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兄长已经死了!他死了!”
饶少商素来胆大,也被这阴魅可怖的叫声吓了一跳,瑟缩着挨到凌不疑身旁。
霍君华满脸是泪,恍恍惚惚的嘶叫着:“兄长死了,都死了……我看见他的头颅被挑在旗杆上,还有阿嫂,还有侄女侄儿们也都死了,一具具尸首在那里,小阿夙,她都要出嫁了……天哪,天哪……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
阿媪紧紧抱住她,崔祐跪在她身旁,无声流泪。
霍君华忽然看见跪坐一旁的凌不疑,喃喃道:“你是,你是凌益……”
她仿佛从他脸上见到了前夫年少时的俊秀模样,瞬间双眼堆满怨毒,咬牙切齿的冲过来:“你负了我,为什么不去死!我兄长死了,你为何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说着尖尖的手指就要来划破凌不疑的面孔,凌不疑立起轻展右臂,一个刀手拍在生母后颈,然后霍君华就软软的瘫倒了。
凌不疑打横抱起生母,阿媪拭泪在前引路,少商和浑浑噩噩的崔祐跟在后面。将霍君华安置在内室床上,凌不疑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吩咐阿媪好好照看。
崔侯犹自一抽一抽的哽咽,拍着凌不疑的胳膊道:“你先回去罢,上回也是这样,看见你,她老要想起你父亲,你们母子还是少见的好。以后有空去我府上饮酒,带上你新妇,我留了东西给你们成婚用的。我再留会儿,等她醒来,我哄她两句,说不定她又高兴了。”说完就几步伏到霍君华榻边,眼不错的凝视着床上之人。
凌不疑看着榻上塌下的两人好一会儿,然后拉着少商安静的出去。
他们在别院前堂用过午膳后,人马都稍事休整,一行人再度匆匆上路了,回程途中,两人静坐无言。
少商自己也心乱的很,过了许久,才幽幽道:“算我输了。你别替我向皇后告假了。”
实在是太惨了,虽然婆媳问题是木有了——因为人家根本停留在无忧无虑青春年少的霍家大小姐记忆中,哪会认自己这个儿媳——可实在是太惨了,母子俩竟都不能多见!
凌不疑摸摸她微凉的脸颊,将座位上的大氅拎来披在女孩身上,然后揽她在怀里贴着。
“那……崔侯夫人呢?”少商忽想到一事。虽然霍君华疯了很可怜,但自己丈夫这么一副痴情的嘴脸,哪个老婆能忍。别回头打小三打到杏花别院,然后上了都城头条才好。
凌不疑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母亲嫁后多年,崔侯终于被老母逼着成了家,膝下有二子。崔侯夫人是生次子时难产而亡的。原本崔老夫人还要儿子续弦,可不久后我母亲就与父亲绝婚了,崔侯便抵死不肯再娶,鳏居至今。”
少商长叹一口气:“果然以貌取人是为不妥。崔侯虽貌寝,但用情至诚,用心至真,这一腔的情意……万金难换呀。”
凌不疑低低嗯了一声。
少商心念一动,想到那个‘用情不诚,用心不真’的正是凌不疑的生父,也不好继续再说什么了,只能宽慰道:“你别担心。霍夫人又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全家。到时我冒充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常来看望你母亲好了……呃,你母亲不会打穷亲戚吧。”
凌不疑失笑,摸着她柔软的顶发:“十日休沐一回你都嫌不够睡,如何有功夫来看母亲。还是等成婚后吧,那时陛下总不会再揪着你去长秋宫读书了。我们的日子,以后长着呢……”
他的声音渐渐渺远,目光向远方投出。只见前方村落炊烟袅袅,苍白的烟雾罩在这片如黛青山之上,犹如梦境里。
少商早习惯了午睡,此时又累又困,便挨在凌不疑怀里打瞌睡,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又温柔又安全,好像幼年祖母哄她睡时,轻拍她的襁褓的声音。
不久,她就睡着了。
第87章
凌不疑见未婚妻情绪不高,就将她送家后自回府邸了,走前见女孩蔫头耷脑的无精打采,便柔声吩咐她再歇一日,他会替她去宫里告假的。谁知一俟他离去,少商立刻脱兔般的奔去九骓堂。原来她只是对着受害者母子没情绪,对上自家爹妈那是八卦情绪空前高涨。
“凌,啊不,霍夫人……那什么,疯了……?”程老爹这两天一直在家养护晒伤,听罢这番复述他的眼白显得更白了,“这事估计都没几个人知道罢?”
萧夫人点点头:“嗯,至少我就没听说过。也是,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子晟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有位疯母,说出去好听么……不过,我现在倒是明白了?”
“阿母明白什么了?”少商问。萧主任常有些不凡的见解,她一直十分佩服。
“霍家一门忠烈,陛下当初却没有为霍夫人绝婚之事撑腰到底。”
非洲酋长父女俩齐齐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萧夫人继续道:“当初打听到霍凌两家的往事时我就觉得奇怪。汝阳老王妃再有脸面,究竟君臣有别,她再能胡搅蛮缠,陛下雷霆震怒之下,也不见得能抵挡——可陛下还是放任霍夫人和凌侯绝婚了。”
“现下我明白了。陛下是性情中人,未必喜欢凌侯与淳于氏的行径,又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就是凌侯迫于君威离弃淳于氏迎回霍夫人,那又有什么意思?还有一则,倘霍夫人还是凌侯夫人,那么抚恤给霍氏一族的好处免不了要让姓凌的沾些去。于是陛下就想,索性让霍夫人绝婚,然后再嫁一个忠厚重情功勋卓著的郎婿——比如崔侯。不但霍夫人将来有靠,子晟也能有个真心关怀的后父,谁知……”
“谁知,霍夫人绝婚后没多久就疯癫了?”少商喃喃着。哎呀呀,皇帝这下可算错啦。
萧夫人叹道:“正是。谁知道霍夫人对凌侯用情那样深,竟然疯癫了。唉,也不能怪陛下,绝婚又不是什么大事,再嫁就是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哪个能料到会疯呢。”
程老爹嘴巴动了动,很想表示一番关于‘绝婚并非小事’的见解,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能连声‘可怜可怜’的叹息忠臣之妹如今的凄凉光景。
“嫋嫋,你记住了,如今这事是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陛下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别乱说,免得惹帝后与子晟不快。”萧夫人最后谆谆吩咐。
少商郑重应下。这点行情她还是懂的,不会那么没眼色。
首先汝阳老王爷显然是知情的,但他那坏事的老太婆未必知道,所以才那么大喇喇的没有进退分寸;帝后是知道的,那么按照皇帝的天秤座丝带儿,越妃也一定知道了;凌不疑他爹应该也知道,不然不会怕皇帝那么厉害,至于其余人就得望天问卜了。
次日睡到自然醒,少商本想再懒惰的瘫一日,整理整理思路,开展一下批评与自我批评,谁知多歇一日之事被次兄程颂知道了,他便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通知了万萋萋,然后万萋萋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来抓人。
在万府足足玩闹了一上午,又是膊扑又是骑马,自然还少不得赌两把(少商险些连衣裳都输掉了),终于在午膳时将自家把子灌醉后,她才得以摇摇晃晃的回了家,坐在马车上迎着秋风散酒气时,不意竟在街上看见了楼垚。
少商立刻清醒了,双眼瞪的圆铃铛一般,伸着脖子眺望街角那头——楼垚低着头骑在马上,踽踽而行。原先那个,高瘦阴郁的模样。一晃眼的功夫,他与随从们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少商愣愣的坐回车中,半晌无语。
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婚姻不成情意在,就算情意不在了楼垚当初送的礼还都穿在程母身上呢,是以她很理所当然的担心起前未婚夫现下的日子了。
回到居处后洗去一身的酒气,少商趴在窗栏上苦苦思索,应该如何打听楼垚的近况呢。
大剌剌去楼家去问是不可能的,楼家人会吓死,凌不疑也会活吃了她;直截了当的去问亲娘也不现实,萧主任最怕他们藕断丝连,恨不能全网屏蔽楼家消息;她那三位兄长中有两个半都是属二五仔的,下课铃响时让他们去打听,课间十分钟都熬不过萧主任就会带着班主任杀到——那该怎么办呢。
到了此时此刻,少商才发现自己手上可用之人简直比肚里的墨水还少。
其实她一直都是个特别有事业心的姑娘,混社会就兢兢业业的混,读书就呕心沥血的读;投胎到这样衣食无忧的剥削阶级家庭,她本想好好干一番事业,不敢说富可敌国,但至少在程老爹的庇护范围内自立门户自食其力是不成问题的。
谁知来了这里大半年,连程家祖坟在哪儿都还没闹清楚,就再一再二的撞桃花,到现在为止,除了一桩婚约两个未婚夫三段绯闻,她竟然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少商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那个嘴货当初不是说欠她一回吗,现在她跟着凌不疑上可九天揽月下能火锅海底捞,其实也没什么地方用得上袁慎了。这回就让那货将诺言偿了,也算大吉大利,国泰民安。
少商当下招来莲房,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她如今攀上金龟婿,又日日进出宫闱,在家中早是身价倍增,威势大涨,奴仆无有不恭恭敬敬的,有时比管理家务的程姎说话还管用。莲房本就对自家女公子死心塌地,便十分爽利的一口应下,扭头就走。
办完这桩事,少商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犹如一只圆滚滚的鼹鼠,打算睡一顿美美的午觉,谁知此时萧夫人却遣人来传她去九骓堂,言道:凌侯夫人来了。
少商伸了一半的胳膊顿在半空中了。
其实凌侯夫人淳于氏之前已经来过几次程府了,不过少商和程老爹都不在,都由萧夫人出面接待。萧主任的本事少商是知道的,最擅长义正词严的下套路,虽然不能把塑料花说成香水百合,但忽悠成高档PVC还不成问题,楼二公子的妻子如今已当她是人生导师了。
打扮停当后,少商迅速移步九骓堂,只见萧夫人对面正端坐着一位衣饰雅致的中年美妇,她身后还跪坐着两名十五六岁的美貌侍女。
在萧夫人的引领下,少商礼数完整的向淳于氏行了礼,再抬头时她正面对上淳于氏。少商观其相貌,觉得淳于氏并不十分美艳,但自有一股温柔婉转之意,尤其臻首低垂轻言细语之际,仿佛比少商还要娇滴滴,更别说英气勃勃的萧主任。
少商忍不住暗笑,萧夫人生平最讨厌这种小白花长相的女人——没错,包括她自己的女儿。这些日子萧夫人偏要压着性子去应付淳于氏,估计肚里的槽口都快溢出来了。
“……之前来过几回,听你母亲说你镇日都在宫里,今日终于得见真人了。”淳于氏有一把低柔的好嗓子,好端端说话都跟呢喃似的,“真是生的好模样,我看了都喜欢,难怪子晟这么着急要娶你。”
“也不算着急了吧,凌大人都二十一岁了。”少商低垂眼睫,不疾不徐的抚着袖子,“听说夫人您的长子今年才十五岁,已经开始议亲了。”
淳于氏顿时微笑凝固,她没料到这样寻常的一句话竟会招来针刺般的回复。
少商侧首看向生母,萧夫人也不动声色的看了她,目光交汇须臾之际,两人已知彼此心意——这对母女虽然情分一般,但都对彼此的聪慧程度有很高的评价。
在知道霍夫人疯癫之前,萧夫人尚能不咸不淡的敷衍着淳于氏,偶尔笑谈几句撑撑场面,但如今嘛……情形就不一样了。
“呵,也是。”淳于氏很快恢复如常,敛衽低头而笑,“少商君是子晟未来的妻子,是君华阿姊的新妇,自然对妾身有些……看法……可是,少商君,妾身到底年长你许多,且听妾身一句,往事已矣,过去的事总是再也改不过来的,咱们总要往前看。所谓上阵父子兵,我家侯爷和子晟到底是亲父子,哪能老这样冷冰冰的杵着。少商君纵是不愿理睬我,也不能不认我家侯爷吧。子晟碍着君华阿姊,不好软下身段,可不得由我等妇人先走这一步吗……”
“凌侯夫人。”少商不耐烦听这女人絮叨,便微笑着打断道,“小女子有一句不知当不当问。”
“少商君请问。”
“凌侯夫人是什么时候寡居到凌家的?是霍夫人嫁去之前,还是之后。”
淳于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轻声道:“妾身命运不济,前夫亡故后无处可去,孤苦伶仃,只能托庇在姨母家中,幸得君华阿姊照拂。”就是承认在霍君华婚后才住过去的。
少商毫不掩饰脸上的微妙神情。
萧夫人忽道:“之前凌侯夫人来时说过,当年与霍夫人相处甚谐,亲如姊妹,鞍前马后,无有不应。”
少商对亲妈的高超措辞技术表示敬佩,甜甜一笑——心机小白花哄骄纵大小姐的戏码嘛,何况还有凌侯在旁敲边鼓,一会儿夸夸妻子端庄大度好贤惠啦,一会儿赞赞妻子怜惜弱小心底善良啦,还不手到擒来。呵呵。
萧夫人没说的是,前几次来访时,淳于氏提起当年和霍君华的‘友谊’,简直泪眼汪汪,我见犹怜,好险没把她恶心死,偏还要苦苦忍耐。
她也是地方高门出身,并不介意丈夫纳妾,但前提是那些姬妾只能是‘玩意’。治家如治国,政令不能出其二,一山只能有一只母老虎。可淳于氏是寻常婢妾吗?
萧夫人与青苁不但情同手足,患难与共,而且心意相通,都知道彼此对婚姻家族的看法,是以青苁从无分毫觊觎程始之意。就淳于氏这样的,趁霍君华死不见尸之际登堂入室,也好意思提‘姊妹’?真笑话!
“妾身与君华阿姊当年的情分直比人家亲姊妹还亲厚,妾身知道君华阿姊和子晟还在人世时,在三清道观点了一百盏还愿灯,谁知,谁知……”
淳于氏低低哀泣,“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常事,子晟没出世前外兄也曾纳妾,虽说不久就过身了,但君华阿姊也是点了头的。是以妾身自愿洗手作羹汤,侍奉外兄与君华阿姊,实在不明白为何君华阿姊就是不肯容我,非要我性命不可!”
这段话信息量有些大,如果是普通的正义人士,大概会对霍夫人生出些许反感来;不过这番话说给少商听是白搭了——因为她帮亲不帮理啊!
“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不肯容你啊。”少商望天喃喃,“大约霍夫人惯于做独女吧,抑或是,她更喜欢睡大床,不愿你去和她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