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水银撞见寨子里年轻姑娘和心上人在附近林子里说话,她不是故意要听,只是出来散步不小心听到了几句。
年轻姑娘柔柔的嗓音在夜色里婉转如水,“你要记着,我在这等你回来,三年不回来就等你三年,十年不回来就等你十年,但是你一定要回来啊。”
原本恨不得立刻下山建功立业的年轻小伙,仿佛这会儿才在心上人的不舍中生出离别惆怅。
小情侣又说了什么,水银没再听了。
第二天男人们离开,高粱大胆地握住了水银的手,充满信任地说:“李先生,我们不在,寨子里就交给你了。”
水银抽出手,从一位大婶那里拿过自己的包袱,面不改色,“我也去,我也是男人,你们去了,我能不去吗。”
高粱:“……”他总是不自觉忘记李先生也是男人,这文弱书生的模样看着就和他们不一样,去战场真是怪怪的。而且他多少有私心,想让他在这还算安全的寨子里好好过日子。
可惜他对着李先生那张脸,不敢多说,只瞧着他一声令下,大家伙跟着他下了山。
高粱:“诶,等等我啊!”
他们差不多上百人,离开麻山岗寨子后,沿途看到侵略军屠杀普通人,土坑里暴露出的尸体尽是女人和小孩,这份沉甸甸的仇恨让所有人都疯了,只要看到侵略军就毫不犹豫还击,每次遭遇都是一场激战。
战争的残酷,水银也是至此,才见证了一二。
他们一路上杀侵略军,有同伴死了,被大家简单埋在路边,也有路上遇到的人加入他们,高粱这个领导者做的不错,又有水银在一旁帮忙,他们竟然是慢慢打出了些名气。像他们这样民间自发组成的队伍还有不少,基本上各处都是欢迎的,他们花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到达了目的地,被迅速收纳进军队。
说是正规军,实在太寒酸,这大概是国人最穷的时刻,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艰苦。然而越是艰苦,越是不屈,仿佛天生多长一根韧骨。任他狂风吹劲草,明朝草色仍旧新。
水银和他们一样,每天灰头土脸,皮肤不再白皙,晒得黑了,也粗糙了很多,只有眼神仍然坚毅。
在战场上,很多人都无法适应,适应不了血腥的场面,适应不了紧张的气氛,尤其适应不了自己昨天还在一起谈笑的战友,今天就变成一具尸体摔在自己面前,而他们还不能停下,要踩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往前冲。
眼前是硝烟战火,眼前是前赴后继倒下的战友,眼前是敌人染血的刀尖,可他们只能一直往前。
在这里,死了一个人,就代表着他们身后千里外的家园,有他们的亲人爱人再也等不回一个人。
麻山岗寨子里出来的很多人都死了,如今还活着的不剩二十个。一场战争结束,暂时休整的时候,高粱坐到水银身边。
“还好,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没人巴巴等我回去。”
“李先生,要是以后,咱们这战争胜利了,你还会回麻山岗寨子吧?”高粱带着伤痕的手指在裤缝边摩挲了下,有些紧张,“咱们可以一起回去,大家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是吧。”
水银有些累,垂着手指简短嗯了声,高粱就乐了。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战斗完,他就想找李先生说说话,哪怕闲聊也好,这样他就能很快忘记战场上那些令人难过的场景。
“我一直没问你,你为什么会跟我们一起到这里来吃苦?我感觉你跟我们不太一样。”
水银仍然是简短的回答:“想试试。”
高粱不能理解:“试什么?试打仗好不好玩?”
水银:“活得久了,就什么都想试试。”
高粱大笑起来,“你这算是开玩笑吗?”
水银没笑,也没说话。
第93章 正道十三
战场上其实什么样的人都有, 并不全都是大当家这样的大汉,如同水银这样瘦弱的男人同样很多,毕竟很多人都是过不下去了, 才来打仗, 饿死的人那么多, 没饿死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女兵也有不少, 只是大多数女兵在这里一般都做后勤工作。简陋的武器加工厂里是她们在流水作业, 大家穿的用的衣服鞋子皮带等物资, 也是她们赶出来, 要保证前线的战友们能更好地战斗。
虽然同样忙碌辛劳,但在后方比起男人们稍稍安全一些――有她们在,前面的男人们不死到最后一个,也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冲上战场去扛最后一面旗。
有时候一个阵地被破,真的就是因为人全都死了, 先锋没了,后勤队炊事班的扛着锅往前冲,他们没了消息, 在后面搬武器的女人们就含着泪扛着枪用命继续填,连重伤下了前线的伤员都拖着伤残的身躯最终死在战场。
水银跟着战友们前去支援友军时, 看过好几次那样战至绝境的场景。
身处这样的地方,人会更不怕死, 也会更珍惜生命。水银时常会觉得, 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在死亡,又有什么在复苏。
他们随军转移阵地, 暂时驻扎在一个有河的地方,听说名字叫辰,附近有很多水泽。
难得有喘息的机会,能稍作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很珍惜,每到这种时候,后方的女兵们会做些吃的搬过来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
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能吃饱就不错了,但偶尔会有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们给心上人额外送一点东西,这就令男人们期待了。
战场上,血与火中诞生的爱情,要更简单一些,他们都不再去想彼此的家庭是否合适,是否能长相厮守,因为他们拥有的很有可能只有今天,所以大部分女兵都会很快在战地中找到伴侣,相携着支撑对方走下去,或者抱着这份爱独自坚持下去。
从前的大当家高粱,如今已经是个小队长,他上战场的时候一往无前,勇猛讲义气,对他有意思的女兵不少,不过,对水银这位“李先生”有意思的女兵们更多。
毕竟高粱那一把大胡子,战场上就没时间让他好好打理自己,看上去又凶又邋遢,而李先生不一样,长得俊,总显得比其他人更多几分清爽,站在一群高矮胖瘦各不同但邋遢程度差不多的臭男人中间,就像鸭群里的白鹭鸶一样显眼。
更为难得的是她和那些满口荤话脏话的男人们也不一样,从不用女人们开玩笑,也不爱谈论她们如何,平时遇到了她们,更不会去口花花,或者抓紧机会多看几眼。女兵们私底下都说他是个君子。
“那些个混球,让他把命给我可以,就偏偏学不会尊重!”女人们聊起天时,说起那些男人,心情总是复杂的,唯独说起李银,都是一水儿的夸赞,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拿下她。
女兵们偶尔会让男人们去帮些忙,水银大概算是被点名最多的一位,其他男人们对此十分羡慕,恨不得把她拽回来换成自己去。
高粱就不羡慕了,他只是紧张,担心李先生进了盘丝洞,被一群女妖精迷了眼,真带回来一个两个的,那他可咋整,他总不好跟小姑娘争风吃醋吧!
水银收过姑娘做的鞋子,那姑娘说她的脚比一般男人要小,怕她穿不好统一发的鞋子,特地给她做了,水银就没拒绝。后来那姑娘不在了,哪怕在后方,也会出现各种意外情况,死亡不论对谁来说都很正常。
后来,又有别的姑娘给她做鞋子,她和对方说清楚了心思,姑娘仍是笑嘻嘻着把鞋子塞给她。
这一次,水银又收到了一双鞋子,拿着东西回去,就被人打趣了一顿,她照样是不喜不悲没什么反应,众人觉得无聊,就放过了她。
这是水银在上个世界那群学生们身上学到的经验,被打趣就是不能有反应,反应越大,越被人抓着不放。
其他人羡慕两句就算了,高粱就显得坐立不安,特地蹭过来,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说:“要不要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去河里洗澡?”
水银毫不犹豫拒绝他:“不。”
高粱:“嘶――”
同样麻山岗寨子里出来的一人噗嗤笑了起来,“大当家,李先生什么时候答应过跟咱们一起去洗澡啊,你都被拒绝八百回了,怎么还是学不乖!”
高粱虎着脸站起来去揍人,一群人打打闹闹去河边洗澡,剩下水银一个人坐在那给后勤帮忙搞统计。
高粱离开前又在屋门口探头探脑看了她两眼,忍不住心想,洗澡也不跟我洗,睡觉也不跟我一起睡,上厕所都不肯一起去,这么瞎讲究,整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得。
想罢,他一拍自己脑袋,暗骂,瞎想什么呢!
但高粱万万没想到,这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根本是《花木兰》。
一场战争过后,高粱没能找到水银,心头一阵不安,战地护士要把他按住处理伤口,他也坐不下去,站起来就四处去问人有没有见到李银。
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战场十分混乱,他没能找到人,最后带伤跑回战场,到处在死人堆里挖,终于满手鲜血地挖出了昏迷过去的水银。
高粱这一刨,刨出来了个大秘密。
水银清醒后,看见高粱坐在一边,板着脸看她。水银不以为意,撑着带伤的身体坐起来,她这两年受过很多次伤了,甚至还死了两次,只是她死了也不会就此结束,而是回到死亡前几分钟重新开始而已。
“你是女的。”高粱特地摆出的姿势没有用,只好开门见山挑明。
水银自顾自看自己的伤,眼皮都不抬,“所以呢。”
高粱急了,“你一个女人,跟我们大老爷们一起在这里受什么罪!你去后勤,不用再跟我们上战场!打仗是女人能干的事吗!”
水银抬头看他。
高粱被她看着看着,满腔愤怒和理直气壮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噗嗤噗嗤漏了个精光,慢慢开始不自在,还莫名觉得心虚,他不由得挺了挺胸,想找回一点自信。
水银张口说:“你在说什么屁话,你敢做让我不痛快的事,老子打得你出[哔――]你信不信。”
高粱目瞪口呆:“?”
高粱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你说粗话?!”
李先生他是彬彬有礼,从不说粗话的!不对呀,她不是李先生了,她是个女的!可是不对,女的不是更不该这么骂粗话吗?
最后,高粱没能争赢水银,能说服水银的人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哪个世界都不存在,他不得不帮水银一起保守这个秘密。水银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异常,反倒是他疑神疑鬼的,好像一下子身上背了十万个包袱,连兄弟们和李先生勾肩搭背都不许了,整的大家摸不着头脑。
知晓水银身份的还多了个之前给她处理伤口的护士,小护士没等水银主动去说,就悄悄找过来和她保证为她保守秘密。或许同为女人,她更清楚,有这样的毅力去做这样的事,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去上战场的时候,高粱就更紧张了,生怕水银死在战场上,好像女人这个标签一贴上,她就变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杀人都不会了。
他每次都紧张水银的性命,却没想到自己会先一步死在战场上。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怕是再英勇的汉子,也会有死亡的一刻。
高粱的半个身子都被炸开,显然是死定了,水银就在附近,亲眼见到了这一幕,见到了高粱临死前下意识找过来那一眼――全是对死亡的茫然。
水银冷静思考了不到三秒钟,给了自己脑袋一枪。
嗡――
她死了一次,时间往前回溯两分钟,高粱还站在那准备往前冲,水银蓦然跑过去把他飞踢摔进一边的沟里,自己也扑过去,才感到脑子里的眩晕。死亡后遗症加上轰炸造成的震荡。
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过一次的高粱,过后还在那笑,问她:“你当时扑过来是想救我吧,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我认识的人,已经死了太多,至少在眼前,我还能救一个你。”水银这么说。
或许是有一点遗憾,之前没能改变一个人命定的死亡,至少这次改变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他们参与的这场战争持续了八年,当侵略军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大哭大笑,他们四处拥抱,伤兵都丢掉拐杖蹦起来,还有人呜呜哭着大喊:“我可以回家看爹娘了!”
已经当了营长的高粱没了一条胳膊,但还是那声如洪钟的熊样,斜披着一件外套,冲进隔壁屋子里想和李书记分享这一重大好消息。
脚步匆匆进了屋,瞧见那人坐在那整理文件,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他忽然也平静下来,吸一口气笑道:“李书记,给你报告一个重大好消息!”
水银:“消息是从我这里发出去的,你的脑子呢。”
高粱一噎,他乐坏了,一时间还真没想到这一茬。不过他这些年被堵习惯了,脸皮比从前厚了不少,三两步走到水银桌前,靠在那腆着脸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说,要一起回麻山岗寨子去的?”
水银随口应了声,没什么反应,高粱却像抓住了什么话头似得,强调:“你看,你答应了啊,仗都打完了,咱们再过段时间就能回老家去了!”
高粱是这么想的,可事实上,他并不能随意卸下担子回去,他的功勋摆在那,还要论功行赏呢,不止是他,水银也是同样。
而且,反抗侵略军的保卫战结束了,战争却还未结束。
他们接到消息,需要拔营去往另一个地方休整,重新编队。
“诶,李书记呢,怎么没见着他?”
高粱在那边和几个排长说话,听到这一句,立刻说:“我去催她。”
水银屋里没人,只有一张纸摆在桌上。
许久没见人回来,排长二当家去看情况,只见到高粱站在空旷的屋子里,攥着一张纸默默无言。
二当家就是个二傻子,这么些年下来也知道自己这兄弟对李先生的心思了,一看这场景,脑子里明白过来,直眉楞眼说:“李先生走了?不跟我们一道了?诶梁子你不是在哭吧!”
高粱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他,沙哑着嗓子道:“哭个屁,你看老子什么时候哭过!”
他把那张纸塞进怀里,看了一圈简陋的屋子,语气又低沉下去。
“我就知道留不住她,她之前就想走,但是我就不明白了,她究竟想去哪里?留下来不好吗,跟我安稳过日子不好吗?”高粱真的是不明白。
反倒是脑子没那么灵光的二当家,这个时候突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啊,她就像一阵风,你看这风要是停了,那不就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