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劲出来时,李清一和过膝靴少女坐在卫生间外,那里有几组桌椅。
那女孩洗了脸,但是彩妆残留在脸上,眼窝下面一圈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李清一正给她递水。
她似乎不大领情,接过水踉跄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迷惑地转回身问:“姐,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不?”
刚把胃里的酒精清空,女孩的脸呈现无血色的白。站在那里,身体轻微晃动,脸上的疑惑异常真诚。
李清一接不上话,更显得与这光影流离格格不入。
无奈环视时,刚好看到杨劲。
KTV的走廊,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迷失的地方。莫问来处,不知所终。九曲十八弯,包房几十间,来者是客,过往如烟。
杨劲走近,极不情愿地支招:“你让她给同伴打个电话。”
那女孩打通了电话,大概有人会来接她。李清一随杨劲走到安静处,杨部长颇为嫌弃地看她,刚刚在卫生间滞留的时间有点长,但她非常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上呕吐物。
“还回去吗?”
李清一试探地问:“几点了?”
杨劲就知道她的意思。“那走吧。”
俩人回到车里,杨劲才给于涛打电话。告辞的理由毫无歉意,也没走心,说:“她肚子疼,我们先走了。”
电话里问了什么,杨劲潦草地答:“不用不用,没事。”
于涛也知道,这俩人肯定是追不回来,顺便又调侃几句,显然没在道儿上,露骨的程度就不好说。
杨劲看了李清一一眼,对着电话说:“行了行了你,都不用你操心。”
说完顺势按熄电话,启动车子。
回程二人情绪都不高。
李清一想,她刚刚的表现,肯定不够积极、圆融。可要是来一次,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大概是杨劲提前离场且情绪不高的原因。
她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可道歉的地方,索性就就它冷着吧。
车子拐进岔路口,杨劲边停车边问:“吃点东西吧,看你也没吃饱。”
李清一心中那阵不悦还没过劲儿:“不吃了吧,早点回家。”
杨劲熄了火,也不怎么在意她弱弱的反对:“我想吃,我饿了,你就当陪我吃点,行了吧。”
冬天,晚上十点的小街能有什么吃的。眼前这家,是前后几十米唯一亮着灯的,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
没错,就是火车站、客车站、交通枢纽常见的那种店。
前几年好像因为商标还掐过架,都叫美国加州牛肉面,我说你是假的,你说我的假的。还有一家出了个人头商标,仍做不到大一统。
据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根本没有这种牛肉面,而且这店面遍地开花,居然也有经营多年,屹立不倒的。
李清一进门时,看到“24小时营业”字样,心想这真是与杨劲此前的口味相去甚远。
面条粗.硬,而且面是面、汤是汤,汤上面浮着香菜末和小葱,几块牛肉倒是软烂,杨劲吃了几大口,像是真的饿了。
他边吃边说:“你知道你不在时,于涛跟我说什么吗?”
李清一想知道吗?似乎与她无关。
“他跟我说,杨劲,你遇到了一个好姑娘。”
第50章
这个春节, 李清一照例回家过。
走之前, 李清一跟篮球队的人吃了顿饭。小强避开众人,简要交代了她的最新情况。
司机从韩国回来了, 分开的那段时间, 他经过慎重考虑,做了决定。
小强说:“他说他要我和宝宝。”
李清一不置可否。
隔了一会,小强说:“GO队,我要结婚了。”嗓音有点颤抖,杂揉了多种情绪。
二人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回家路上又聊了许多话。
虽然处于孕早期, 可小强依旧坚守节俭美德, 坚持公交上下班。车子到站,李清一忍不住说:“明天开始, 打车上班吧。或者请两天假。”
刚下过薄薄的一层雪, 公交车窗被霜花和水汽糊住,过道都是脏水和泥脚印。李清一忍不住伸手护着她。
小强倒是满不在乎:“不用扶,不用扶, 你紧张过度了。他现在还是个小细胞, 没那么娇气。”
下车前,小强隔着其他乘客大喊:“你也好好过年。队长,新年快乐!”
最近两年, 李清一的姑姑想叫上李爸和李清一,到她家里一起过年,李爸都拒绝了。他很珍惜跟女儿相处的日子, 女儿在外地工作,每年只回来几次,而且,以后父女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这都是可预见的。
今年李爸还是认真筹备了年货,等李清一到家时,肉蛋禽已备齐,只剩下春联没贴、灯笼没挂、青菜没买。
除夕之前,父女二人打扫了房间、贴了春联,在窗户上挂了烘托节日氛围的彩灯,两口之家的春节,照例过得认真而郑重。
年三十下午,姑姑不放心,来李家视察,顺便帮忙包饺子。李爸、姑姑、李清一三人围着圆桌,包了三种馅儿的饺子,唠些家常话。
姑姑问窗棂上的彩灯是谁挂的,李清一说爸爸挂的,她打打下手。
那种彩灯其实是一条长长的塑料管,里面间隔装了不同颜色的简易灯泡,直直的一条挂上去并不好看,需要把塑料管弯成连续的U形,顶端各自用绳子绑好固定。今年窗上挂的彩灯是去年买的,电线开关坏了,需要重新接好线,再插上电。
父女二人挂得很好,U形大小均匀,连电线接头都用黑色的绝缘胶布缠好,隐藏在不显眼的地方。
姑姑突然问:“你过年五十几了?”
李爸说:“五十七了啊。过了五十就不禁混。”
姑姑手上面皮翻飞,又说:“五十七了,这灯你还能挂几年。”说着瞄了眼李清一:“这往后都是女婿的活。你再能耐,也不能一人全能,我看你这两年,也见老。”
李爸说:“可不是见老么!眼睛花得厉害,弯个腰也要思来想去的。”
姑姑说:“别说你,我还比你小呢,以前多喜欢走,说去哪抬腿就走,现在不行了,谁也别让我旅游,我宁可在家坐着。”
李清一拍了拍手上的干面,用手机拍了张桌子的照片。然后低头打了字,发出去。
姑姑早看到了,嗔道:“鼓捣完手机也不洗手。手机多脏啊。”
李清一只好去洗了手,回来继续包饺子。
杨劲回了消息:“韭菜虾仁?”
手机响过一声,李清一没理会。继续包饺子。
爸爸和姑姑终于聊到了李清一。
爸爸说:“多快呀,也27了。当年带她去北京玩,身高不够,都不用买票。她妈买了3张票,一听说小孩不要票,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还自己跟自己生气,恨不能女儿马上十八。”
姑姑叹了口气:“她妈就是想事事办妥当,完美无缺。人这一辈子,哪有几件这么好的事?后来怎么样,年纪轻轻自己就病倒了,眼看好日子来了,孩子也长大了,可她也享受不到了。”
李爸叹了一声。
姑姑又说:“你说说,她妈现在要是活着,你们一家三口多好!有她替你把关,也省得你爸操心这操心那的。”
手机又响了一声,第几声了?
李清一想让话题轻松点:“姑姑,您想多了,我爸一点也不操心。我不在家,她钓鱼钓得乐呵着呢,前几天还跟徒弟去水库冰钓。是不是啊爸?”
李爸谁也不站:“我那不是闲的慌吗。我钓鱼也钓不消停,心里也想着,我这个女儿,能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对她好不好,人品怎么样,俩人未来的沟沟坎坎儿能不能过去。”
李清一加快手速,把桌上的三个饺子皮包完,接下来姑姑要揉面,再擀出面皮来,还需要一会儿时间。
她抄起手机离席,走去自己房间,才查看新消息。
杨劲说:“韭菜虾仁?”
“另外两盆是什么?看不出来。”
“你家三口人过年?”
“没想到你不只会打篮球,还会包饺子。”
“发张照片来。”
“看看。”
李清一迅速回复:“我在包饺子,腾不出手。”
“我姑,担心我跟我爸过不好年,过来帮忙弄吃的。”
“她要求我每摸一次手机就要洗一次手。”
“你在哪呢?”
等了两秒,对方没回复。李清一匆忙再洗一次手,回到桌子旁,继续包饺子。
直到饺子包完,姑姑离开,杨劲再没回应。
北方除夕,多数家庭会把三餐时间重新分配。早餐正常吃,午餐和晚餐合并,下午2点左右吃,最后一餐在午夜,也就是接神的时候。
下午包完饺子,家务事基本告一段落。
手机里有些人群发了拜年信息,李清一编辑了简短的回复。有两个高中同学,也回老家来过年,听说李清一也回来了,约年后出来吃饭。
聊到最后,李清一被拉进一个群里,里面是她的高中同学。
她跟高中同学联系不多。上大学以来,据她所知,每年也都有人组织聚会,规模或大或小,李清一都婉拒了。
她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高中三年,死嗑了个过得去的分数,在班级里,哪一方面都不大突出,也一直不大引人注目。
新群里显然有些人联系密切,言语间带着亲昵,李清一更加插不上嘴。
她只好切回篮球群,她在这里比较放得开。
群里在互相拜年。一对一互相at,说些吉祥话,掺杂一些荤话,还有恶搞。
李清一发现,杨劲居然在,而且正在活跃中。
此刻就有一个“杨劲”at小灰灰,说:“乖,给舅舅拜年,舅舅赏你红包。”
紧接着,“杨劲”换了个头像,又发言:“给舅舅跪下!”
不同头像的几个“杨劲”疯狂at小灰灰,群里一时眼花缭乱。
直到小灰灰说了一个字,“滚”,看客们才相继意识到,是群里几个人在恶作剧,几个自称舅舅的人里,没一个是真的。
此时此刻,杨瑞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其乐融融。
如果“其乐融融”这个形容词囊括范围足够大的话。
杨锐和丈夫在厨房。家里阿姨早告假了,小灰灰仰在沙发上,几个聊天软件、社交软件切来换去,手指翻飞。
杨国强和杨劲各自占据一个房间,父子二人只在杨劲进门时,打了个照面儿,连句正经话都没说。
厨房摆满各种食材,杨锐掌勺,丈夫填灶,油烟机开着,锅铲碰撞,汤在锅里咕嘟,两夫妻“要这个”“递那个”,说些“捞出来,不然要煮老了”之类的闲言碎语。
各自凭一己之力,烘托出一个盍家团聚、欢乐祥和的烟火春节。
群里的“舅舅”说前几句话时,小灰灰成功被点燃。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仗着三分质问二分嫌弃,用手肘撞开自己卧室的门。
两个小时前,这里是小灰灰的领地。
杨劲进门时,杨国强也在客厅,他跟姐姐、姐夫寒暄几句,为避免尴尬,只好扎进小灰灰房里。
小灰灰没想给他好脸色。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就走去客厅。
跟姥爷坐在一起,又不得不听翁婿之间友善又疏离的对话,也是如坐针毡。
好在菜已备齐,女婿被女儿喊去厨房,杨国强自觉去了书房。
小灰灰推开卧室门,想对怼舅舅两句。心想莫不是过年被杨锐收留,他再孤妄也要对稍杨锐的儿子示好。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杨劲没在看手机。
他躺在床上。
没用枕头,也没盖被子,头搁在床中央,腿扎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头微微侧过去,看着窗外。
大年三十天气不好,灰云厚重、风又大,窗外什么景色都没有。
小灰灰下一秒就意识到,杨劲不大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况且,杨劲这个状态显然不是临时切换的,他应该已经躺了好久。
想明白怎么回事,他甩了个冷脸,退出去,在群里发了个“滚”。
杨锐家的晚饭没有因过年而动摇,只稍微提前一点。吃过晚饭,杨国强跟杨劲各回各家,除夕夜里的那顿饭还是小灰灰一家三口吃。
前两年都是这么过的。杨锐绞尽脑汁运筹帷幄,才赢得春节几个小时的“团聚”,又要每年小心翼翼穿针引线,才能维持这几个小时的“祥和”。
要说她多么希望生父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言归于好,倒也不是。她见证过至亲天人两隔,她宁愿看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如这城市的普通人家一样,在她的家里吃顿饭,说些没什么意义的家常话。
像自己的婆家那样。
大年初一,他们一他们一家三口就去婆家过了。小灰灰的爷爷奶奶也在本市,原是河北人,因为儿子在本市扎根,年纪大些才搬来生活。
因为杨锐家庭的情况,她不大需要“回娘家”,早几年在婆家,看公婆跟自己丈夫唠叨,跟着吃几样吃工夫的家常菜,她心里老是空落落的。
这些年好些。因为年纪长了些,她一方面努力对自己的“娘家”缝缝补补,也逐渐适应了以自己的三口之家为中心的过年模式。
吃饭时,杨锐的一切努力付之一炬。
杨劲跟杨国强吵了起来。
第51章
划疆而治的时间里, 小灰灰打开群聊, 大家正把“冒充某人”游戏玩得眼花缭乱。顶着别人身份,发言格外踊跃。
Game over在分秒上翻的聊天界面说:“你们真有够无聊的”
等她说第二句“都跟手机过年吗”时, 别人的消息早把她的第一句顶出界面外。
小灰灰翻上去, 轻轻点开game over的个人资料,确实是她本人,并非冒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