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咄咄逼人了。”她沉声道,“你自己发落了莲房的,姎姎的奴婢就让她自己发落吧。”
“成呀,就听阿母的。”少商无可不可的笑笑。
萧夫人就是见不得她这轻慢的样子,不悦道:“奴婢的过错,到此为止。书案只是小事,给谁都成。你们姊妹以后还须手足和睦,不可生了嫌隙。”
少商笑嘻嘻的点头,浑不当一回事,程咏和程少宫却不甚舒服,便是素日大大咧咧的程颂也觉得心口隐隐发闷。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了,谁知那傅母听了萧夫人的话,似是得了靠山,忽然大哭道:“多谢女君为我们女公子说话。我们女公子没有四娘子聪慧,没有四娘子口舌伶俐,她是个老实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适才四娘子那番话,哎哟哟,别说叫我们女公子自己想出来,就是写出来让她背都不成呐!四娘子有三位同胞兄长撑腰,可怜我们女公子势弱,统共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幼弟啊!我们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担心有人欺负我们女公子,处处逞强要尖,什么东西四娘子有的,我们就觉着一定要给女公子也讨一份呀,这才犯下了过错……!”
少商眯了眯眼,觉得自己高估了这老婆娘,原以为多聪明,原来是个不知见好就收的。行,你不肯罢休,那就不罢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这老媪,哪来的乡野小户之论,说的什么狂悖之言。姎姎哪里受欺负了,你是在指摘什么!程家兄弟骨肉至亲,几十年来亲如一体,从不分彼此。你说这话,是要挑拨程家骨肉么?是谁教你的,是葛家吗?我倒要好好问问他们!”
那傅母噶然断了哭声,她立刻明白自己说了大大的错话,她可以说程姎老实蠢钝,容易受委屈,但万万不能攀扯到几位公子身上。她反应倒快,连忙拼命磕头,言道自己说错了。
萧夫人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傅母断然不能留了。她六岁起管家理事,什么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带着姎姎到处走动,奴仆们只有更加讨好姎姎,怎会轻视,分明是这傅母在挑拨。
程咏直起身子,怒斥道:“贱媪!竟敢议论主家是非!来人……”
“好了!”萧夫人喝断,“此事到此为止!”
少商等半天,等着萧夫人发落这傅母,谁知等来了这么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还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觉得这老媪适才的话对吗?”她淡淡道。
萧夫人有心赶紧结束这错乱的局面,呵斥道:“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这老媪的话是对的,那我和兄长们岂不真落了欺负堂姊的名声,如果是错的,请阿母立刻发落了这老媪,以正视听!”少商静静看着萧夫人。
萧夫人今日一再受挫,已是怒极,森然道:“你敢忤逆!”
此言一出,青苁夫人首先吓一跳,桑氏也惊异的看向长嫂。
“阿母!”程咏大声道。忤逆不孝是何等重的罪名,一旦落实,幼妹就万劫不复了。
程颂不敢置信望向萧夫人,程少宫也满心失望,颤声道:“阿母,少商不是你的女儿么。这老媪适才说了那样悖逆之言您都不惩治,反而要对少商说这么重的话?”
萧夫人自觉怒极失言,扭过头去,默然而坐。
少商心中冷笑。
这里厅堂高阔,门外肃立腰悬刀剑的武婢,今日她在写字时,萧夫人就是派了这样浑身寒气的武婢不由分说把她拘了来,连阿苎都不许她带,并且一上来就气势汹汹的一通责问。这样三堂会审的架势,寻常小姑娘早吓坏了,总算她是半个混过道的,当年大姐头的男票在台球室被打断了三根台球杆她都没多眨一下眼,何况今日!
如今在程家,她虽身为家主嫡女,但处境并不乐观,今日不豁出去,一辈子就要被压着打,永远畏畏缩缩翻不了身,她可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
少商心意已定,转头对那傅母冷笑,狠声道:“你刚才的话要是叫阿父听见了,他一刀一刀活刮了你都成,你信不信?”提起程始,那傅母抖如筛糠。
“阿母不肯斥责你,你知是为何。不是为了你这自作聪明的蠢媪,而是为了堂姊的脸面。”少商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兄长们偏心我,不必难过,这不有阿母偏心堂姊嘛。”
“嫋嫋!”青苁夫人高声喊道,满眼都是惊慌。
萧夫人面沉如水:“让她说。”
程咏觉得不好,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少商道:“阿母适才说奴婢之错不该归到女公子身上。嗯,这话说的好。所以,才来到我身边几十日的莲房犯错,阿母就连问都没问清楚,将我拘来训上一顿,反正笃定必是我的错。而伴在堂姊身边十余年的菖蒲犯错,堂姊就一点也无碍。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傅母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她只不过攀扯三位公子,搅混水好脱身,谁知这四娘子更生猛,直接将生母拖下了水。
“这是因为阿母喜爱堂姊呀。”少商左掌击在右掌上,笑的冰冷,“我阿母文武双全,慧达强干,别说三个兄长,就是三十个兄长加起来还强多了。所以,你不用为你家女公子忧心,有我阿母护着,程府之内保管无人敢掠其锋芒!”
“放肆!”萧夫人强忍怒气,“你这是在怨我了?”
少商回过头来,淡淡笑着:“阿母,分别十年,您头一回与我深谈时,就叫我‘有话直说,说假话虚话,有什么意思’,女儿牢牢记着,一点没忘。如今您觉得真话不好听了,想叫女儿说假话了?”
萧夫人怒气上涌,肃然起身,指着骂道:“你这孽障,来人哪……”
程咏知道母亲要发作,忙扑上去紧紧抱住其双腿,哀求道:“母亲,都是儿子的不是,是儿子思虑不周才酿出这样的事,惹的母亲大怒,都是儿子的过错!嫋嫋年幼,又自小没人教,您别怪她!”
萧夫人听儿子口口声声都在给少商说话,怒火更旺,迁怒道:“你知道就好!你当初要是送出两张书案,岂不皆大……”
“三张。”谁知程少宫忽冷冷道,“需要三张书案,娓娓也写字了。阿母心里只有堂姊,连娓娓也忘了。”
萧夫人呆了,停止挣扎双腿,指着程少宫,道:“你……”对上三子不满的眼神,她心中一凉,生平头一遭儿子们一道反对自己,她忽觉四面楚歌声。
桑氏赶紧出来打圆场,笑道:“娓娓才写几个字,要什么书案。一点家事而已,何必剑拔弩张的。”
程咏跪倒在萧夫人脚边,连连磕头:“都是儿子的不是,阿母罚我吧。”
萧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就罚你,就罚你……”
“——母亲为什么要罚长兄?”少商忽道。
程咏急出了汗,回头吼道:“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
少商跪的笔直,单薄的肩头仿佛蝶翅般一碰即碎,浅白色的阳光透过门廊照进来,照着她似乎整个人都隐没在光线中不见了似的。她雪白稚气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冷漠,声音更是淬了冰凌一般。
“母亲可以罚我,但不能罚长兄,因为他一点也没做错。”
“为什么长兄只给我一人书案?那是因为我粗鄙无文,长兄可怜我,才将自己心爱的书案给了我,盼着我不要气馁,好好读书。又不是他特意去外面打造新书案时只打了一张,漏过了堂姊。长兄何错之有?”
堂内静谧一片,无人出声,只余程姎轻轻的哭声。
“阿母,我如今能写之字不过百,读过之书不满十卷,还都是些孩童启蒙之物。堂姊呢,该学的她都学了,还没学的您正在教。阿母,女儿今年几岁了,您还记得吗,我明年就要及笄了。”
青苁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眶已经湿了,然而那跪在中央的女孩一滴泪也没有,那样倔强骄傲,只把薄薄的背脊挺得笔直。青苁这辈子无论何事都是站在萧夫人这边的,可这回,她却想站到女孩那边。
“有一个不能分割的麦饼,面前有两人,一个快要饿死了,一个却七八分饱腹,阿母,您要将麦饼给谁?亦或是,您要跟那将饿死之人说,为着公平起见,你先忍忍,待我有了两个麦饼,再给你们一人一个,可好?”
程咏侧头拭泪,逆光中回望身形单薄的幼妹,一时心痛如绞。
桑氏定定看着少商。忽想起多年前自己亲眼见过的一场小小战事,当时对方主君已死,战至只剩下数名兵卒,可他们还坚不肯降,奋力将残破的旧主旌旗高高竖起。后来他们全军覆没,尽数战死,落日余晖下,只剩土坡上依旧斜插着的断杆破旗。
她觉得少商就像那些残兵,身上有一种孤勇,一种令人心悸的光彩。
“阿母,你还要罚长兄吗?他没有过错。”
少商微一侧脸,迅速甩掉眼眶中的湿意,然后回过头,依旧笑容嫣然。
她眼前浮现起家乡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南方的冬天其实比北方更难熬,又湿又冷,就像她的童年。她早就不在乎了,可是还会痛。
第20章
堂内一时静默,萧夫人胸口被堵住了般透不过气来。
她自来刚强果决,一旦下定决心的事,从不回头,可这次对着儿女们的反抗,她是骂不下去也罚不下去了。她只能不断对自己说‘你没错,姎姎敦厚老实,若不护着她只有遭欺负的份,就该压着这孽障,不能让姎姎受委屈’——虽则她心里也知这样不好。
一直没插上话的程颂‘唬’的一下起身,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程颂此时没有半分笑容,只见他几大步跨过去,一把揪起那傅母的发髻,横着将人活活拖至门口,然后臂膀用力,重重摔在门廊外,只听一声惨叫,那傅母就没声了。
程姎惊呼一声,晕倒在菖蒲身上。菖蒲也瑟瑟发抖。这种抢夺别房娘子之物她们以前在葛家不是没做过,葛家女君素来都是高拿轻放,这才养的她们习以为常。如今,她终于明白,程家不是葛家,由不得她们自以为是,掐尖要强。
萧夫人本想痛骂次子,谁知程颂回过头来,却见他眼含热泪,一脸悲愤,她竟骂不出口。程颂走回来,重重跪在程咏身旁,大声道:“阿母要罚兄长,就连我一起罚吧!”然后程少宫也默不作声的走过来跪下,低头不语,显然意思是一样的。
萧夫人如何不知这是三个儿子在向她表示强烈的不满,她一口气梗在喉头无法下咽,眼见情势难以善了,桑氏忽然‘哎呦’一声大叫起来,众人忙去看她。
只见桑氏一手捂腹,一手抓着萧夫人的手腕,痛苦道:“姒妇,我好似又腹痛了,你上回那药丸可还有?快与我取两丸来!快,快!”
萧夫人有些懵,正想叫青苁去取,谁知桑氏手劲甚大,生生将她拖了起来,一边嘴里还喊着:“痛死我也,快与我取药丸!”然后就拉着萧夫人往内堂去了。
桑氏和萧夫人就这样一阵风似的离开,留下众人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一到内堂,桑氏立刻不腹痛了,厉声屏退身旁的侍婢,然后一下将萧夫人甩在日常歇息的胡床上,瞪眼道:“姒妇今日好大的威风,可把我吓住了!”
萧夫人适才被儿女们气的昏头昏脑,现在反应过来桑氏是在装腹痛,好给众人一个台阶下,免得闹到不可收拾。
萧夫人侧卧在胡床上,揉着自己的胸口,嘴硬道:“我威风?你看看那孽障,一句句逼着我说,她才威风呢!”
“活该!谁叫你一招错,满盘皆落索!”桑氏在堂内走了两圈,然后驻足道,“你起手就错了,明明是委屈了嫋嫋,却一句好话都不肯说。自古以来,父不慈,子不孝,你自己立不住道理,倒摆母亲的威风,活该被迫到这地步!”
萧夫人恨恨道:“这几个不省心的孽障,让一下又怎么了!一句钉牢一句,难道我看不出那老媪和小贱婢的伎俩,回头暗暗发落就是。姎姎的脸面……”
“你别再姎姎姎姎的了,我听着都恶心!”
桑氏从腰侧取下贴身的锦囊丢给萧夫人,不客气道,“……人心皆有偏向,这不稀奇。可你偏心也太过了!明明理亏,尽扯些全无道理之话,我都看不下去。少商不是你生的呀!就算是婢妾生的,你也不该如此待她!刚才你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呐,连‘忤逆’这样大的罪名都说出来了,真把嫋嫋逼死了,我看你这么和婿伯交代!”
萧夫人从锦囊中取两枚清心丸含在口中,一股清凉辛辣直冲脑门,这才清醒了些,甩甩头,自嘲道:“我是被气糊涂了。今日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自小受萧太公宠爱,与兄弟们受同样的教诲,举凡谋略地形朝政世族无所不知,但若论对内宅人心细微之处的了解却大不如桑氏。事实上,除在前夫家短暂的几个月,在内宅中她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根本无须理睬几个奴婢的小心思。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遭,她是牛心左性了,错了,也输了。
桑氏看她脸色渐渐还转,笑道:“怎样,没想到吧。嫋嫋生了这样一幅好胆色。你想仗着长辈的威风压服她,她可半分没在怕的。”
萧夫人白了她一眼,就要起身,却被桑氏拦住:“你出去干什么?还要再责骂嫋嫋么?今日之事本就是你理亏,你再责骂她,只会叫三个侄儿更加对嫋嫋怜惜,他们不敢怨恨你,必会怨恨上姎姎。你若真为了姎姎好,就不要再出去添柴了。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之事婿伯知道了该怎办。”
萧夫人坐回胡床,沉吟片刻,干脆道:“将军那儿我自己会去说,我做的不妥,我不会瞒着。”这种事她从不拖泥带水。“那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总得结个尾吧。
桑氏也很干脆:“你别出去,我去。就跟那群小冤家说,你被他们给气倒了,回头让孩儿们来给你陪个罪,你含糊一下,事情就算完了。”
萧夫人性格刚烈,实在不喜欢这种和稀泥的做法,低头不语。
“家里事又不是朝廷政见之争,没有黑白分那么清楚的,你就是斗赢了又如何,孩儿们心里不服气,只会骨肉离心。”桑氏劝她道,“你是明白人,废话我不多说了。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旁人家,你来做看客,你会作如何想??只怕是个人都会以为少商是侄女,姎姎才是你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