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语噎气堵。
为何人们会觉得凌不疑有古君子之风呢?这人如果想活活气死你,就绝不会只把你气的半死,所以古君子都是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吗。
少商觉得自己应该改变战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深吸一口气,道:“楼垚之事暂且放一边……”
“哦,现在暂且放一边了,之前不是牵肠挂肚吗。”凌不疑目色阴郁,语气怪异。
少商默念十遍‘小不忍乱大谋’,忍气道:“我们好好说话。楼垚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受何昭君的气了,想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凌不疑神色稍霁。
“可你一天到晚监视我是怎么回事啊!你又不是看管我的狱卒!”少商几乎要压抑不住喊出来,“若是我喋喋不休追问你每日见了谁做了什么,难道你会高兴么!”
“男女有别,这如何能一样。”有时皇帝的旨意的确不能让人知道,凌不疑对女孩的激烈反应十分不解,“我不过想知道你的情形,你究竟为何不快。”
少商几乎仰天长啸,然后郑重道:“我不喜你找人盯着我,你赶紧让他们撤了。”
“不行。”凌不疑断然道,随即又疑惑道,“你有何事不能叫我知道。”
“你……!好,你若不撤了盯着我的人,我以后绝不理睬你!”少商忍不住跺脚,恼怒的低喊。
“请便。”
凌不疑已不愿听她说下去了,利落的背过身,拂袖而去。
秋日溶溶,隔着茂密的花叶落下斑驳的阴影,少商站在枝叶夹杂的阴影中,捏拳僵立,几乎气炸了肺。
第90章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不见硝烟,可是步步杀机。
和凌不疑吵完架,少商满心混乱,一时想着如何摆脱那些盯梢的,一时又柔肠百转,想到凌不疑也是一番好意,自己适才不该那么厉害,应该软乎着来。
谁知不到下班时刻,皇帝身边的黄门令便来传口谕,让少商自即日起就长住长秋宫,不必回家了,一者可加倍熟习礼仪,二者可帮着筹理皇后的千秋宴。
总而言之,日夜陪伴着端庄贤淑的皇后,能让少商耳濡目染,近朱者赤——显然皇帝没考虑到还有近墨者黑。
少商当时就软了,如遭晴天霹雳,又像被当头泼了一桶过期的泡菜水,浑身僵硬的茫然一阵后才醒过神来。前脚吵架,后脚就留堂,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她肚里大骂一万遍凌不疑这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王八羔子,老娘一没败你家产二没坏你前程三没让你的头顶绿成呼伦贝尔大草原,明媒正娶被你演绎出拦路打劫的后现代行为主义风格也算你品位独特了,总之老娘跟你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这位内官大人,妾领了陛下的旨意,也明白陛下的好意,不过……”少商垂死挣扎道,“能不能叫我今日先回家去收拾收拾随身物件呢?我明日一早进宫就是,一点不会耽搁。”她要回家向程老爹和萧主任谦虚请教怎么修理姓凌的那个王八蛋!
谁知那位黄门令满脸堆笑,“程娘子莫急,凌大人早为您备好啦。过会儿他身边的人就会将您所需之物送来。凌大人办事您放心,他自十四岁起为陛下效力,诸事妥帖,滴水不漏。”
少商头晕目眩,顿有走火入魔之感。
果不其然,晚膳时分未到,只见梁邱飞领着一行负重累累的宦者和婢女,鱼贯将一应起居物件往皇后新指给少商的居室里搬,而少商只能看着忙忙碌碌的众人在室内归置东西。
一人高的成套漆木柜四架靠墙挨个放好;八盏高大的黄铜宫灯坐落四角——分别是四盏飞燕形,两盏宫婢形,两盏连枝形,前六盏皆可藏烟气于内;
簇新的绣花锦文床帐六套,两套软绸的,两套薄纱的,还有透气的苎丝和厚重的锦缎;
三张桌案,一张方形梳妆案,一张长条书案,还有一张小巧的圆形小几,可供摆放零食花卉;
妆案上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只奁器,大的是双层彩绘首饰匣,小的是九子连套脂粉香膏妆盒,看其沉甸甸的样子,两只奁器中应该都填满了东西;
一旁并排码放了七八把便面,竹编的,漆木的,甚至还有花缎绷上去的……
少商一回头间,漆木柜中已被填入满满堆堆五光十色的丝缎细麻,从外裳内衣到披帛斗篷,甚至贴身小衣,一应俱全。
她不由得叹道:“飞侍卫,你家少主公行事可真是迅疾无比啊。”这么快就置办齐全了,不会是早早存在家里的吧。思及此处,她心中略软,决定稍微原谅凌不疑一滴滴。
梁邱飞远远站在廊外,嘴唇蠕动几下,一旁的小黄门抢着笑答:“程娘子有所不知,本来凌大人要回府去取的,后来陛下直接开了宫库让大人自去选用。”
少商咽下一肚皮紊乱的真气,强笑道:“我说呢,怎么这么快就办妥了。”好吧,是她没见识,现在她一滴滴也不原谅了!
“……不过那些衣裳,倒是凌大人差人回府去取的。”小黄门继续道。
少商:您能一口气说完吗。
“你们大人还有什么要你转达的吗?”看小黄门十分殷勤的跑去屋内指挥宫婢干活,她故作高傲的问道。
梁邱飞仿佛知道些什么,苦着脸:“大人说,就依您的意思,人手都撤了,您若有事可以自去找他。”
这些话旁人听不懂,少商却心里清楚,当下惊喜道:“他答应了?那,那我可以回家了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又决定原谅他几滴了。
“……您还不能回家。”梁邱飞声音愈低,“大人说,要么人手都在,要么人手都撤了。这几日您自己好好想想。”
少商将这话来回想了几遍,才明白过来,当下便冷笑道:“你们大人不会以为我没了他,就在这宫里活不下去吧?”
梁邱飞连头都不敢抬,过半晌才鼓足勇气:“女公子,我家大人都,都是为了您好,才……”话还未说话,就被勃然大怒的女孩打断:“难道我会为了我自己不好吗!只有他才是为了我好吗!”
吼完这句,眼见险些将左右宦者和侍婢们引过来,少商只能跺脚离去。
梁邱飞再不敢张嘴,飞也似的逃出长秋宫,边跑边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向拥有四位红颜知己的兄长讨教如何跟女娘说话。
少商径直回了之前的临时居室,在一支竹简上挥笔写下数语,再以布袋火漆封好了让宫婢转托宫外送去程家。谁知那宫婢为难的表示,没有‘门路’,宫内的消息是送不出去的,她如果随意找宫外的侍卫传信会被杖毙,罪名是‘私相授受,擅传宫禁内事’。
少商深吸一口气,护住三寸丹田,大力拍下案几,扭头去找皇后讨救兵。
结果皇后似乎全不知情,略带惊讶道:“送信?不用了,子晟说他会替你跟家里说好的,他没和你说吗。你愿意留在宫中与我作伴,我自是十分高兴,就是怕你觉得孤寂。”
少商看着皇后微笑愉悦的面庞,忍住内伤,再度铩羽而归。
接下来几日,少商仿佛被隔绝在现实世界之外,每日只是学习饮食歇息,陪着皇后散步消遣说八卦。身处头顶四方的宫墙中,时间过的尤其缓慢,连铜壶中的滴漏都似老电影慢放镜头一般,每一滴久久才能落下。
留在宫中的第二日,少商就数清了那只宫婢养的狸花猫有几根胡须几根睫毛,第三日她就数清了从长秋宫门到廊下有几块青石。现在她终于知道皇后为何那么博学了,因为每日闲来无事只有捧卷慢读聊以自慰。
凌不疑倒是还每日都来,但少商很坚定的不和他说话,连眼光都不和他对一下。不过看样子,凌不疑也没要跟她说话对视的意思,依旧那样礼貌温和,举止端方,凝莹如春夜之月,飒爽如秋日清风,从他踏进长秋宫门那一刻起,阖宫的女婢们满目都是喜悦的亮光。
少商不能跟任何人说他们吵架了,只能自己憋的半死了。
不过,即便他们二人举止如常,才短短三日皇后就看出了端倪。
当夜皇帝宿在长秋宫中时,她免不了向皇帝问出了疑惑。皇帝先是假作懵懂,一问三不知,皇后捶着凤塌低声道:“……他们装的什么事也没有,可言语行止都不复之前亲昵了。”
“子晟居然当着你的面和少商亲热?”皇帝有些激动。
皇后不捶凤塌改捶皇帝了:“我说的是亲昵,亲昵!不是亲热!陛下听到哪里去了!在以前,有时花叶落在少商头上,子晟会给她拨去;走路时两人会手拉手,有说有笑;还有两人互看的目光……唉,这几日全变了。陛下,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皇帝道:“不过是拌了几句嘴,没什么要紧的。”
皇后低头略一思忖,明了道:“陛下,少商留在宫中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吧,是不是子晟逼迫她留下的!”
“说什么逼迫呢。”皇帝故作淡然,“年轻男女吵吵架,都是耍花枪,闹着玩的。”
皇后急道:“陛下,这几日少商无精打采的,看着好生可怜呐。她是自在惯了的性子,哪里受得住宫里的约束,这可不行!”
“子晟也很可怜呐!”皇帝立刻出言反驳,“这几日他又瘦了一圈。”
“在陛下眼里,子晟天天都在瘦。”皇后罕见的回了一句嘴。
皇帝看皇后生了气,揽过她的肩头搂在身侧躺下,哄道:“你不知道,所谓是,无怨不成夫妻,不吵架怎结连理?他们以前和和气气的,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吵架好,时不时吵一架不是坏事,等再和好时两人就没隔阂了。再说了,他们这样只是吵文架……”
皇后惊道:“吵文架?难道还有吵武架?莫不是打起来才算数!”
皇帝失笑出来:“神谙莫骇。真打了起来,那就不是吵架了,叫做‘帐内殴’。吵武架是像汝阳王叔和老王妃那样,吵的人尽皆知,脸面都不要了。他们俩这才到哪儿呢。”
听皇帝说的愉悦顺畅,仿佛十分熟稔,皇后有些郁郁,过了会儿,她轻声道:“那他们要是不和好呢。就这么僵持着?”
皇帝似是想起了往事,叹道:“怎会一直僵持呢,唉,这世间哪有永远僵持的爱侣。吵架后,要么和好,要么就劳燕分飞啦。不过……”他又笑道,“你放心,子晟和少商不会如此的,有朕呢,他们会和和美美过下去的……”
皇后沉默了许久,枕着皇帝的胳膊,既认真又温柔的请求道:“陛下,少商虽偶有不懂事,可秉性淳厚,她的心地是干净的。她待臣妾又是十二分的诚意孝顺。您就卖臣妾一个面子,让少商每日回家透透气罢。”
皇帝笑叹:“要说这小女娘倒有几分讨人喜欢的本事。好罢,看在神谙的份上,就到你生辰筵为止。等你生辰过后,不论他们和没和好朕都放人。不过你可不能将这事告诉少商,不然她就不慌不忙的数日子等回家了!”
看皇帝都让步了,皇后只能笑着点头同意。
第91章
深宫里的日子精致而清冷,少商觉得自己似乎连眼珠转动都变慢了,言行间无端增添了几分优雅,哪怕对着铜漏壶发呆也能托个香腮拧个纤腰,郁郁凝视间犹如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仕女图。
然而,无论她说话多么悠缓,眼神多么迷茫,发呆多么投入,都不能阻止她脑袋里的坏水奔腾汹涌,源源不绝,随取随有。
因这几年皇后身体不好,近来国事又顺畅,皇帝便想大事操办皇后这回的生辰。皇后几次婉拒皇帝均不肯听,于是这日皇后打算正装前去尚书台劝谏。
少商一看不对,堵在内殿门口问皇后打算怎么劝谏。
皇后便道:“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陛下既然力倡节俭,就不该因一己之私一人所好而前功尽弃。身处至尊之位,哪怕只动一个小小的念头,驱役的也可能是成千上万的民人,到时候送进宫里的无数贡献,还不知有多少来自民脂民膏……”
“且慢且慢。”少商赶紧打断这些长篇大论,调侃道,“娘娘,妾觉得吧,那些个朝臣大人也挺不容易的,要么皓首穷经才获得陛下青睐,要么尸山血海拼杀出一官半职,咱们还是别抢人家的营生了。”
皇后目光一梭,嘴角微弯:“予说的不好?”
少商一副佞臣嘴脸:“娘娘,您先是陛下的妻室,其次才是臣下,那些大道理不妨先放放,不过劝谏不要大办寿辰也对。娘娘啊,妾有一议。您见了陛下就说,‘自古夫妻是一体,没有做丈夫的吃糠咽菜妻子却珍馐美味的道理,陛下什么时候自己好好过一回生辰,再来大事操办妾的千秋不迟’。娘娘还要说,若是陛下自己那么清苦,您就是将生辰过的像西昆仑王母一样气派,心里也是疼痛难当。就当陛下是体恤娘娘,莫要让娘娘心痛了。然后娘娘不妨再说些心疼陛下节俭自苦的话,口气要温柔些,可怜些,目光不要直视陛下,别跟诤臣犯言直谏似的……”
“你小小年纪,说的什么浑话呢!”皇后玉面飞红。
少商叹道:“娘娘,我要是有您的相貌,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哪怕什么都不说凌大人也会都听我的,哪会如现下关在宫里一步不得出去。您这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啊!”
皇后自小矜持谨慎,皇帝亦非口甜舌滑之人,可只要是女人哪有不爱听人夸耀美貌的,哪怕她再端庄自持,此时也不禁乐的金钗微颤。
“……谁叫你一句软话都不肯说!”她含笑假嗔,“服个软又如何。”
少商不愿讲自己和凌不疑的事,便叹道:“娘娘,我才薄智浅,不提也罢。如今我就指望您了,您早日迷倒陛下,让陛下发话放我回家,那谁还惧怕凌某人啊,那时才是大莫善焉矣!娘娘,我可全靠您啦!”
“我才不帮你这个忙呢!子晟也是在我宫里长大的,我帮他还差不多!”皇后美目一转,潋滟顽皮,竟似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
少商对着皇后离开内室的背影,还小声喊了一句:“千万要温柔呀,要心疼难当,还可以晕一晕,不过最好倒在陛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