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劲沉默片刻,似也在积蓄能量:“我想告诉你,她的包办婚姻穷途末路, 她大概要和那个丈夫离婚了。”停顿了下,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要去找她。”
杨劲说“要”,并不是“想”, 更不是与谁商量,况且,他手上的票就是一面旗。
李清一身体略有倾斜,她挣扎着努力校正,眼泪没有流出眼睛,却堵塞了鼻腔,连带着连呼吸道和喉咙都有异物感。
脊椎像被抽离身体,她觉得自己向后倒去,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倒,一堆不受大脑控制的肌肉和骨骼,仍旧支撑着她的身体,维持着尴尬的平衡。
她许久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杨劲一动未动,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她一眼。
过了好一阵子,杨劲把火车票重新放回钱包,把钱包放回床头柜,重新坐回李清一面前,故作轻松地说:“你看见了,我真的是个江湖骗子。”
李清一扭过脸去,对着更黑暗的地方,默默流泪。
杨劲待她缓了缓,继续说:“我这前半辈子,有两件事一直放不下。第一件是我妈去世,第二件就是卓璇。”
杨劲伸手去扳李清一的肩膀,对方耸肩摆脱。
杨劲也不恼,继续说道:“我这次去,就是想要一个结果,要么回来,要么就不回来了。”
李清一并不觉得气恼,她只觉被一股混沌污浊之气笼罩。
奇怪的是,五脏六腑剧烈扭转之痛并未阻止她大脑的思考。她记得在杨劲家,杨劲腿受伤,她去卧室帮他拿睡衣,放睡衣的抽屉里,有一个倒扣的相框,她拿衣服出来时,随手移了一下,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
这个小细节,不知为什么,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姑娘背着白色的单肩链条包,坐在长椅上,背后绿树成荫,像是背景像是校园,或者物业管理规范的高档小区。
她穿着及膝旗袍,白底印着大花纹样,白色酒杯根皮鞋,黑发烫了卷,一丝不乱。
整个人白白净净,端庄大方,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
李清一莫名点了点头。心想对了,就是她。
李清一任由眼泪在脸上淌成两条小河,坐正一些,扭回头正视杨劲。“所以现在,你需要我说什么?做什么?”
杨劲未料到,她以此话作为回应。张了张嘴,看着她黑暗里糊成一片的脸,没法作答。
他残忍地说:“不是,我是说,该说的、该做的是我。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个答案,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所以我没办法向你承诺。”
李清一突然笑了,大笑,笑得弯了腰,头也跟着颤。
她看到腕上的发圈,停止爆笑,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将光洁的额头和肿胀和双眼全部暴露出来。
然后,她轻轻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和裙子,光着脚站在床前。
窗外微光透进来,或多或少将她照亮一些,方寸之地,像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舞台。
脚底是陈年地毯,她忽略了潮湿和刺氧的触觉,稳稳站定,努力抑制住身体内部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
“杨部长,你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我能说希望你回来,或希望你不回来吗?我不能。我只能听着。”
“你拿出车票,展示行程,我能跪下抱住你的腿,求你不要走吗?我不能,我只能看着。”
“你坦呈心结,三言两语、情真意切,讲了个很鲜活、很真挚的故事,任谁听来,都要羡慕那个叫……那个市长女儿。”她一时忘了名字,但她不想卡在那里。
“你讲给我听,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倾诉对象吗?”她浑身都在发抖。
杨劲在床上伸出手来,示意她坐过去:“你累了,你休息一下。”
李清一向后退了半步。
“杨部长,你真的身手利落,武艺超群。因为你今晚说的活、做的事,让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努力……”李清一低下头去,眼泪还在流,但她再抬头时,努力甩了一下:“我努力回想……”她使劲吸一口气,鼻腔堵塞,吸到一半,她只得张大嘴巴。
稍微冷静片刻,她看着床上的剪影说:“我努力回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我找不到反驳你的证据。这种失望,你能懂吗?”
杨劲要挪到床边,这样离她更近一些。
她警觉地双手前伸,手掌向外,做出十分明确的拒绝和防御姿势。近呼低吼:“你别过来!”
这个样子的李清一,杨劲也从未见过,他愣在那里,二人距离不过一米,却隔着无尽虚空。
李清一四下张望——眼皮肿着,被眼泪泡着,加之情绪动荡,她视力模糊,她先看到了桌上的手机,大步跨过去,抓在手里。
转身的一瞬间,在另一个角落看到自己的鞋——只有一只,另一只在门口。
她背身穿鞋的时候,杨劲张了张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清一穿上鞋,重又站到床边——她刚刚站立的位置。
身外之物一件不少,鞋底隔绝了旧地毯黏腻的触感,她找回一些理智,情绪渐渐平复,似乎利用短暂的沉默让血液重新充盈周身血管:“杨劲。你没留给我立场,也没留给我资格,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这一刻之前……”
换成杨劲狼狈起身,怕她再抗拒,动作轻缓地站到她对面,背微驼,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清一深吸一口气,眼中干涩,已无泪水。“在这一刻之前,我看你的每一眼,对你说的每句话,跟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杨劲:“……我知道。”
李清一:“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眼泪不受控制,再次漾过警界线,她笑了一下,目光里是极致的坦诚和……温柔——过去的一年里,她面对他时,需时刻警惕被察觉的温柔。
李清一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杨劲背对窗户,在他眼里,李清一刚才那一笑,是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最为璀璨的东西。
诸神沉睡的黎明前,二人皆压低声音说话,饶是利剑与血光交织,却都维持着文明人的体面。
李清一转身朝门口走,杨劲心生恐惧,大喊了一声:“李清一!”
这句总算回归正常音量。
可惜李清一充耳不闻。
李清一去拧门锁,杨劲说:“这时候,你去哪?”
李清一将门打开半扇,杨劲说:“你留下,我走。”
李清一闪身进去,门瞬间合上,连个摔门的愤怒尾音都没留下。
杨劲颓然坐下。
第69章
※※※※※※※
吕山。
李爸脚上一双黑色布鞋, 农贸市场销量最高的款式, 摆在货架上时,脚尖和脚跟颠倒相对, 鞋弓缠着根布条, 早些年是25元一双,不知道现在涨价了没有。
二人选了平缓的那条上山的路,不用爬楼梯,李爸每周都要爬几次,所以体力和速度都比李清一好。
李清一跟在后面, 感觉女儿落得远了, 李爸会放慢脚步, 让她赶上一些。
这些天来,李清一一直以游离的心态, 过看似正常的生活。
她记得, 她洗了澡,从晨曦微见睡到日薄西山。
她记得跟主任告假,说有点发烧。
她记得, 这些天来, 手机里进了一些来电和消息,绝大多数无关紧,她不需要过脑子, 就一一打发。
她记得,她第三天给自己煮了白粥,可以在家里自如走动, 可还是鼓不起勇气去上班。
但是,她再次请假被拒了。
主任说,调查组还要找李清一谈话。
她知道这件事。前一天,邻桌同事QQ上跟她说了,说调查组又约谈了几个人,也叫李清一了,她不在。
谈话的场面,她也记得。
让她意外的是,对方不再咄咄逼人,她也不再躲躲闪闪。
这次她能保证,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她终于不再被动、不再恐惧。
她说自己确实单方面迷恋杨劲;她说他人长得好看,又有工作能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她承认,她对他充满好奇,又刚好都喜欢打篮球,所以比别的同事有更多私下接触的机会。
至于杨劲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替她牟取好处,她只陈述了自己知道的事实,请调查组评判。
关于取消对她的罚款,她说一定程度上卸去了她的心理负担,不是因为退还了她的钱,是因为退了其他人因为她的工作过失而被罚的钱;
关于心理咨询师培训。她说据她所知,杂志社有近十人报名,后来因为上课时间等原因,相当一部分人退缩了,毕竟周末两天全天上课,能坚持下来的人不多。杂志社领导商量,出于对求知上进的人的鼓励,为他们承担了学费,也没等到考试出成绩;
关于安排她出差。她说确实是杨劲出带上她,她负责为所有人订票、安排行程、连所有人酒店的入住和退房都是她来办。但说有过私下接触,杨劲救了一个意外窒息的孩子,弄脏了衣服,工作人员安排她到暂时没有对外开放的母婴室休息,李清一也在场。
调查组问:“你跟杨劲是不是恋人关系?”
李清一盯着会议桌上的话筒说:“不是。他有想要结婚的人。”
调查组问:“那你跟杨劲……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那人靠进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凸起的腹部,身体放松,目光笼罩着李清一,带着1%的抑制不住的玩味。
李清一早有准备,早在三天前那个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她从统领走回家的路上,就已无数次演练过过这个问题。
她直视对方,表情略有遗憾:“没有。”
李爸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盯着路边看,又警觉地回头示意李清一。
待女儿跟上来,顺着爸爸的视线看去,路边砌了半米高的石墙,年深日久,布满绿苔,半隐在茂密生长的野生植物里。石墙上有条小蛇,身上布满深灰浅灰的细密花纹,沾了晨露的身体,更加油光水亮。
李爸问清一:“看见了吗?”
李清一点头。
李爸伸手一揽,将女儿护到自己身侧:“看来今天有场雨。”说完继续往前走。
李清一有几秒失神,走出一段路,她才问:“爸,你看见蛇过道了吗?”
家乡迷信的说法,蛇过道,蚂蚁搬家,都是暴雨征兆。
李爸说:“那倒没有。不过,活到我这岁数,风云晴雨、人心向背,凭经验也总有个估量吧。”
二人沿山背的步道盘旋而上,夏日清晨,空气清新,空气里有鲜活的松木香气,晨露很重,连蜗牛壳上都凝了小水珠。
“爸,我有一件事,心里过不去,你凭经验给我估量估量?”
李爸脚步未停:“说来听听。”
“前段时间,我认识一个人。”她以为心会钝痛,许是环境的关系,并没有前几日那么难过。
“我们私下谈了一段时间……”
李爸颇为意外地等着她的下文。
“他长得不错,家世也好,还是我们单位的领导,管着总编和社长。我跟你说过吧?去年我版面出错,被所有人怪罪,他还出面化解。”
李爸专注地听。二人在半山腰的亭子稍事休息,继续向山上走,李爸偶尔就某个细节问一句,剩下的全由李清一讲完。
面对爸爸,李清一删繁就简。她发现,在爸爸面前谈到杨劲,她没有那么压抑和辛苦,也没有十分的困惑和沮丧。
明明事情过去没多久,她也未诉诸任何人以求得安慰,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事情的原委,不想让人知道杨劲的存在,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
爸爸是个例外。
近几年来的李清一和爸爸交流不多,像这样深入的交谈更是没有。
李清一的叙述更像是一个重建——重建这个故事的原貌,将自己沉浸其中的感情层层剥离,引入与此事件冰无关联的第三者,极尽客观地讲述。
吕山两条路,在登顶前的石阶下面汇和。
爸爸问:“是哪一个?”
李清一不解。
爸爸说:“去年有两个男孩子来咱家找你,我在小区里看到过,是他们俩个中的哪一个?”
李清一莫名有些羞愧。
可是爸爸很坦然,他回身看一眼升高的太阳,指着眼前密布的石阶问:“你还行吗?要不要比一比?”
面对这条石阶,去年带杨劲和小灰灰爬山的记忆甚嚣尘上,她也回身仰望太阳,屏蔽回忆,一老一少父女二人加快脚步冲顶。
山顶的庙里有和尚进驻,李爸爸用本地方言跟和尚寒暄,得知李清一是他的女儿,师傅送给她一个小卡片,用红纸包着,说是护身符。
下山的路上,二人都出了些汗,山风一溜,冰冰凉凉。
李爸说:“刚才,之所以没及时回答你,是我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我在想,如果你妈还活着,她会对你说些什么。”
李清一不大愿意提到去世的母亲——这件事,如果只能让一个人知道,他宁愿这个人是父亲。
李爸接着说:“你刚说了开头,我就猜到是他。去年我在小区里看见他们两个,应该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对不对?”
李清一点的点头。
李爸接着说:“我的女儿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心,连个叛逆期都没有。最近几年我偶尔会想,是不是爸爸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是女孩子,成年以后,做爸爸的多少有些鞭长莫及。从这个角度,我多希望你妈还在。”
李清一被说得心中酸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远远的山坳里雾散了,山脚河面上的雾也散了。李爸和女儿靠着栏杆歇息。
李爸说:“你心里有一点点不理解?还有一点点不甘心?”
李清一点头:“不是一点点。是很多不理解和很多不甘心。前几天一直难过,直到刚才跟你说了,才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