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粥的温度刚刚好,又黏又糯,还带着一丝荷叶的清香,却不见荷叶踪影。
“这荷叶粥是我家那口子大清早天没亮起来去荷塘里现摘的,熬粥时用来当锅盖,既能让粥带上清香,又不会有荷叶的涩味儿。”粥婶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粥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
荷叶粥之后,是一盘水晶虾饼。端上来的是东阳大街福满楼的大厨,今年已经五十有六了。不过因为是男子,所以只走到屏风后就停下了,由芊眠帮他端到了季泠跟前。
“回夫人,咱们福满楼里这道水晶虾饼乃是招牌菜,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其实也没什么多大的秘密,只是选料时必须得是白虾,若是青虾做出来颜色就不好看了。再有剁碎时,一定是七分虾三分猪板油一起剁,用温油炸。”大厨也是毫不隐瞒就把秘密给说了出来。
第三个端上来的是“烩三丁”,斗门街万家楼的招牌菜,用火腿、海参、鸡丁烩制。秘密在于用的芡粉不是普通的粉,而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薄而不澥。
再往后还有一个太乙宫前摆摊卖枣泥方谱的小摊贩,姓郭。他的枣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用的一种紧皮枣,肉厚香甜,做成枣泥馅儿绝不加糖,蒸出来是天然的枣香。很是诱人。
但这也不是其精华处,那精华乃是方谱的模子。枣泥方谱就是用木头模子刻出来蒸的。郭家这枣泥方谱用的是一套二十四快的《三国志》木刻模子,线条很是雅致,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
乃是郭家的祖上有能人刻的,一共三套,已经坏了一套,郭家自己用了一套,另一套今日则摆在了季泠的面前。
之后还有好几道糕点一一端了上来,掌厨的全都将自己最秘密的地方说了出来,毫不掩饰。
一顿饭用下来,季泠的心潮完全静不下来,她知道这都是楚寔安排的,只有他才有这份能耐,才会为她尽这份心。即使他有事不在,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
这一天从早饭到午饭再到晚饭,出现在庄子上的厨子一共二十一人,正好是季泠的寿数。从小贩到大厨都有,季泠尝过他们所有人的手艺,确实是有独到之处,交给了她一些她以前从不知道的厨艺秘诀。其价值对喜欢厨艺的人来说,可说是价值连城。
最难得的是,这些人楚寔都是怎么把他们找出来的,又是怎么请到的。季泠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畏惧官威,这是别人养家糊口的秘密,等闲叫人拿出来跟你拼命都可能。
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季泠格外的想念楚寔,很想当面问问他,他是怎么做到的。可又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现,她看到他,能依偎在他怀里,那才是世上最美味的。
她想跟他说,为了他她也愿意做任何事。
“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出现在季泠耳边,她以为是自己幻觉了,听岔了,然后身后的人又问,“发什么呆?”
季泠猛地回过头,那个站在她身后,嘴角噙着笑正看着她的人不是楚寔又是谁。
季泠欢呼一声,扑进了楚寔的怀里,“你怎么回来了,表哥?出门时,不是说这次的事儿有些棘手,要费些时日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寔低头亲了亲季泠的脸颊,“知道你盼着我,所以特地赶回来的。”
季泠不敢置信地望着楚寔。
“不过明早就得离开。”楚寔有些歉意地道。
季泠点点头,眼圈不争气地又红了,“表哥,你不必如此的。”
“是不必如此,可我怎么舍得我家阿泠一个人孤零零的过生辰?”楚寔伸手抱了抱季泠,往上掂了掂,“不错,好似重了点儿。”
季泠笑了出来,“表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寔没搭这茬儿,转而道:“前几日向家的人来了?”
“表哥怎么知道?”季泠问。
“她们来做什么?”楚寔伸手捻了捻季泠的耳垂。
季泠有些痒,也不知楚寔怎么回事,如今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不是捻她的耳垂,就是揉她的头发,掐她的脸。“表哥猜她们来做什么?”
楚寔不答,反而道:“不管她们来做什么,你都不必搭理,以后再遇到,称病不见就是。”
季泠偏头笑道:“哦,原来以后还会遇到啊?”看来楚寔也是知道的向家的意思的。
“诶,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促狭了。”楚寔笑道,将季泠拥入怀中亲了亲,“这几日想我了么?”
自然是想了的,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不过季泠害羞,不肯正面回答楚寔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 “也不知怎么想的,好歹是县令家的姑娘,为何一心要给人做妾?”
楚寔放开季泠,松了松领口这是要换衣裳的意思,季泠便跟着他转进了屏风后,去衣橱里给楚寔拿了套衣裳。
宝蓝地团花莲桃纹袍子,亮蓝、银蓝、墨蓝三重襕边,越发衬得楚寔清隽俊美,面如冠玉来,一身气势挺拔轩郎,灼然玉举。哪怕是日日见着,也都会觉得看不够。
“发什么呆?”楚寔敲了敲季泠的头。
季泠的脸微微泛红,觉得自己同楚寔成亲都这么多年了,还犯花痴很有些丢脸。
“表哥,要不你给我拟个单子吧,看看有哪些人上门我是不必搭理的。”季泠又开始转移话题。
楚寔的鼻子用力地嗅了嗅,“这陈年老醋至少也得十年份的才能这么酸吧?”
季泠又被楚寔给逗笑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表哥年纪越大,好像越受欢迎了。”
楚寔将季泠拉过来箍在怀里,“谁年纪大了?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季泠连连求饶,“没有,没有。”
两人玩笑了一阵,楚寔让芊眠给季泠拿了件披风,“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楚寔带季泠去的地方是前朝的曲江池,不过历经战乱后,渠道干涸,如今只剩下了狭窄的水面,不复当年胜景,若是不和以前比较,也还算得上是西安东南边一处开阔水面。
楚寔扶着季泠的手,带她登上了岸边早就准备好的画舫,舱内的竹帘卷了起来,帘前置一矮桌,桌上备有酒菜。
夏日里天色黑得玩,季泠和楚寔坐在船舱里时,天才刚黑下来,还没黑透。曲江池上来来往往有不少画舫,有些特殊的画舫在船头会挂着红灯笼,上面有各色标记。熟悉的人一看灯笼就知道是哪家楼子的画舫。只需要打个呼哨,那些画舫就会靠近。
季泠为楚寔斟了一杯酒,听着窗外时不时传来的丝竹声,没料到曲江池到了晚上就成了笙歌曼舞之地,不过晚风习习,还挺舒服的。
有画舫经过他们的画舫,对面的舷窗内居然投过来一个手绢,之所以用个,那是因为手绢打开来里面包着一个李子,季泠顺手拿起那李子去扔楚寔,被楚寔笑着躲了过去。
“她明我暗,从她那个角度可看不到我。这些人做生意,都是只要见着个男人就扔的,可不怪我。”楚寔装作害怕地解释道。
季泠侧头看向窗外,隐隐可以望到对面舷窗里那些女子的举动,臊得人脸红,可当季泠再回头看向楚寔时,却又不知哪里来了勇气,轻轻地跪挪到楚寔身边。端起桌上的酒杯,“表哥,我敬你一杯。”
话虽如此,不见季泠将酒杯递给楚寔,她却自己仰头将酒都含在了嘴里,然后再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楚寔。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楚寔的喉头动了动, 他从没见过季泠身上有如此风情,甚是新鲜。
季泠跪直了身体朝楚寔倾身过去, 双手捧起他的脸, 闭上眼睛亲了上去。
舱内的空气好似骤然间就燃烧了起来。
再然后画舫轻轻地摇动了起来, 或者也称不上轻。
路过的画舫里, 有女子轻轻“啐”了声, 似乎是在鄙夷对面那画舫里的人太猴急了。再仔细一听, 管弦里隐隐藏着几丝吟哦, 像拔丝地瓜一样又甜又缠,这就更让人鄙夷了。
半晌后, 季泠才软绵绵地坐起身,身上的衣裳胡乱地挂在肩上,该露的,不该露的都半遮半掩着。她渴得厉害, 随手抓起酒就喝, 楚寔阻止她也来不及,只好倾身过去从她嘴里抢酒。
季泠自然不肯, 可经不住楚寔折腾,一嘴的酒竟然流了一脖子,楚寔也不肯浪费。
又是一番胡天胡地,过程里楚寔还不停拿嘴喂季泠酒, 让她忘乎所以, 云里雾里的婉转、鸣啼,一声高过一声。
路过的还是那艘画舫, 里头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又满是鄙夷,哪有叫成哪样的,便是姐儿也不该如此啊。
季泠是完全不知道这些的,她早就昏昏沉沉的了,只随着本能行事。楚寔也没打算告诉她那些,好不容易才借着酒看到了季泠身上从未有过的旖旎风情,若是叫她知晓了,以后不肯喝酒就不妙了。
从荡漾里醒过来时,窗外的月亮已经高高的悬在了空中。丝竹声也早就烟消云散,整个池面都寂静了下来,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一艘画舫了似的。
楚寔替季泠披好衣衫,搂着她坐到船头,随着远远的一声“炸响”,天空里顿时布满了火树银花。
“是烟花。”季泠惊呼。
不是一朵,也不是两朵,而是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成千上万朵。整个池面都被那些烟花给照亮了,似乎争着抢着想一睹船头那对璧人的容颜。
“好美啊。”季泠呢喃。
楚寔的脸颊贴着季泠的脸颊轻轻摩挲,“喜欢的话,以后每年我都给你放。”
“喜欢。”季泠抬头取咬楚寔的耳朵。
楚寔只让她咬了一口就躲开了,季泠却不依地追了上去。
“不行,你现在醉了,若是再放纵,明日有得你好受。”楚寔还是有理智的。
季泠却已经翻身骑到了他的腰上,性子好似瞬间从一只小羊变成了女狼。
半夜,迷迷糊糊的季泠感觉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喂自己喝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头疼、嘴疼、腰疼、腿疼,哪儿哪儿都疼,不由痛苦地申吟出声。
“表哥……”季泠张嘴想喊一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开始在季泠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闪现。“噢”季泠抱着头,她觉得自己的痛苦加重了,而且加重了许多。
真是作孽哦,再也没脸见人了,尤其是楚寔。
可楚寔就在她身边,季泠能闻见他的味道。
有人将手放在她额头探了探,然后是楚寔低沉的声音,“少夫人发热了,快去请大夫。”
脚步声来来去去的,季泠已经没有精神去聆听,只记得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到那只手的主人要放手时,季泠却突然反握了回去,她知道这是楚寔要走了。前些日子,湖广那边也发生了叛变,楚寔临时改任了湖广巡抚,从陕西赶去了那边儿,原是不该回来的,现在自然得走了。
要起身的楚寔又坐了回来,爱怜地替季泠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因为要捂汗,所以她身上盖着严严实实的厚被。
季泠努力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道:“表哥,别担心我,我很快就好了。”
楚寔俯身吻了吻季泠的额头,“嗯,安心养病,记得给我写信。”
楚寔走了,仿佛将季泠的精神气也带走了一般,不过是着凉、发热,小小的病缠绵了大半个月都还没好透。
这期间倒是有不少人来看过她,譬如向氏母女,曾家姑娘和她嫂子,周家夫人等等,不过季泠都称病没见。
这日好不容易好了不少,晚饭后有了点儿精神去园子里转一转,芊眠扶着季泠才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庄子外头想起了哄闹声,打杀声。
“怎么了?”季泠心中一紧。
“少夫人我先扶你回屋吧,我再出去看看。”芊眠说着就快步扶着季泠走了回去。
过得好一会儿,季泠才见面无人色的芊眠走了回来,“少,少夫人……”
“怎么了?”季泠被芊眠吓得站了起来。
“是,是山西的镇西卫叛乱了。”芊眠哆嗦着道。
季泠再无知也晓得,镇西卫的驻军离西安府可远着呢,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的就出现在西安府城外?
芊眠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外面火光冲天,他们在到处烧杀掳掠,少夫人,这庄子怕是守不住。大公子留下的侍卫全在外面抵挡那些叛军,可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汉,人又多,只怕北安他们不是对手。”
季泠先是一惊,可见芊眠已经害怕得手脚哆嗦了,自己就再不能乱,她闭了闭眼睛,努力镇定下来,去想如果是楚寔遇到了会怎么做。
“不,不,不能出去。”季泠摇头,“你都说了,外面火光冲天,咱们这样贸然出去,只会自陷于危险。你去找找北安,问问他我们该怎么做。”如今楚寔的侍卫统归北安管,他对眼前的情形判断得自然比季泠这样的妇道人家更准确。
芊眠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过得一会儿又回来道:“少夫人,北安他们已经退到了内宅,外院守不住了,他说那些人只怕就是冲着少夫人你来的。”
不是冲着季泠来的,而是冲着楚寔的夫人来的。
“不过北安说他们还能挡一挡,等待援军。”芊眠又道,“咱们这附近的庄子都是西安府里官人的庄子,他们知道叛军过来,肯定会派人来救的。”
季泠沉默不语,带着芊眠去后园登上最高的亭子,只见外面火光烧得把整片夜空都染红了。叛军的旗帜到处都是,季泠跌坐在石墩上,心里很明白,恐怕他们是坚持不到援军来了。而北安他们的人还是太少了,已经有叛军从后园里翻了进来。
季泠一脸苍白的侧头看向芊眠,“如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那么……”
芊眠知道季泠要说什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她看向亭子下方,大声喊道:“韩大夫。”
韩令神色从容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无惧外面的喊杀声。
芊眠拉着季泠飞快地跑下去,“韩大夫,少卿将少夫人拜托给你治疗,请你一定护住少夫人安危。”
不待季泠说什么,芊眠一把扯下季泠脸上的面纱,周既戴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