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第5章
大抵是那晚喝了酒的缘故,宋宴初睡足了一个整天,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瞧着初宁宫外的日头正盛,透过窗来都是令人烦闷的燥热,她涣散无力地从床上爬起,简单洗漱了一番,仍是提不大起精神。
倩儿此时端来一些清淡的膳食,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顿了顿,又似平常一般笑着道:“公主,睡了这么久,怕是饿坏了吧?”
“嗯……”
宋宴初颔首,便接过那碗莲花小米粥。
倩儿看着她那张略显憔悴的脸,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公主……昨日你睡着的时候,宫里头发生了一些事,奴婢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宋宴初疑惑地挑了挑眉头,怔怔点头。
“奴婢也是听说,听说皇后娘娘……要将你……你——”
倩儿的话音还未落,两人就听见外头太监通报,是洛芳殿的易香姑姑来了。
宋宴初一凛,急忙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略有些拘束地将手放在胸前。倩儿也赶忙噤声,敛目屏退到了一旁。
易香带着几个洛芳殿的小婢走到了宋宴初面前,才挑眉垂目侧腰轻福身子行礼。
她淡淡地睨了眼桌上的膳食,说道:“听说公主昨儿个身子不爽快,竟睡了一夜,可否有请御医来瞧过?”
宋宴初紧闭着唇不语,倩儿忙替她应答道:“是公主前夜不小心在宴会上喝了酒,才会如此。前两年也有过一次,没什么妨碍的,公主睡一觉便能好了,也就没想着要麻烦御医了。”
“何时轮到你这婢子多嘴?”
易香若有若无地杀了倩儿一眼,悠悠冷笑道:“再说若是宴初公主出了什么意外,你有几个脑袋能担待?”
倩儿咬咬牙,被训得有些心慌。
这易香毕竟是皇后身边的头等女官,在这深宫中三十多年,行事作风都多少与她的主子有些相似,又是顶着皇后娘娘的名号做事的,所以就连宫中的宠妃皇子也都得顾忌她几分。
宋宴初私下拉住了倩儿的手,也有些怯,暗暗沉了一口气,用蚊子般的声响极其快速地带过一句:“本宫没、没事……”
易香眼角溢出一抹得意的笑意,就她这寒碜的德行说出去是公主,也不怕被人说成是投错了胎。
她又转而扬起了嘴角,“公主不必忧虑,奴婢来初宁宫也无旁的大事,只是先来给公主道喜的。”
“喜……?”
宋宴初不明白喜从何来。
“前日皇上不是在中元宴上给凝芝公主指了婚,皇后娘娘回去又记挂着公主您,想着您要比凝芝公主还长一岁,也应当将您的婚事早些给定下来为妥当。何况公主的年纪大了,总是要讨驸马的,干脆就趁着与凝芝公主的喜事一起办了。”
宋宴初望着易香嘴角不甚明朗的笑意,心中不觉一阵发怵,“……谁?”
“皇后娘娘想着与公主年纪相仿,身份地位相当,又与公主您心意相通的,自然只有承安王了。”
易香面上始终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意,美其名曰“道喜”,心中却想着白白便宜了宋宴初这么个结巴公主。
承安王虽只是个留在岚国的质子,平日里没个正经,也不大爱务正业。可至少样貌生得极其俊俏,为她生平都少见。何况彧国皇上膝下的皇子并不多,他若有朝一日回去,将来能继承彧国大统也是未尝不可能的。
易香面子上未露出半分心思,只是继续缓缓说来:“不过此事还需得彧国皇上的应允,皇后娘娘昨夜已经与皇上商量过了,一早上便让人快马加鞭捎了文书到彧国去。公主只管放心,彧国与岚国一向交好,此等能连通两国的大好喜事,彧国皇上皇后本也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儿——”
宋宴初双唇微微翕动,低声支吾了些什么,面色紧接着一阵白一阵红。
易香愣了愣,停下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我……我……我不想……”
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着,像是生怕声音太大了,会被易香姑姑直接嘲了去。
易香也轻声一笑,假惺惺地劝慰道:“公主,这承安王有何不好的?他虽不是岚国本系的皇亲,可好歹也算是个有身份的皇子,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哩。再说前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公主与承安王在一块儿,皇后娘娘倒是一心想成人之美,公主这会儿敢做又不不敢当,未免也太让娘娘为难了罢——”
“前日……”
宋宴初想起前日晚上的事,急得快要哭了,“事情、事情,并非他他们所……所见!”
倩儿见了心疼,也不敢插话,只得在旁抚着她的胸口。
她早上从其他宫听到的消息便是这个,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她先告诉公主,易香姑姑便亲自过来说此事了。
易香又无关痛痒地说道:“公主切莫动气,俗话说这姻缘乃是天定,谁也恼不得,恼了也是无用处。就如同凝芝公主与那崔尚书家的崔侍郎,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宴初听到崔照的名字,心头一阵难忍的抽痛,眼眶愈发红了。
瞧她那模样,像是柔弱地随时都要哭鼻子,可下一秒,她竟厉声尖叫了起来:“我……我我不、不嫁他!!”
这一声来的极为尖锐刺耳,惊的在场的人吓着了。
她的确哭了,不过谁都不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宋宴初——
桌上的碗筷汤勺也一并被她无意掀起的桌布给摔到了地上,碎了不少。
素来见惯了大场面的易香也是一愣,没想着这养不熟的结巴小妮子还有会咬人的一天,抬眼见着她冲撞着跑了出去。
“公主要去何处——”
“公主!!”
-
宋宴初一路踉跄,直出了初宁宫,便往处于正宫之位的洛芳殿走去。
此时心头千般万绪涌上来,怎么压也止不住。
她纵然平日再软弱怕事,可到了这节骨眼上,总得去跟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讨个说法!
“嘿,小结巴。”
宋宴初走到一半,听到这声,稍怔了怔,便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
哪知那烦人精一个麻溜,就绕到了她的面前,嘴上还叼着半朵残花,笑道:“你这忙不迭的,是要去哪?”
“关你、何事……!”
她一面加快脚步走着,想要甩开他;蔺承安便不紧不慢地拉长了每一步的距离,刚好与她的步伐保持着协调一致。
蔺承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大早宫里的信使就到了小王的府邸上,你可知道,他来替皇上传了什么话?”
宋宴初不理会,只是继续加快了脚步,差点没小跑起来。
“那信使说,皇上与皇后竟有意将你许给我,让你我成亲,哈哈哈哈哈——”
蔺承安云淡风轻地说着,又莫名其妙自个儿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一个笑话,又像是极认真地说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宋宴初努着嘴,猛地顿住了脚步,回头红着眼就结结巴巴啐了一口:“做……做做梦!”
结果她脚下一时没刹住,差点往前一头栽到地上,好在蔺承安早早用一只手拖住了她的脑门,将她整个人给扶正了。
宋宴初愈发气急败坏,打开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着。
还未走到洛芳殿外,宋宴初就看见一众女眷在花丛簇拥着,莺声燕语,热闹得很。
皇后穿着金色华贵的便服坐在中间,凤眸流转,手中正仔细比对着两只差不多的凤凰含珠金钗,做工都极为细致考究,像是御饰局新打磨出的首饰样式。
身旁皇亲官宦的女眷们赞不绝口,连声说着奉承的话。
宋凝芝则慵懒地躺在她母后的腿上小憩,只用一把绢扇随意挡在面上,遮住正烈的光,惬意得很。
宋宴初不巧撞见这么多人的场面,尤其看到宋凝芝那随意亲昵的姿势,不觉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可她缓了缓,却并未似往日那般犹豫,到底是走上了前。
“母、母后……”
宋宴初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唤了这么一声,皇后才注意到她来了。
身旁的几个女眷见着宋宴初都有些好奇,都听说过皇后娘娘有个不曾养大的亲生公主,长得不比凝芝公主差到哪儿去,只可惜是个结巴。
瞧着便应该是眼前这位了。
皇后见她的面色有些不大对,手上还未来得及放下那两根钗子。
宋宴初便屏息,又在地上狠狠磕了一个头,也顾不上当着这么多人说话会丢人,直咬牙说道:“还……记得母后、后曾应允过……过宴初,可、可以满足一个要求,无论……无论是什么!不知……此话,如今可还、还算数……?”
第6章
时值初春,花园中的牡丹正添了娇嫩的新蕊,颜色已艳得很,却抵不过皇后的花容分毫。
她淡淡蹙眉瞥了眼地上的宋宴初,放下手中的钗,不紧不慢又颇有威严地道:“母后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宋宴初稍稍提起了一口气,“那……”
“参见皇后娘娘。”
蔺承安走了一步上前,偏偏打断了她的话,以彧国的礼数向皇后行礼。
皇后见到蔺承安,也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语气缓和了许多:“承安王,今日是与宴初一道来的?”
“不……”
“是的。”
听到两人不大默契却又同时说出的话,一旁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了。
连本来在悠然打盹的宋凝芝也起身来看热闹,笑盈盈地捂着手帕看着宋宴初与蔺承安,心中止不住地羡慕。
众人只想着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他两的事,怕是这宴初公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害羞了,没好意思承认罢了。
听着这些女眷误会的笑声,宋宴初只觉得比平时被嘲笑口疾还要难熬上千百倍,于是又跪着往前了一步,好离蔺承安远一些。
“母、母后,儿臣……儿臣今日来,便是要、要请求母后,收收、收回成命!”
皇后面色霎时有些僵硬,轻摆了摆手先屏退了其他不相干的女眷,才板着脸冷冷问她道:“你要本宫收回什么成命?”
“易香姑姑她……她今早来了初宁宫,其实儿臣……与……承安王,决、决非彼此的有缘之人!”
宋宴初后面那半句,每个字说的格外用力清晰,哽咽了片刻,又眼巴巴地望着皇后。
皇后微微挑了挑眉头,不以为意的语气中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到底承安王还在这,你就开口说这些话,也未免太不懂事。宴初,若是母后能以一己之力解决的事,自然会替你办到,可你父皇今早就已经令御史写了文书送到彧国去了。身为大国,自然不能出尔反尔,何况这还是我们岚国先提出的婚约,若是才过了一天就贸然悔婚,恐怕母后也无能为力。”
她这冠冕堂皇又假意苦口婆心的语气,似乎是早已在宋宴初的意料之中。
毕竟从小时候能记事起,她便是这般了。
……
“母后在后宫处境甚危,人人都想着母后去死。而巽妃娘娘幼时便是母后的好姐妹,你与哥哥待在她宫中,母后才能放心……”
“母后着手管理六宫事务,还有芝妹妹要照顾。等芝妹妹长大一些,母后就将你们接过去与她一道住……”
待到宋宴初长大一些了,也明白了这宫中的许多事甚是可笑。
于是,她又对她说道:“那巽妃恃宠而骄,是死有余辜!好在没将我的宴初给一道拉下了水。如今母后总算能把你接到身边来了……”
“千错万错都是母后一人的错,前些年是母后疏落了你,往后你与凝芝一样,都是母后的心肝儿,凝芝有什么宝贝,你只会有更好的……”
“母后先许你一个愿望,但凡你往后想要什么,母后都会答应你的……”
……
思绪猛地拉了回来,宋宴初心中的冷笑愈发的藏不住了。
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就此作罢。
“可是儿臣……不愿……”
皇后轻嗤了一声,断了她的念头:“宴初,你身为皇族子嗣,又岂容你愿不愿的道理?凝芝与崔家侍郎定了明年年初的婚期,凝芝比你年纪还小些,尚且对她的婚事什么都没说。你身为堂堂岚国嫡出的长公主,就不能有点公主该有的样子么!”
宋宴初齿间一阵发冷,目光直直地望着她的金丝绣凤履,心头连丝凉意都没有,只觉得有些麻木了。
嫡出公主的气度什么,宋宴初又不是她一手带大的,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自然是没有的。
何况她又岂能与宋凝芝相提并论?
毕竟她给宋凝芝安排的婚事,找的都是在岚国百年来根基稳固、又与皇家历来多有姻亲的崔家;可蔺承安是彧国皇子,早晚是要回到彧国去的,若是她真嫁给了他,兴许有生之年她都再也不会回岚国来。
若她堂堂皇后只是想甩了自己这个拖油瓶,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宋宴初抿着唇哆哆嗦嗦的,撑着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儿臣知、知道了……”
“儿臣、告退。”
她礼数还未行全,丧着脸拖着身子便走开了。
皇后也似乎还在气头上,没搭理她。
蔺承安皱着眉头,略有些尴尬,他笑了一声,忙对皇后解释说:“娘娘莫要动怒。娘娘应当还记得,两个月前,我与宴初公主还闹腾着打了一架。兴许是我还未曾道过歉,她就将此事记在心上了,所以才置气说了这些话冒犯了娘娘。说来,这也都是我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