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那两人是谁?”
“不想知道!”少商疾步在前。
“他们一人叫楼垚,是河东楼氏家主之幼子,另一个叫何昭君,乃当朝骁骑将军何勇的独女。他二人自小定亲,也自小爱吵闹。”
少商倏然回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我欠你钱了么,吃你家粟米了么。袁公子,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望你自重!”
袁慎毫不恼怒,听了‘粟米说’还暗觉有趣,并且温言道:“你也大了,不但要读书识字,诸如世家谱系,祭祀礼仪,染香烹织,也该尽快学起来了。我看你除了使脾气和斗嘴,什么都不会。”
他忽想到什么,转言道,“令堂有何打算?是不是刚回都城,一时寻不到好的女师,我倒可举荐一二……”
“这到底关你什么事啊!”少商奋力大喊,气的浑身发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声道:“不许再跟着我!”
袁慎略惊,也不知这话如何触到了女孩的不快。他少年老成,知道没想明白的事不开口为妙,当下只默默跟在女孩身后。
少商知道袁慎一直跟着,也不去理他,只愤愤然的一路疾走,眼看前方就是适才离开的园子,她回头冷笑:“前面是小女娘聚集之处,你也要跟去吗?”
话音未落,只听侧面篱笆丛中传来一阵女孩的议论声——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程少商当真那样粗鄙卑怯!”一个怯怯的女孩声音。
“那是自然。可惜今日我随王家阿姊来的晚了,不然我当着众位阿姊的面揭穿她!装的一本正经,还当别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行径呢!不就是仗着程将军夫妇回来了,连之前一道玩耍的小姊妹,她都装不认识了!”这个女孩声线尖利。
“原是这样呀!我看她趾高气扬的,一句句逼迫姁娥阿姊,还当她多了不起呢……”
“放心。刚才我一听说,就立刻告诉姁娥阿姊了,”
……四五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数落少商的斑斑劣迹。
少商并不生气,她只觉得那个尖利的声音仿佛有些耳熟,略一回忆,立刻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程家筵席上那菱形脸庞的女孩么。她正要上前去看,打算顺便收拾收拾这帮贱嘴的死小娘皮,让她们知道国旗为什么这样红。
谁知身后的袁慎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利落的推到一棵树后,宛如打地鼠一般按下她的脑袋,然后自己大步往前走去。少商大吃一惊,赶紧从树后探出脑袋去看。
只见袁慎沉着脸色,径直走进那篱笆丛。
那几个女孩见来人是他,又惊又喜,长短不一的轻呼起来,这个娇羞,那个柔媚,还有一个很扭捏像个米老鼠。可不等她们表达敬仰之情,袁慎已冷冷道:“你们适才在说什么?”
女孩们一时语塞。不论如何,被男神看见自己正在说人坏话,总是不很美妙浪漫的。
“粗鄙?卑怯?”袁慎神情冰冷而不屑,“依在下看来,毁人名誉,肆意诽谤,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粗鄙!自己不敢出面,背后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就是最大的卑怯!”
此话一出,众女孩纷纷变了脸色,或惨白,或涨红;尤其那菱形脸的女孩,察觉到袁慎那如利剑般的目光直射自己,她恨不能钻进地里去。
“背后非议,鬼祟行事,难道旁人就会高看尔等一眼?程家娘子是何等样人,人品好坏,旁人自己不会看么,要你们来自作聪明!”袁慎鄙夷的眼神一一扫过女孩们,“我盼望众位好自为之,戒之慎之!”
女孩们被训斥的头都不敢抬,有两个几乎要哭了,随着袁慎最后一声呵斥,她们立即作鸟兽散去了。
袁慎怒气未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那棵树后去找少商,谁知却见树后空空,风吹叶动,草木徐徐,人已不知何处去了……
少商耷头耷脑,有气无力的再次沿着溪流逆向而走。
比起被挖苦嘲笑,她更讨厌受人怜悯,她宁愿自己明刀明枪的争吵打骂。
垂头而走,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的绣纹——今天这身打扮是她少数赞成萧夫人行为的例外。美貌是把双刃剑,既能让你攀上九霄云巅,如飞燕合德姊妹,也能让你堕入阿鼻地狱,例子数不胜数。倘若有权有势之人看上她的美貌,却不肯按礼迎娶,只想纳入后院,那该怎么办。而程姎就无此麻烦。
仔细想想,她从长相到性格处处都是麻烦,大概也是萧夫人不喜她的原因之一吧。
正值心情郁结,谁知迎面碰上正面走来的尹姁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她一见了少商,满脸喜色,迫不及待道:“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经都听说了,当年你父母丢下了你,你那二叔母什么都没教你,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吧……”
少商眯起眼睛。
还没完没了了!她得想个办法,既收拾了这小娘皮,又不会给程老爹惹事。
“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对您单独说。”少商故作低声下气的模样。
尹姁娥以为她是要服软道歉,便一脸大度的遣开婢女。少商却要她们再走远些,免得听见,尹姁娥心想还须给程将军留些面子,便叫两个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以外,并且背面而立,不许偷看。
“你是什么人我都知晓了。撒谎斗殴,恃强凌弱,刚才倒好意思来训我?!好啦,你小小年纪我也不跟你计较,不叫你在众人跟前给我赔罪了……啊,啊……”尹姁娥洋洋得意的语气立刻转为了痛呼。
原来少商不等她说完,默然蹂身而上,上去就是一个下勾拳,重重打在尹姁娥的腹部,然后是拗臂拧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通痛打!
尹姁娥被吓傻了,打破她脑袋也想不到少商居然动上手了?!
少商几拳下去,尹姁娥胸背肋腹俱是疼痛,少商再手指用力,往要害处奋力拧掐,尹姁娥如同被拔了毛的小母鸡般见叫了起来,想来衣裳下必是一片青紫。
少商暗暗冷笑,若论斗殴技术之娴熟,十八个尹姁娥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只可惜她这副身子不够看,战斗力打了个对折。尹姁娥又足足高了她半个头,日常也偶尔拉弓骑马,寻常力气还是有的。最初的便宜占到后,少商立刻遭到反击。
不过尹姁娥显然不大会打架,除了一套毫无章法的王八拳,再没别的本事了,只能仗着人高力气大,胡乱挥舞胳膊。不一会儿,两个女孩就扭成一团,滚倒在枯草地上,直到这时,尹姁娥才想起放声大叫,呼唤婢女回来。
两个婢女首先回头,看清后大惊失色,赶紧奔过去帮自家小主人。
而另一边,正在寻找少商的袁慎也将将赶到,看见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女孩,不及细想就忙过去,想着好歹先保下人小力弱的少商再说。
树林那边,刚刚摆脱了何昭君纠缠的楼垚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见此情形,少年当场目瞪狗呆,迟疑了一刻,他想着不能有负楼氏子弟的担当,于是迅速跑过去劝架。
虽时值冬日,但阳光明媚,晴朗高阔,这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很好,很好。
第31章
少商被拉开时,头脸已经挨了好几下,她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眼角似乎被打肿了,下巴好像还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再眯眼去看尹姁娥,她不由得暗赞自己:看家本事还没丢!
混乱中,她隐约看见一脸担忧的袁慎,那个叫楼垚的少年活像被雷劈了般,仿佛彻底拓宽了人生见识,匆忙赶来的尹氏又气又急直跳脚。然后一通手忙脚乱,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一齐被送至尹府后堂的一间厢房里,那里有刚刚赶到的尹夫人萧夫人以及万夫人母女。
乍闻此事,尹夫人险些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摔下来,匆匆托付待客之责给妯娌就过来了。萧夫人看着倒还镇定,但也呼吸也隐隐急促许多。万夫人虽不是当事人,却无法置身事外,尴尬着不知道该站哪边。万萋萋则打定主意要义薄云天!
尹氏赶紧将当时场面捡要紧的在嫡母耳边汇报一遍,尹夫人松口气。
没多少人看见就好,两个婢女是自家奴婢,她完全可以控制。袁慎和楼垚到底是男子,名声也不错,请丈夫好好拜托,不致于碎嘴的去外面乱传小女娘斗殴这种闲话。
唯独有些奇怪的是,那袁善见仿佛对此事莫名热情,若非长女巧言抵挡,他几乎就要跟着过来了,被劝退后还踟蹰着一再询问伤情,全不如丈夫说的那样‘虽年少得志,常侍陛下左右,但谨言慎行,独善其身’——所以,人皆有怪癖,那袁善见喜欢看小女娘打架?
作为也有适龄女儿的母亲,尹夫人不是没垂涎过袁善见做女婿,不过丈夫却不看好,说袁善见‘看似淡泊,实则内有深意’,未来所选的妻家必有大计较——也许会联姻极权贵戚之家,或干脆选个远离朝堂却饱负盛名的经学宿耆之女,也不是没可能。
本来尹夫人就对袁慎凉了一半的心,经过今日之事,让人家看见自家女儿殴打年幼世妹,彻底让她熄了那念头。
“妹妹放心,没什么人瞧见,这事不会传出去的。”尹夫人擦擦汗,安慰着萧夫人,然后转头怒骂女儿,“你这孽障!你既年长又是主家,居然殴打程家小娘子!书都白读了!礼仪也白学了!我告诉你父亲去,看如何责罚你!”
少商心中一乐:原来这时候的父母生气骂孩子都用‘孽障’呀。
骂完女儿,尹夫人又柔声对少商道:“少商我儿,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给你个公道,待今日筵散了,非要叫这孽障尝尝家法不可!”
被拉开的两个斗殴女孩都是形迹狼狈,不过少商明显更惨些,鼻青脸肿像个猪头,衣襟上还沾着鼻血;对比尹姁娥,除了头发散乱,脂粉糊了,脸上手上都好好的。外加一个人高马大,一个年幼纤小,情形简直不言而喻了。
只有萧夫人心知女儿的性情和本事,这世上能叫她吃亏的实在不多,恐怕真实情形并非如此,但如果能这样糊弄过去倒也不坏,她便假作宽容的安慰尹夫人,同时吩咐随身的武婢过去查看少商的伤势。
听指责声声而来,尹姁娥如何肯认下罪责,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声道自己冤枉,却又拿不出人证物证来,真是冤死她了!谁知此时,少商忽道:“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的侧脸看少商。
此话一出,厢房里众人俱是一惊。
尹夫人心头一松,心想这小女娘脾气虽坏,人倒还正直,有一说一。
萧夫人却心头咯噔一声,她望着女儿满脸是伤,却那样满不在乎,心情异常复杂。
一旁的万萋萋急了,努力扒开万夫人紧抓的胳膊,大声道:“少商妹妹最讲道理的,她绝不会随便打人,一定有缘故。少商你说,你说嘛!”
少商等的就是这话,心里大喊‘妹纸够意思’,然后就坡下驴,摆出一脸的倔强,道:“她说我无父无母,没有教养,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粗鄙不堪!”
尹氏侧眼看见萧夫人已经沉下的脸色,头痛不已:殴打客人还是口出恶言,也不知哪个对妹妹名声的坏处更小些。她又看嫡母,却发现尹夫人愣在那里,眼中竟有几分泪意。
这次尹姁娥没法喊冤了,因为她的确说过这些话。但她很想说,这不是事实嘛!说实话还有错啦!可对着上面几位长辈难看的脸色,她也知道这话说了更要糟。
尹氏出来打圆场,笑道:“我家妹妹就是不会说话,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回就算是她说错了话……”
“姁娥阿姊没有说错,她一字一句都没错。”少商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哀哀戚戚,甚为可怜,“正是因为没说错,我无可辩驳,才只能动手的……”
万萋萋听的怒不可遏,热血冲顶。
她奋力推开万夫人的拉扯,一下跳了出来,指着尹姁娥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难道少商妹妹是因为懒惰蠢笨,才没有好好读书识礼的吗?你总卖弄都城闺阁的好教养。知道人家有隐痛,你还得理不饶人,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尹姁娥张口结舌,这回万萋萋满口的冠冕堂皇,她无法反驳了。只能继续在心里大喊她说的真的是真话呀真话!
少商观其神情,微生怜悯:这世上最不能说的,其实往往不是谎言或污蔑,而是真话。
此时除萧夫人之外的其余人互看一眼,觉得事情很清楚了——应当是尹姁娥先出言不逊,程少商年幼,被惹急了就拔拳相向,可惜人小力弱,被尹姁娥压着打了一顿。怎么算,都是少商吃亏。
万萋萋不去理母亲的眼色,添上一把火,一股脑儿将适才那‘金丝燕窝枣’之事和盘托出,然后还道:“尹伯母,不是我挑拨,可程姎妹妹也教她欺负了呢!”
尹夫人神色凄楚,怔怔道:“那程姎在外祖家里大,也是没有父母在身边。”
万萋萋不防尹夫人这种反应,愣了下,才道:“没错!”
萧夫人见此情形,转头掩袖而泣:“都是我的不是,当初我若不将少商留下,就不会这样了……”少商暗赞萧主任好演技,能软能硬,能屈能伸,上得点将台,下得戏文台。
这时,尹夫人反倒镇定了,向萧夫人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说话有条有理:“此事是我教女不严,你放心,我必会给两个孩儿一个交代。你我两家今日结交,意气相投,来日方长,妹妹不好这时离席,叫人看了笑话,不如先差人将少商送回家去休养。”
萧夫人何等机警,立刻看出尹夫人神色异样,必是另有隐情,但涉及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多做纠缠,当下领了女儿便出去。
万萋萋担心未来的把子会破相,撇下母亲跟了出去,嘴里还叨叨着‘我家有上好的金创药,我这就叫人回家去取’。
看她们离开,尹夫人一个踉跄,跌倒在枰上,泪水滚滚而下,神色凄凉难言。
尹氏大惊失色,她与嫡母感情甚好,连忙跪倒在尹夫人跟前,焦急的连声追问‘阿母,阿母你怎么了’。
尹夫人捂着锦帕哭泣不言。
只有万夫人知其过往,上前柔声道:“阿妧,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你如今阖家美满,也做大母了,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一定……一定……”说着,她也掩袖轻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