞白,她扯了扯陆晚晚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姜河则用眼角的余光看向皇上,他坐于龙椅之上,一半的面色隐于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情。
“继续说。”皇上靠在椅背上,那张一向温和的面容未有半分变化。
只不过殿内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