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晨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她有预感这几天封太就会联系她,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封太就摸到她的住处并且找上门来。
第二天的中午,封晨心不在焉地准备好午饭,将清炒时蔬端上桌的时候,门铃刚好响了。
以为是宋明月忘了带钥匙,她一边应着,一边踩着拖鞋小跑去开门。
门开了,笑意僵在唇边。
门外的女人穿着黑色貂绒大衣,保养得宜的脸上虽然有几条皱纹,却依然挡不住骨子里的那份高贵。
封晨手撑在门边,好半天才开口:“别把我搬出来住的事情告诉爷爷。”
封太苦涩笑道:“放心吧,他现在一心想把他孙子接回去,没工夫管你。”
“进来吧。”封晨转身进屋,别的话也没留下,直接去卧室给宋明月打电话。
“你回来了吗?”
“没呢,马上准备下班。”宋明月说。
封晨“嗯”了一声:“你今天中午不要回来好吗?”
“行,”宋明月答应得爽快,但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你出什么事了吗?”
封晨吸了一口气:“我妈,她过来了。”
宋明月什么都没多问,封晨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静了片刻,她说:“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封晨没头没脑说了句“谢谢”才把电话挂了。
封太已经自发地在餐桌前坐下,见封晨从卧室出来,讪笑着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做菜?”
封晨淡然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她在餐桌另一头坐下,面色如常地拿起筷子,说:“尝尝?”
封太“哎”了一声,依言拿起筷子。
她没有说,其实来之前她已经吃过午饭了。
封晨慢慢咀嚼米饭,眼角余光里,封太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讨好。
她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气氛:“我昨天去见何鹂了?”
封太搁下筷子,用餐巾纸掖了掖嘴角,表情还算平静,但已经表现出了几分急迫:“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封晨没说实话:“没说什么。”她反问:“妈妈你想让我和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晨晨,你说妈妈该怎么办?”
封太从餐桌另一头奔过来,拉住了封晨的右手,仿佛一个孤立无助的孩子。
手腕一抖,筷子“叮”的一下落在桌子上。
封晨闭了闭眼,左手覆上去,盖住封太颤抖的手。
“我能想出什么法子呢,您不是说,听我爸的吗?”
“他要把那孩子接回来。”
封晨点头:“是封家的人,自然要认祖归宗。”
封太按着太阳穴,垂首沉沉的、沉沉的舒出一口气。
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孩子,我会养。”
封晨丝毫不觉得意外。
一直以来,封太都是个不怎么轻易动怒的人。
父亲给予这个家很少的关注,小时候班上的亲子活动或是别的其他节日庆祝,都是封太陪着封晨。
也许封太在丈夫和公公的眼里,都是个贤惠、温婉、从不会乱说话的好妻子、好儿媳的形象。
但封晨在某一阶段,比如说封太逼她去学各种特长的时候,她心底还有会有一种由衷的敬畏感。
但是这几年,封晨察觉到她活的越来越压抑,她对自己的情绪已经不那么在乎,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如何讨公公欢心、如何和那些称得上一声姐妹的人建立亲密关系上。
她变成了讨好型人格。
尽管封家一年不如一年,但封晨相信,为了保住封家媳妇的地位,她什么都能忍。
从封晨这里重拾决心后,封太并不久坐,很快就离开了。
封晨重新拿起碗筷,一口一口,机械化地吃完了碗里的白米饭。
人存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爱?是金钱?还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封晨这里,没有答案。
第20章 大雪(三)
岚市靠海,冬天不仅湿冷,还总刮海风。
不愿出门,封晨的生活又丧失了规律。
不过她不再拖稿了,有时候白天睡到自然醒,在房间一呆就是一整天。
她的灵感说来就来,本来连载的这部漫画篇幅并不长,只是因为她之前的拖延而导致故事线被拉长了进度。效率上来了,收尾变得轻而易举。
一口气画完三次的更新量,她压缩文件,全部发送给木子李。
聊天记录显示木子李那边已接收文件,封晨低垂眼睫在键盘上打字: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木子李答应得很痛快,末了提醒她:“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快到月底了。”
封晨回忆了一下——哦,是天海市那个城市宣传墙的事情。
她想了想,说:“好,我去。”
木子李说:“好嘞,你上微信,我把我朋友的名片推给你,他这个人很好说话,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他沟通。”
放在鼠标垫上的手机同时进来一条消息,是木子李发过来的她朋友的名片,封晨点了添加。
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宋明月回来了。
封晨和木子李说了一声,就关上了电脑。
宋明月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加班时间越来越少。
她回来的路上路过快餐店,带了份披萨和炸鸡回来。
封晨洗完手在餐桌前坐下,静静地听宋明月和她讲工作的事。
吃到一半,宋明月讲得口渴,去厨房烧水喝,屋子突然就安静下来。
封晨斟酌着说:“我过几天可能要出门一段时间。”
宋明月洗着茶具,问她:“是出门玩吗?去几天?”
封晨说:“不是,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在天海市,至于去几天现在还不知道。”
宋明月问:“你去过天海市吗?”
封晨摇头。
宋明月担心道:“你都没去过,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封晨淡淡笑了:“对于一个新的环境,谁不是从陌生到熟悉?”
宋明月很赞同这句话,想了想,她说:“也好,你就当散散心。”
她看得出来,封晨一直是那种和人群保持着疏离感的人,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和封晨走近。
但是上一次,封晨在中午突然打电话让她不要回家。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但从那天起,她明显感觉到封晨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漠然又多了几分,每天过得日夜颠倒,浑浑噩噩的。
也许换个环境过段时间,封晨的情绪会好一点。
“还有,”封晨继续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出远门了,但是不要告诉他们我去哪了。”
宋明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十二月底,封晨如期离开岚市,一趟高铁,将她带到两百公里外的天海市。
木子李的朋友——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来高铁站接的她。
男生让封晨叫他小天哥,如木子李所说,确实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白胖白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着就让人觉得他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的。
这个政府工程是小天的老板接的,但对接洽谈的工作主要还是小天负责。
把封晨送到酒店,小天嘱咐她明天早上八点在酒店门口等着,他会带她去见另外的几个人。
在刚才来的路上小天已经和她说了基本情况,她可能会在天海市待一个星期到十天左右。
走之前封晨拜托他不要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笔名,这是她最想保密的东西,小天答应了。
天海市虽和岚市相邻,但因为靠内陆,气温稍微比岚市高一点。
封晨强迫自己早点上床睡觉,一夜无眠,直接睡到天亮。
她起床洗漱,提前十分钟下楼,小天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了。
封晨上了车,车上还有一男一女,大家相互介绍了姓名。
他们俩比封晨晚来,所以昨天并没有见到面,不过也都和她住在同一家酒店。
说起来,他们三个竟然都是画漫画的,但大家只说了真名,旁人都心照不宣地没询问对方的笔名是什么。
封晨想,说不定在某个场合,她的漫画也有幸和这两位的作品摆在一起过。
小天带着三人去先去公司开会。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五六个年轻人。小田上前介绍,原来另外那几个人是天海市本地一个文化公司的墙绘师。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交流起来没什么代沟,大家开会讨论了一下,中午之前就敲定了版式和内容。
小天请客,吃过午饭,项目就正式启动了。
在天海市这几天,封晨抛开所有杂念,一心扑在工作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因为白天工作量大,夜里睡得很香,甚至还长胖了几斤。
宋明月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封太果然去她们家了找过她,不过宋明月已经按照她交代的回复了封太。
慕卿卿知道分寸,关于封家私生子这件事一定要由封家自己出面,别的话她可能会一时嘴快说溜了,但唯独这回,谁都没从她这儿挖到一点风声。
后来封太亲自把电话打到封晨这儿,波澜不惊地向封晨陈述了这件事——孩子已被接到封家,并且为他举办了百天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间接承认了这孩子的身份来历。
据封太说,何鹂曾跑去封家闹过,说要见孩子,搞得大家都很不好看,封老爷子主动提出给何鹂一百万,让她离开岚市。
何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在关键时刻,温柔的伪装全部都撕下,倒变得巧舌如簧,扬言要把封家的名声搞臭。
封晨的父亲私下去找过她,不知道说了什么狠话,就真的没再见到何鹂去闹事。
一个男婴,能让何鹂从逐渐衰落的封家捞到一百万,不知该说她是可怜还是幸运。
封晨听罢并无多言,只说过几天回岚市会回家看一眼。
在天海市的第六天,宣传墙已经完成三分之二,封晨计算着日子,甚至并不太期待回岚市的那天到来。
开了一整天的会,尤辛太阳穴隐隐作疼,他偷偷瞥一眼后排的老板——男人正垂眼翻着一沓文件,仍旧是沉默寡言的清贵模样,看不出一丝疲惫。
尤辛看着腕表,低声叫道:“唐总。”
唐临聿“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尤辛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出发回岚市,大概六点半能到,老宅那边打来电话,说让您回家吃饭。”
唐临聿翻了一页纸,不咸不淡地说:“好。”
车子在红绿灯停下,唐临聿将合同搁在一旁,抬手捏了捏鼻梁。
他不经意往车外看去。
快到下班时间,街道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人行道上,放学回来的高中生羽绒服里露出校服的一角,一边哆嗦着,却又忍不住扬起青春的脸。
斑马线后方的拐弯处,空白的墙上被各种卡通人物和宣传标语塞满,有四五个人踩在脚手架上,端着颜料盘,正在给画上色。
北风不知吹起谁的马尾,一张巴掌大白皙的侧脸显现出来,下巴藏在枣红色的围巾里。
绿灯亮,司机缓缓启动车子。
唐临聿忽然开口:“前面掉头。”
尤辛和司机同时发出疑惑的询问,“哎?”
男人重复了一遍:“前面掉头。”
封晨正在给十二生肖里的猴勾线,站在她旁边的伊伊在讲笑话,她听得直乐,一双杏眼都弯成了月牙。
她是所有人里面年纪最小的,大家都很照顾她。
伊伊打趣她:“晨儿,你真是画漫画的?要不你转型做网红吧,肯定能火。”
封晨有点小感冒,她捂着嘴轻咳,半真半假地说:“还是算了,我玻璃心,别人骂我我受不了的。”
伊伊笑道:“你还玻璃心,我看心态最好的就是你了,每次被老大骂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伊伊说的老大是小天的老板,有时候会过来视察工作。
老大人到中年,脾气大,偶尔会嫌弃他们画的慢,忍不住要骂人。
拿人钱办事,老大脾气上来了可不管你是什么画漫画的还是打杂的。
每次大家都说得脸热,就只有封晨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封晨吐吐舌头:“我不仅玻璃心,还脸皮厚。”
玻璃心和脸皮厚,本来就是矛盾的。伊伊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没拆穿。
另一边的大鹏听见了,笑着说:“赶紧干活吧,待会老大来看见了,你俩又得挨骂。”
封晨推了下眼镜,凑近了继续一笔一划描线。
整天待在室外和灰尘、颜料打交道,她都懒得收拾自己,第一天还像模像样地戴了隐形画个淡妆,第二天羽绒服一裹抓着框架眼镜就出门了。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封晨一手端着颜料,一手拿着画笔,再腾不出手去看消息,索性没管。
隔了半分钟,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封晨想了想,还把画笔用上嘴唇撅着兜住,这才勉强伸手去拿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往后。
第二条:看。
封晨皱皱眉:这谁的号码?不认识。
莫名其妙。
她把手机锁屏,重新放回衣服口袋,继续画。
突然,她笔尖一顿,想明白了——那两条短信连在一起不是“往后看”吗?
奇怪得很。
她一边困惑着,一边回头,后面是人行道。
除了非机动车和人流,还有什么?
哦,还有辆黑色的轿车。
封晨往车头前一看,刚开始还有点不确定,再看车牌号:岚TN8888。
是唐临聿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