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泠——明月珰
时间:2019-10-04 09:16:22

  跑了很远之后,季泠才停下来喘着气儿,手不自觉地就摸到了手腕上的那串红珊瑚手串上,好像那手串能给她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可如果老天爷想让你躲不过的时候,你怎么也都会见到那个人。
  “你是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孩儿不请自来地跨进了季泠的院子,她正坐在屋檐下等着她的烤地瓜。地瓜是她自己种的,然后窖藏起来,冬日里正好可以填肚子。
  “你在吃什么?”小男孩儿的鼻子在空中嗅了嗅,“好香啊。”他这样的宝贝疙瘩当然没吃过烤地瓜,谁也不会拿这样的粗食喂他。
  可季泠却没能及时回答,她是惊呆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将小男孩儿送走,院子里的人估计找他都找疯了。也不知道跟着他的丫头去了哪里。季泠站起身轻声道:“你不该来这儿的,旭哥儿。”她的声音很温柔,生怕吓着了旭哥儿。
  旭哥儿却跺着脚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不回答我?”
  季泠眨了眨眼睛,实际上刚才旭哥儿问的话她因为太震惊而并没听清楚。
  “该死的,我要让鲁妈妈打你棍子。”旭哥儿生气地道。
  “旭哥儿。”有人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季泠的脸瞬间就变得苍白。
  “爹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旭哥儿欢呼着,却不往外走,他想让他爹爹帮他收拾这个聋子。
  楚宿最终还是踏进了季泠的院子。
  季泠在看到楚宿的那一瞬间赶紧地低下了头,她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瞥他。
  他穿着一身蓝地瓜蝶纹绸袍,脚踏一双厚底黑靴,头发简单地用竹节簪束着,腰上挂着一个戴紫绣双鱼纹的荷包,旁边缀着一枚羊脂双鱼玉佩。因为年纪渐长,已经留起了一圈胡子,不过不是那种山羊胡,将他曾经俊美得有些娃娃脸的脸装点得成熟了许多,已经是个十分英气的成熟男子。
  楚宿也震惊地楞在当场,他甚至都不知道季泠在园子里住的是这个园子。那么破败,杂草丛生,屋檐塌了一角,却没有任何维修的迹象。
  糊窗户的纸也早就破了,是季泠用自己的旧衣裳钉在窗棂上挡风。
  无论如何这绝不该是楚府的二少夫人住的院子。
  和季泠一样,楚宿也觉得自己没脸见她。这是个被他的痴情给辜负的女子。本是他酒后无德轻薄了她,却将她像废物一样扔在犄角旮旯里,甚至为了让自己见不到就不内疚,而远远地将她安置在了园子里。
  可楚宿也从没想过要虐待季泠,他只是怕见到她而已。
  “你的手?”楚宿的视线落在了季泠的手指上。每一根手指红肿得都好似原先的两倍大,触目惊心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啊。”季泠赶紧将手藏到了背后,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她的手实在太丑了,她不愿让楚宿看见。如果此时她的手跟她梦里的那双手一样漂亮无暇该多好啊,这是季泠心里本能升起的念头。
  “爹爹,她在偷吃东西。”旭哥儿看到爹爹忽视了自己,赶紧开口说话。
  他们刚吃过饭,楚宿带旭哥儿来园子里消食,他公务繁忙,很少有空陪孩子,所以今日得了空就一直纵着旭哥儿跑,却没想到会到这儿来。
  旭哥儿以为季泠在偷吃东西,楚宿作为成年人却没那种想法。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她还没吃饭么?
  “没人给你送饭?”楚宿问道。
  季泠低着头不说话,她只希望楚宿赶紧走。若是让周容知道了,他们夫妻一定会生龃龉的。不是季泠觉得自己对楚宿有多大的影响力,而是周容压根儿就容不得她。
  周家的姑娘,祖父乃是大儒,从小就知书达理,如今却做了楚宿的平妻,她如何受得住良心上的谴责。可她怨不得楚宿,毕竟是她自己点头的,那她就只能怪季泠。
  可周容也不是那等阴狠之人,她也不会拿季泠怎样,所以她就只当世上没有季泠这人,也要让楚府所有的人都当世上没有季泠这个人。
  傅三作为楚寔的妻子在世时,对季泠这个弟妹还是有所照顾的。毕竟跟她没多大厉害关系,却不能叫人说闲话。
  但傅三去世后,楚宿取了周容,周容接管了中馈,季泠就彻底成了楚府的隐形人,连带着她住的院子这一片,都没人踏足了,所有人走到附近都会绕道,而她得自己种菜才有得东西吃,得自己做饭菜有得东西吃。
  “爹爹,她是谁?”旭哥儿拉了拉楚宿的袖子,指了指季泠。
  楚宿顾不得旭哥儿,他往前走了几步,季泠吓得往旁边让了让。
  楚宿走进季泠住的屋子,屋子里很整洁,只是空荡荡的,冷得厉害。连一张床都没有,只窗前有个瘸了腿的矮榻,季泠拣了块石头磨平了垫在榻脚下,晚上她就睡在这儿。
  楚宿回头看着惊惶地跟进来的季泠,满脸内疚。很多事儿没看到的时候,还能自欺欺人,可看到的时候就再没办法视而不见了。
  楚宿将旭哥儿抱起来,对着季泠道:“旭哥儿,她是你大娘。”
  这就是将周容那平妻之位排在了第二。
  季泠惊恐地抬头看向楚宿,赶紧摇头道:“不,不……”
  “这些年委屈你了。”楚宿走到季泠跟前,低声道:“对不住。”
  听说楚宿回去之后跟周容大吵了一架,吵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然后便见楚宿气冲冲地去了外院,当晚第一次没有回到他和周容的房中睡觉。
  而季泠呢,大约算是因祸得福吧,很快有丫头、婆子进了她的院子,帮着她搬家,搬去了园子里一处修缮得很好的大院子里。
  季泠没觉得受宠若惊,甚至也没觉得多高兴,她只隐隐有些担忧楚宿,为了她和周容闹起来,并不值得。
  不过还是有值得欢喜的事情的,搬进去第一日珊娘就上门儿了。
  “二少夫人,如今可算是盼得云开见月圆了。”珊娘笑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珊娘是季泠这辈子唯一的朋友。虽然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可她一直惦记着珊娘,若没有珊娘教她箜篌, 让她有《归去来》为伴, 季泠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些日子。
  不过珊娘也只是个妾室而已, 在内宅就得看主持中馈的周容的脸色, 所以她也许久未曾去看过季泠, 但季泠的生活上还是得多亏有珊娘私下照顾。因此她十分感激珊娘。
  听得珊娘如是说, 季泠脸上露出苦笑, “未必是云开见月,我只希望二公子和容姐姐能好好生生过日子。”
  但话虽如此, 季泠的精气神还是完全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星光一般的灿烂,“珊娘,我还是觉得好高兴, 原来二公子没有变。”
  季泠说起她被老太太收养之后, 府里许多人都瞧不上她的出身,唯有楚宿每次见她都是一般的和蔼可亲, 并没鄙视过她。
  又说起自己被蛇咬了,也是楚宿第一时间救了她,如果不是他替她的伤口吸毒,她的腿就废了。
  可如果季泠清醒着的话, 就会发现她的记忆在梦里已经错乱了, 分不清梦和现实了。在这场梦里,楚宿却是没救过她的。否则她怎么会在大冷的冬日里还依旧醒着?
  “珊娘, 二公子还是那么好,见不得人受苦,我,我没有看错人。”季泠很欢喜,她的欢喜不是因为可否和楚宿在一起,她的欢喜只是纯粹的因为她没有喜欢错人。哪怕楚宿冷待她多年,但他依然是那个心地柔软的楚宿。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虽然好过了许多,但楚宿却也再没来看过她。不过同样的,他也没回过周容的屋子里。
  因为楚宿也在迷茫,他想起吵架时周容说的话,“你不是说过嫁给你之后,要让我从此只有欢喜再无忧伤,可是看到她我就不欢喜,你的承诺却在哪里?楚宿,今日你为了她来责怪我,是你变心了吗?”
  楚宿也问自己,是不是变心了?或许是的。但他并不是忽然之间就喜欢上了季泠,而是他对周容的梦破碎了。
  周容是他少年时就心心念念一直想娶的女子,可以说她就是他最华丽的梦,他历经各种困难,熬住了漫长的寂寞才等到了她。
  可等到她的时候,楚寔才发现,她并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周容了。眼前的这个周容,刻毒而尖酸,连对季泠那样可怜的人,竟然都生不出一丝同情之心,反而还成了最大的加害者。
  “大哥,你说我现在是怎么了?”楚宿找楚寔喝酒,喝得醉醺醺地道,“我该怎么办?”
  楚寔也喝了不少酒,他端起酒杯看着痛苦不看地楚宿道:“二弟,做坏人不可怕,怕的是做了坏人却还留着良心。”
  楚宿吃惊地看着楚寔,“所以,大哥觉得我对阿泠是个坏人么?”现在的痛苦,只是因为他残存的良心发现了?
  楚寔扬扬眉,耸耸肩,对季泠而言,楚宿以前的做法,自然绝对称不上好人的,不过楚寔只淡淡地道:“无所谓,反正只是个女人而已。”
  楚寔或者会同情季泠,但她实在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人,也不值得他分任何一丝心思去同情她。
  对楚寔而言,谁是他二弟妹都可以。而楚宿要如果对季泠,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不过此刻真要给楚宿拿主意的话,那自然是做坏人就坏到底。毕竟看起来周容确实比季泠好许多,还是楚宿两个孩子的母亲。
  为了孩子着想,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让季泠自生自灭,或者彻底消失,免得家宅不宁。
  “是啊,只是个女人而已。”楚宿喃喃道。
  楚寔指的是季泠,而楚宿说的却是周容。对楚宿而言,看穿了之后,梦中想娶的姑娘也不过如此。他可以为了周容而牺牲做人的原则,却容不得周容有丝毫瑕疵。
  这一次他没打算再选择让他失望透顶的周容,而是选择了自己的良心。
  楚宿敬了楚寔一杯,“阿泠是老太太在的时候为我娶的妻子,我不能因为阿容的一点点自尊,就让她过那样的日子。大哥,过段日子外放,我想带阿泠走,弥补我的过失。”
  两个妻子,不放在一个地方,这齐人之福就完美了。
  季泠可不知道楚宿的打算,但她和楚寔的想法是一样。她宁愿楚宿继续就那么忽略自己,只要家宅平安就好,她不想老太太在九泉之下怪罪她。对季泠而言,她只要知道,楚宿依旧是那个心底软的楚宿就好了,她的一切欢喜和喜欢便重新有了落脚之处。
  珊娘替季泠斟了杯酒,嗔怪道:“你呀,真是心底好得过了头了。”
  季泠摇了摇头道:“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
  珊娘笑道:“今日我生辰,好容易请得你来,你怎能不喝?”
  季泠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喝了好几杯,醉眼朦胧里,只见珊娘的眼圈却红了起来,泪滴断线珍珠似地往下掉。
  “怎么了,珊娘?”季泠轻声问。
  珊娘一边哭一边笑道:“你就好了,总算等到了二公子回头的一天,可我,可我,我的日子越来越,越来越寂寞。”
  季泠忙安慰道:“大公子是忙了,珊娘,你别气馁。”
  珊娘摇着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等他忙完了,我却都已经老了。”
  季泠拿出手绢替珊娘擦着眼泪道:“才没有呢,你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你一样,那么美艳动人。”
  珊娘“噗嗤”笑出声,“少夫人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季泠认真道。
  珊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用呢?连你这样的模样都得不到二公子一点儿情意,我对大公子就更不得什么了?当初要不是我不要脸地贴上去,大公子他……”
  珊娘说到这儿,哇地就哭了出来,“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儿呀?”季泠顺着珊娘的话问道。季泠的脑海里莫名浮起成康县主的脸,那样火神一般的女子,才能吸引像楚寔那样的人吧?
  季泠的脸忽然就红了起来,她又想起了昨夜那个荒诞不经的梦,竟然会梦到楚寔,在梦里他对自己还那么好,真真是羞愧万分。
  珊娘双眼迷茫地看着季泠,“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都没有他的心。”
  季泠一时没反应过来珊娘说的我们是谁。
  “喝酒,不醉不归,能解愁的唯有杜康而已。”珊娘又给季泠斟了一杯酒。
  季泠喝得醉醺醺的,只听得有小丫头进来请珊娘,说是繁缨病了,请她过去看看。
  季泠才迷迷糊糊地想,哦,原来珊娘说的是繁缨和她。
  季泠醉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省人事。珊娘屋里的小丫头也抬不动她,只得勉强扶着她上了珊娘的床,替她把衣服、鞋袜脱了,放下帘子,然后跑去季泠的院子跟伺候的人说二少夫人在珊娘屋里歇着了。
  季泠院子的小丫头留她玩儿会儿,小丫头想着主子走的走,醉的醉也不需要人,贪玩心起,也就留下了。
  阴差阳错的,当楚寔意识到床上的人不是珊娘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
  他只要进了这个门儿,上了这张床,哪怕什么都没做,结果其实也是一样的。
  醉酒让楚寔的脑子出于放松的空白状态,只能出于本能的看着眼前人。
  酡颜泛红,容色倾国。
  屋子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窗外霜色映着月色,能让人清楚地看到那细腻得好似酥酪一般的雪肤。
  帐子里氤氲着甜甜的果香,带着山风的味道,你还没品尝就已经知道必定清冽可口,太过成熟之后则带着一丝醉人的酒香。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一颗成熟可口到晶莹的果子,你的牙齿轻轻一磨,那棵樱果就会皮开肉绽,醉甜的果汁会在你的口腔绽开,弥漫你的味蕾。
  谁能不口舌生津呢?
  季泠是被痛醒的,她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就要大声尖叫。可那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满眼都是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
  待她从泪眼迷蒙中看清楚那人的脸时,她没再挣扎,也不再试图叫喊,因为她太清楚后果了。
  这会毁了楚宿的。
  季泠心里第一个想的便是楚宿,那个待她冷漠至极的夫君,可她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保护他。
  然后是逝去的老太太,她不能楚家的这一代因为她而蒙羞,那就太对不起老太太的养育之恩了。
  所以她只能底泣,无助地用湿漉漉的眼睛祈求楚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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