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盛夏夜晚的凉风也点儿也不凉,反而还带着恼人的热意,可季泠还是打了个冷颤。
芊眠见季泠情绪不佳,赶紧上前两步,自悔失言,季泠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拿她的脸说事儿。“姑娘。”芊眠低低地唤了一声。
“走吧。”季泠低声道。
第五十章
季泠走到楚宿院子外时, 正好遇到楚寔出来。他的院子就在楚宿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待客的正堂而已, 显见得他是刚从楚宿那边出来回自己院子。
楚寔穿着月白色连珠图案花纹纱袍, 难得的没穿四开襟袍子, 宽袖而博带, 仿佛兴尽而归的隐士, 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俊逸, 似仙人降月, 也带着月色的清冷。
尤其是眉峰的那一抹冷锋,看得季泠心下瑟瑟, 抱着匣子的手不由得紧紧了。
楚寔扫了一眼季泠手里的匣子,她受不住他眼神里的威压道:“我,我来给宿表哥送谢礼,他, 他救了我。”被楚寔那么看着, 季泠连话都有些结巴了。
一个是大公子,一个是宿表哥, 亲疏立显。
楚寔朝季泠走了一步。
闻到了风里送来的酒气,季泠不由得退后了半步,楚寔似乎饮了酒,刚才隔得远却没发觉。
楚寔顿住脚, 也没多说, 只是转身离开时,在季泠心里留下了一个讥讽至极的笑容。
季泠心想, 果然,楚寔是瞧不起她的。
便是芊眠都看出了不妥,低声问道:“姑娘是怎么得罪大公子了?”
季泠茫然地摇摇头,然后又甩了甩头,将楚寔放到了一边,只想着快快地将竹纸送给楚宿就离开。
开门的小丫头将季泠引了进去,脆生生地问道:“泠姑娘,怎么这么晚来啊?”院子都已经下钥了,可因为楚宿这会儿才回来,她才来得晚的。
好在怀秀等人都没睡,正在楚宿屋里伺候。
怀秀开门出来,也问道:“泠姑娘,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
季泠腼腆地笑了笑,“怀秀姐姐,宿表哥可在?”
“在的呢,刚喝了醒酒汤,大公子送他回来的。”怀秀道,“姑娘跟我进去吧。”
季泠进门朝正在揉额头的楚宿行了礼,“宿表哥。”
楚宿笑道:“是泠表妹啊?找我是有事么?”
季泠将怀里的匣子送出给怀秀道:“上次宿表哥救了我,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谢你,我在庄子上做了些纸,想送给宿表哥,聊表谢意。”
楚宿松开遮挡在额前的手,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露出疑惑来,“怎么想起送我纸?”
季泠这才发现,楚宿和楚寔生得还是有两分像的,只是楚宿是杏眼,随了章夫人,眼睛很大很明亮,而楚寔的眼睛则是略微狭长的丹凤眼,看人更为犀利。
大约是因为要说谎,所以季泠低下了头,“本想送表哥一套文房四宝的,可总觉得没法代表我的心意,听说若不是表哥处理得当,我的脚都保不住,所以就想着,自己做的东西更有诚意。”
“你有心了。”楚宿道,他想起来,便是怀秀都在他耳边说过一次季泠有些太冷清了,他救了她,她却一点儿表示没有。怪不得季泠才从庄子上回来就赶紧来谢自己。
“表妹身子可好些了?”楚宿寒暄似地关切了一声,这是出于礼貌。
然而听在少女心中,总免不了会想,他居然会关心自己的身子,莫不是……季泠虽然头脑清醒,可总也是个正当怀春年纪的少女。
“好多了。”她声音蚊子似地回了句,然后就再没听见楚宿出声,她不由抬起了头。
只见楚宿已经打开了盛纸的竹匣,正定定地拿着一张竹纸在看。
“这是你自己制的?”楚宿不相信地问。
季泠愣愣地点了点头,也找不出话来说,看得芊眠在旁边直着急,不由得插嘴道:“回二公子,这都是姑娘在庄子上养病时带着人亲自做的,从砍竹到抄提,一路都是姑娘看着的,她跟着古籍学的,又问了好些老人,自己试了无数次才做出来的。尤其是抄提的时候,为了能熟练,手腕都肿了。”
楚宿透着光又看了看那竹纸,“柔白而质坚,细薄光滑,纸浆厚薄均匀,虽薄却肉理厚,乃是上佳,竹纹雅致,水纹简淡,造纸时的竹帘想必也是下过功夫的。”
芊眠又赶紧道:“是呢,那竹帘是泠姑娘自己亲手编的。”
楚宿赞叹地看了季泠一眼,眼神就又回到了竹纸上,他轻轻抖了抖,“真是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楚宿又爱不释手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泠表妹这是从古法里学的造纸?真是天赋奇才,多少人想造出这样的纸,耗费几十年功夫都无功而返呢,却不想在泠表妹手里重现了。”楚宿又闻了闻那纸张,带着淡淡的青竹香,煞是雅致。
“这纸可有名字了?”楚宿问。
季泠摇了摇头。
“是在咱们庄子上制的么?卧云庄?”楚宿又问。
季泠点了点头。
“卧云,卧云纸,这却是个好名字,可不就是雪白如云么?”楚宿喜道,看他的神情,季泠就知道自己梦里的事是真的,楚宿真的极其喜爱纸。
季泠好不容易骨气勇气道:“宿表哥,可要试试?”
楚宿摇摇头,“今日我喝多了,怕糟蹋了这纸,明日再试吧。如是,多谢泠表妹费心了,这谢礼我就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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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小院的路上,芊眠的喜色比季泠还多,“呀,姑娘,真没想到二公子那么喜欢姑娘送的卧云纸,可算没白费了姑娘的一片心。”
季泠点头笑了笑。
而楚宿可不仅仅只是喜欢那么简单,他次日试过纸,只道“淡画不灰、淡泼浓、浓泼淡、诗有烟霞气,书兼龙虎姿”。于是逢人便忍不住拿出来显摆,没过多时,府里便都知道季泠自己造了一种纸,深得楚宿喜欢了。
季乐心里的酸意简直忍也忍不住,“真没想到,泠妹妹会如此有心,竟然想着自己造了纸送给宿表哥,这份心意可是咱们寻常人都想不到,做不到的。”季乐这话是晚上当着来给老太太请安的章夫人说的,意味可就深长了。
季泠被季乐说得刹那间脸就涨红了,最要命的是,她的确因为救命之恩而对楚宿生出了一点点不该有的念头。
不过章夫人做了二夫人那么多年,也不是季乐那点子当行就能激得当场变色的,她闻言只是笑看了季泠一眼,“听说是泠丫头是为了谢过二郎的救命之恩,不过也的确是用了心的,比别的都见心意,可见只是个知恩的。”
章夫人在“知恩”二字上加重了音量。季泠自然听得明白,既然知恩,就不要妄想楚宿了,以她的身份哪里配啊。
季乐见季泠低下头,自己的目的不动声色就达到了,也让章夫人对季泠多了警惕心,便扯开嘴角笑了笑。
而到第二日去可园跟着周夫人念书时,季泠便在周容那儿见到了自己的“卧云纸”。
季乐跟在季泠身边,还以为季泠是在欣赏周容新写的诗,“泠妹妹可是喜欢这诗?”
季泠道:“容姐姐的诗自然是极好的。”
可季乐知道季泠在诗词上并不见长,闲暇时有空都进了厨房,哪里会留心诗词。她也是个聪慧的,如果不是诗吸引了季泠,难不成还是那纸?
“那纸莫不是妹妹制的卧云纸?”季乐如此说不过是诈季泠而已,没想到季泠当下就点了头。
“咦,听说宿表哥极为宝贝你送的卧云纸,他的至交好友问他要他都没给呢,怎的会给了容姐姐?”季乐问。
季泠忽然想起跟老太太去庄子上那会儿,周容也去了,楚宿便日日待在庄子里,也没出去访友,时不时地在她们一众姑娘家身边周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又想起偶然间看见的楚宿看周容的眼神,心下已经了然了几分。
季泠都能意识的事情,季乐又如何能猜不到,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哎,不过你这纸制得是真好,也只有容姐姐这样的才女才配得上用,难怪宿表哥会送给容姐姐。”
这厢季泠其实倒没什么,她虽对楚宿有一点儿春思,却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是以并不深陷,不过是抱着仰慕和感恩的态度甘心退守一边,也没觉得心如刀绞。
可季乐就不同了,她对楚宿情根深种,知道他将卧云纸转送给周容,那真是心如刀绞。因为季乐也知道,季泠是不可能真跟楚宿有什么的,但周容却很可能是她最大的障碍。
季乐私下少不得找季泠抱怨道:“容姐姐都这般大年纪了,你说周夫人怎么还不给她定亲啊?”
季泠想着,该不会是因为楚寔还没定亲,所以楚宿和周容的亲事才一直拖着的吧?当她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季乐后,季乐第一个反应就是猛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章夫人待容姐姐可是很一般的,若有那个心思,当不至于如此。”
季泠心里想的却是,章夫人待谁都很一般呐。
正说着话,芊眠回来说,“姑娘,老太太说过几日带大家去“十里荷塘”赏荷呢。”
炎炎夏日的京城,世家大族都时兴去十里荷塘游玩,因为京城人总是闲不住,但凡有点儿乐子就想借机玩一场。
十里荷塘其实是一个湖泊,名为东湖,就在京城东面,后来因为连绵好些里都种上了荷花,渐渐的本名就被人给忘了,京城人都称那一处为十里荷塘。
前几年季泠也跟着老太太去过几次,大概是小时候爱热闹,长大之后反而对赏荷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了。
然则今年,因为楚寔在,楚宿、楚宥也都在,老太太兴致颇高,是以早早儿就开始准备。
季泠以前倒是很怕热的,但自从中了阴寒的蛇毒后,大夏天的也不见多少汗,皮肤总是凉沁沁的,比一般人的体温都要低上少许。
这会儿跟在老太太在早晨的阳光下走了会儿,别的人都开始香汗淋漓,她却还好。她今日穿的也是那身湖水碧水光纱做的衣裙,不为别的,只因为“荷叶罗裙一色裁”,就不打眼了。
只是她不懂的是,真正的美再怎么遮掩也藏不住那风华光艳,她只那么慢慢地走着,头上还带着白纱帷帽便已经叫周围如织的游人侧目了。
她的腰肢摆动得恰到好处而富有弹性,步履间好似踏着音符,身段窈窕细长,袅袅婀娜,举手投足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叫人恨不能掀开她的帽子看个究竟。
远远的,即使没看到脸,黄溪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季泠,因为只有她才有那样的风姿。
黄溪带着黄鸣音往楚家这群人走了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黄鸣音也给老太太请了安,然后一双美目在老太太身侧的楚寔和楚宿身上,甚至楚宥身上都瞥了一眼。
第五十一章
寻常时节, 姑娘家能见到外男的机会并不多,哪怕是赴宴, 也通常男宾一处, 女宾一处, 唯有出门游玩时, 却没有那些顾忌。因此京城但凡有个能出门游玩的日子, 几乎所有人都不会落下的。
黄鸣音比静珍小一些, 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姑娘, 至今还没定亲,但因着年纪也不小了, 今年怕是肯定要定下来的。
京城未曾定亲的男子里,就属楚家的男子最出色了。且不说状元郎楚寔,便是楚宿和楚宥那都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了,等闲富贵人家可出不了这么多读书种子。由此就可见楚家的家风好, 学风盛, 京城许多人家都希望能与楚家结亲。
而更叫人欢喜的是,楚家的男子因为楚寔的关系, 楚宿和楚宥虽然年纪都不小了,却都还没曾定下亲事,这可不就是三个摆着的乘龙快婿么?一时间除了黄家,来跟楚家寒暄的人家可不少。
黄鸣音在问过安之后, 就和也来给老太太问安的傅家三姑娘站在了一处。
京城三大才女如今可算是齐全了, 傅三,黄鸣音和静珍在闺秀圈子里可是鼎鼎有名的。
季泠隔着帷帽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傅三, 许多年没见过了,她如今身段更高挑了,脸蛋张开后仿佛春日牡丹,华贵而艳丽。
季泠是梦到过傅三的,而且不止一次。梦里她总是羡慕这位大表嫂,家世出众、才华横溢不说,更难得的是贤惠淑良,将楚府的中馈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连老太太都夸赞了她数次,娶了这样的孙媳妇就可以安心了。
而且梦里头好像有一次繁缨重病,都劝傅三将繁缨挪出去,这样也算是除了个情敌,但傅三却反其道而行之,将繁缨接到了自己院子里养病,等繁缨病好之后对她自然是感恩戴德,这事传出去,谁提起楚寔的媳妇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
这样的佳偶也不知道在现实里能不能成?季泠总是有些好奇的。
傅三此刻也是有些痴地望着楚寔呢,当初她到了定亲的年纪时,家里就有意把她说给楚家,而楚家似乎也有那个意思,她私底下偷偷看过楚寔,一颗心就缚在了他身上。哪知后来楚府托人来说,大师给楚寔算过命,楚寔五年内都不宜定亲。
知道这个消息时,傅三嚎啕大哭了一场,只当时楚寔看不上她。她的父兄也为她抱不平,从此对楚寔就有了些怨怼,给官场上的楚祜也出了不少绊子。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楚寔还真是五年都没定亲,后来方才相信那并非楚家的推托之词。
如今傅三那位短命的未婚夫已经下世,好在她当时还没嫁过去,不用守寡,如今又要重新说亲。而楚寔的五年之期也到了,楚家的苏夫人正到处相看,傅三就觉得自己的心又扑通扑通地活了过来。
傅三望着身着松花色卍字流水纹绸袍的楚寔,白玉冠束发,只觉得他比几年前又清俊了不少,更加的风流蕴藉,倜傥不群,一双丹凤眼看过来,便吹皱了一池春水。
黄鸣音看的也是楚寔,大约是年岁大些了,便开始欣赏那等气质沉稳的男子,若是不心系楚寔,她当初也不会脱口而出楚寔给的上联。
一行人走到码头,各家定的画舫都已经等在荷塘里了。这十里荷塘上做生意的人想得十分周到,特地在接天莲叶里清出了一条银练似的水到,可供画舫通行。富贵人家总喜欢包下这些画舫在塘上赏荷。
其间还有许多小水道,只供采莲人的一叶扁舟可过,一开始目的还是很纯洁的,但这些年么却成了情人私会的绝佳地点,趁着赏荷,两人可以租下一叶小舟,划到藕花深处,惊起一塘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