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女儿以前用过的,旧了,就一直放在家里也没人要,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拿着用。”杨奶奶看出她们母女两个的拮据,有心帮忙,水银也没有推让客气。
人生难免有遇到困境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愿意出手帮忙的人都很难得,放平心态接受帮助并不是可耻的事情,人要记仇,也要知恩,日子才能过的顺心自在。
水银的脾气很对杨奶奶的胃口,再加上一个惹人疼的贺小燕,这位老人家不过几天时间,就对她们亲热起来,看到贺小燕两套衣服来回换,水银自己的衣服更是拿不出手,干脆翻出来不少家里的旧衣服给她们。
都是她孩子早年穿过不要的旧衣,放在那里她不愿意随便丢了,但又没什么用处,现在能拿出来给母女两个改改重新穿,她感觉看着心情也很好。
正所谓人要衣装,水银好好休息了几日,再加上得体的衣着和气质,人看着就年轻了不少,对门那婶子见到她夸了好几次。
水银对于杨奶奶很感谢,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大方善良的人帮助,她和贺小燕固然可以在这边住下,却肯定没办法住的像现在这样舒服。在她最开始的预想里,她到了这里应该是没人帮助,必须马上找个工作先把两人安排好。
不过现在,她可以适当修改一下自己的计划。
“你想找工作?”杨奶奶推了一下眼镜。
“是。”水银一边帮她剥毛豆,一边说:“我带着小燕在这边住下,也不能坐吃山空,还得工作才行。”
杨奶奶点头,面带感慨和微笑:“嗯,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是好的,我看过太多女子都是失去了丈夫之后就仿佛连自己也失去了,不知道这世上人有许多种出路,一种不行总有一种是可以的,只是怕苦怕累怕没有前人做成功的榜样,就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去做。”
“我常和我的女儿们说,婚姻不是你们的全部,只是你人生的一段旅途,你可以自己选择结束和开始,如果你是愉悦的,就尽情去享受,如果感到痛苦就及时停止,因为痛苦延续下去只会变成更深的痛苦。”
水银望向这个老人,知道她是在说什么,“我觉得您说的很对,这次不管能不能找到我丈夫,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太难过的。”
杨奶奶欣慰笑笑,“你能想得开就很好了。”
“你是有什么打算,能跟我说说吗?”
水银看出来她是有心帮忙,也没隐瞒,说:“我在报纸上看有人想请教钢琴的老师,准备去试试。”
这个时候的各种报纸上会刊登房屋出租信息和各种寻人启事还有各式各样的广告,目前大部分人对于外界信息的了解,都还只限于报纸和收音机。
杨奶奶略有点诧异,“你还会钢琴?”
水银:“是的,我弹得还不错。”她还会弹琵琶,只是没有钢琴弹得好。
杨奶奶来了兴趣,略有些俏皮地伸出手做了个男士邀舞的手势,“我有没有荣幸听你弹奏一曲?”
水银放下怀里的毛豆篮子起身,也特意提着衣摆当做裙子行了一礼,“当然可以。”
贺小燕在一旁吃小饼干,她这几天过得很幸福,不仅有新衣服穿,还每天都有各种小零食吃。杨奶奶就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喜欢给小辈投喂,她这边很多别人送的小零食,她自己不太爱吃,就端出来给贺小燕吃。
看到妈妈走向角落里的钢琴,贺小燕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好奇地看着。她是个胆小的孩子,就算很好奇,也不开口去问。
杨奶奶就摸摸她的头:“那是钢琴,一种乐器,弹起来很好听的。”见这孩子一副从未见过钢琴的模样,她就猜木香婚后怕是再没能弹过钢琴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木香这段婚姻怕是很糟糕。
如果一个女孩子从前喜爱的东西在婚后不能再碰,那这场婚姻就毫无疑问是个大大的灾难。
水银调试了一下那架钢琴,坐上去按了几个音,“这钢琴的音色很不错,价格应该不便宜。”
杨奶奶颔首:“是我的大女儿以前用的,我和先生都比较疼爱她,给她的都是最好的。”
水银弹了一曲《蓝色多瑙河》,杨奶奶安静听着,贺小燕睁着一双大眼睛,手里的小饼干都不知不觉掉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知道它能弹奏,还弹得这么好听!
余音消散,杨奶奶鼓起掌,毫不吝啬地称赞她:“弹得很好,你作为老师我感觉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贺小燕也回过神,激动地看着水银,眼睛里亮亮的。她还不懂这种激动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妈妈和以前的妈妈截然不同,让她觉得好遥远,但又特别憧憬喜欢。
她们这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相处意外的融洽,在杨奶奶的建议下,水银又休息了几天,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
早上她们会一起外出去附近的菜场买菜,杨奶奶做的一手好菜,用一道油面筋塞肉就征服了贺小燕,让这个腼腆的小姑娘愿意主动喊她奶奶。水银更爱吃她做的糟毛豆,她有自己做一种特殊的卤汁,水银以前没吃过这味道。
水银也会做菜,她做的菜就没什么地方特色,可能是早些年去过的地方太多,什么她都会做一点。
在市场上看到新鲜的鲈鱼,她特地买回去做了顿水煮鱼,三个人围着小桌子坐在院子里,就着近晚的天色一起吃饭。
杨奶奶摇着扇子感叹:“要是年轻时候,这个时候喝上一点红酒感觉就更妙了。可惜,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喝酒了。”
“诶,木香你要喝吗,我这里还藏着一瓶不错的葡萄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沾您的光了。”
倒了半杯,杨奶奶以水代酒:“先以此祝你找工作顺利。”
水银:“承您吉言,一定会的。”
水银喝了半杯,脸上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贺小燕也得到了一调羹尝尝味道。
找工作的事一开始进行的并不顺利,第一家一对夫妻两,那个女主人一看到她就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从她身上显旧的衣裙和鞋子,看到那双粗糙的手和空空如也的手腕,嫌弃的目光毫不掩饰,直接拒绝了她,连她弹的怎么样都没听。
水银不以为意,她见多了这种人,也深知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有时候就算有能力有手腕,差些运道就是怎么都不会顺利。
既然这一家不行,就去下一家。
到了第三家,她终于成功得到了一份工作。
这一家住在小洋楼里,有个整齐的院子,家里还有两个保姆,虽然看着没有前面两家富裕,但主人比第一家好说话。学生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比第二家的骄纵小女孩要懂事很多。
原本这家主人也不是很中意她,毕竟是人就难免以貌取人,木香被磋磨多年,这短短时间的休息无法让她完全恢复元气,再加上衣着,看上去就寒酸了点。
不过,在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钢琴水平,并且答应顺便教这孩子英文之后,主人就心动了。能花一份钱找个教钢琴还能顺便教英文的老师,这事怎么看都很划算。
定好了周薪和教学时间,水银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杨奶奶和贺小燕。
“这是好事啊,今天要庆祝一下才行。”杨奶奶高兴地着手炖了个鸭子。
水银带着贺小燕出门买熟菜,两人走在街道上,贺小燕已经不会再被那些黑漆漆的汽车给吓到了,但仍是好奇地看着周围的街景。高楼、洋房和路上匆匆的黄包车、轿车、自行车,卖报纸的小童,各种有着玻璃窗的店铺,所有的东西都让她目不暇接。
小孩子总是很能感受到大人的心情,从前木香在那个家里十分抑郁痛苦,贺小燕就怯懦瑟缩,拼命干活想要证明自己,还不敢随意说话,生怕被注意到会得到大人的不悦目光。
现在,她能正常拉着水银的手,和她说一些话。
“妈妈,好香。”
她们刚好路过一家花店,贺小燕说的是那家店外面摆放的一捆百合花。
难得看她主动说起什么,水银看了她一眼,上前买了两朵百合花。
对于这个孩子,水银虽然没有什么所谓的“母爱”,但既然在她身边,她也愿意稍微对这孩子好一些。
收到了两朵百合花,贺小燕抱着香香的花,一路上都是雀跃的,抱着花回去后也不愿意放下,最后还是杨奶奶让她把花插在花瓶里,放到楼上的房间里去了。
“小燕喜欢百合?奶奶给你种两棵。”
杨奶奶说到做到,很快弄了两棵百合种球回来,让贺小燕帮着她一起种下了。
“其实现在不是种百合的好季节,但是咱们好好照料,她总是能开花的。就像人,虽然生在不太平的时代,但照料好了,总有芬芳的那一日。”
贺小燕懵懵懂懂。
水银在家里的时候会教贺小燕写字算数,还有钢琴,钢琴是贺小燕自己主动要求学的。她第一次提出要求,羞愧地脑袋都低到胸口去了,声音特别小。
孩童的自卑往往会伴随一生,水银让她坐在身边,教她弹钢琴。最开始,她连琴键都不敢大声按,水银只能按着她的手指带着她。
“要是世道再太平点就好了,送孩子去上学,多学点知识,人也会活泼点。”杨奶奶看着那边认真按琴键的贺小燕,和水银感叹。
水银最近在和她学缝纫,缝着一件勾破了小口子的裙子,闻言说:“这边的学校,都是收的十几岁的年轻人,几岁的孩子是不收的。”
杨奶奶抖抖手上的报纸,扶着眼镜细看,嘴里抱怨:“你看看这些老夫子,天天在报纸上吵来吵去,说什么现在开办的那些大学不像话,让女孩子入学,剪了头发,穿着露小腿的裙子,和男人混在一处不成体统。体统是什么?不就是规矩吗,可规矩这东西是死的,要一直变的。”
“不管男女,多读书才是好,道理都在书上写着呢,人多看书,看那些不同的言论和想法,脑子就会清醒,他们不让女子看书,无非就是怕人聪明了自主了就不好骗罢了。时代在往前,这些老古板,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在搞那老一套。”
老人家说着不住摇头:“当初我和先生送女儿去国外上学,回国后她们却要被人骂,我那时真是生气。现在的局势和那时候相比又好了很多,有不少开明的新派人士愿意送子女都去读书,万望这些女孩子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以后才会有更多女孩子能求学。”
“唉,你看。”杨奶奶把报纸递过来指给水银看上面的言论,“这个先生是个爱国人士,对于其他的事都有见地,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激励国人的言论,可偏偏在女性的事情上如此狭隘。我真希望以后再没有这些诛心的言论了,我们女子被束缚太久,不该一直困于家庭后宅不得自由。”
水银抚平那一条缝合线,看一眼这位为现状悲愤忧虑的老人家,笑了一下,“会的,等到以后,女孩子也能和男孩子一样上学去学知识,不会再有人在报纸上大骂这样不成体统。”
第15章 后妈五
水银坐在落地窗的钢琴前演示,小男孩就站在一边仔细听着看着,水银讲述完了需要注意的几个点,起身退后,和学生换了个位置,让他再试弹一遍。
她这个学生姓卫,叫做卫锦桓,水银差不多教了他一年,相处得还算不错。这孩子虽然在钢琴的学习上没有特别聪颖,但胜在学习认真,水银连带着教他的英文,他学的比钢琴快多了,两人从半年前就开始经常用英文对话,水银不单单是教他,自己也在借机会熟悉现在的英语发音。
学生的父母偶尔见到,都对水银这个老师非常满意。
结束今天的教学,水银提起包准备回去。卫妈妈从沙发上坐起来,客气地笑着,送了她一瓶酒和礼盒包装的巧克力甜食,“这都快要中秋了,这是送木老师的节礼,我家的锦桓真是麻烦您了。”
水银收下这体面的谢礼,和她客气聊了几句,这才被送到门口离开。
国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是很看重“尊师重道”的传统,卫家妈妈对水银的态度比起当初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一来是因为她确实教得好,二来也是因为水银现在已经和一年前完全不同。
木香这身体说到底也才三十一岁,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生活的环境和生活品质改变了,人的外貌和气质也会随之变化。现在的她看上去完全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郎,和当初的木香判若两人。
虽然不像时下讲究时髦的女士们那样将头发烫的整整齐齐,但发尾稍稍一卷,别在脑后格外有种知性美,再加上她气质温和,穿着得体,别说卫家人,就是杨奶奶那边老区邻居们见了她都喜欢,还有人试图给她做媒。
提着酒和巧克力,水银乘着黄包车回去,路上还停下来买了两支百合花。
这已经是个定例,只要花市上有,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在下班时候顺手买两支百合回去。
到家门口,水银就听到院子里有熟悉的笑声,是个声音很软糯,语气有点娇嗲的女声,正在逗贺小燕:“小燕儿啊,姨姨给你买了漂亮衣服和糖果,你怎么还是最喜欢你妈妈呀,也不哄哄姨姨,反正你妈妈现在不在,你说一句最喜欢姨姨嘛,你妈妈又不知道~”
贺小燕的声音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肯说,被逼急了还讷讷坚持:“最喜欢妈妈。”
这小女孩水银自问也没对她多好,但她就是特别依赖喜欢她。
她走进家门,果然看见杨奶奶和贺小燕,还有一个看上去二十多的年轻女士在院子里坐着。这位女士已经三十多快四十岁了,是杨奶奶的三女儿,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还在沪市的孩子。她早年离异,没有孩子,开了一家进口糖果铺,平时工作繁忙很少回来。
水银这一年和她也混熟了,进门就说:“就知道凌烨姐今天要来,刚好学生那边送了酒,晚上一起喝点。”
董凌烨看着贺小燕屁颠颠上前接过了她妈妈手上的百合,还想去接她手上的酒和糖果,乐得大笑,“你看看你家小燕,看到你回来了就这么殷勤,我带着礼物过来也没见到她对我这么周到啊。”
她和杨奶奶是一样的大方人,这一年来水银对老人家多有照顾,她心里感激,年节什么的总要送她和贺小燕新衣新鞋。
“明天中秋,我定好位置了,咱们都去外面吃,有家新开的西餐厅我上次去尝了味道不错。”董凌烨翘着二郎腿,一身靛蓝色的花纹旗袍衬得她皮肤雪白,曲线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