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地之卷1
高耸的悬崖一侧,飞湍奔流而下,雪白浪花击打在岩石之上,一道人影脚踏飞瀑,悠然自山巅而下,如乘匹练。
他轻轻落在崖底一处柔软的草地上,雪白的衣襟一尘不染,身上连一滴水珠也不曾被溅到。呼吸平和悠长,节奏依旧舒缓而自然,显然刚才那样的举动于他而言不过是常态。
这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鸦羽般的乌发未曾挽起,一身雪白的道袍朴素无华。不过是最简单的衣料,却被这少年道人穿出了真仙般的韵味。
然而,他眼底的波光却太清太冷,好似凝聚着北域的冰霜,不带半丝人气。让他那原本钟天地灵秀的容颜宛如冰雪浇铸而成。
少年道人在地上站定,眸光只是轻轻一扫,四周的山林在他眼中立刻呈现出水墨画一般的黑白二色,而那弥漫在山林之中的妖气,便犹如水墨画之上刻意添加的一笔,显得尤为醒目。
“短短半个月时间,居然已经先后霍乱了几大郡城,且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此妖倒是深通兵法。”他认真看着黑白世界里那道一路延伸的黑线,语气平平,不含丝毫感情。
下一刻,顺着眼中那道清晰分明的黑线,少年道人已然纵身向着山林之外追去,清风吹拂起他雪白的衣摆,他整个人似乎化作一朵轻云,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
越国,扶风郡,郡城。
“轰!”
强烈的剑气风暴激荡开来,一道影子撞破青楼大门,跌跌撞撞逃到大街上。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逃!逃的越远越好!”
她身上那本就单薄的红纱此时更加掉落了一大片,露出白得几乎发光的肌肤,惊慌的神情让那娇媚的容颜更显楚楚动人,大街上的男子都不由露出痴迷之色。
身后另一道人影紧随而至,如乘风踏云,倏忽而至。
那人手中桃木剑电射而出,剑身之上裹挟风雷,呼啸之间穿心而过,正正将前方的女子“铮”地一声钉在地上。
“啊!”惨叫声中,容貌姣好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地上的女子不断翻滚,身肢像蛇一样扭动着,却怎么也无法脱离这方寸之地。桃木剑之上淡淡的金光将她镇压在此地。
一身素白色道袍的少年道人不紧不慢走过来,淡淡的目光俯视着在千年桃木剑之下扭动挣扎的女子。
“求大人饶妾身一命……”奋力挣扎间,红裙缭乱,女子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诱惑。此时她仰起脸来看向少年,眼波间自有情意流转,那柔柔的声音像一阵微风在人心头轻轻刮过,“无论您想要妾身做些什么……都可以哦~”
“……那么你便去死吧。”
少年道人目光空明冷彻,顺着她的话语回应了一句。
他意念一动,桃木剑上刹那间燃起森森火焰,幽白的火焰自剑身穿透的心口处开始剧烈燃烧,女子惨叫着翻滚起来。红裙之下的双腿缓缓发生变化,一条长长的蛇尾若隐若现。
直到此时,另一道人影才终于喘着气从青楼里追出来,那是个一身绫罗绸缎的高瘦青年,他远远便嚷着:“怜儿!怜儿你没事吧?”
“你这小道,做什么要欺负——啊!”
来到近前,这青年终于看清了场中变化。一条漆黑的蛇尾在翻滚之中向着他兜头打去,这青年惊恐瞪大眼睛,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却也险之又险刚好避过这意外的一击。
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火焰很快消失,蛇妖在痛苦中死去,地上只余一滩漆黑的灰烬。少年道人对追出来的青年从头到尾视若无睹,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目光。
他伸手自灰烬之中摄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径自扬长而去。
徒留坐在地上的青年又羞又恼,长久的恐惧过后,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刚才的失态,挽回一些颜面,他目光中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这谁呀?也太嚣张了!竟然敢大摇大摆直闯芸香阁?!”
几个气喘吁吁跟出来的狗腿子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将自家少爷架起来,又有人赶紧伸手捂嘴,制止这位继续说下去:“哎哟喂,少爷您可别说了!小心得罪了那尊杀神!”
这人甚至探头探脑向着少年道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确认对方似乎真的走了,这才长松一口气。
“什么杀神?就刚才那个小道士?”晚了几步出来,因此并没有看见少年道人出手的青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讶地叫了一声。
“还能有谁?当然就是那位玄微真人!”
“少爷,您要是对这个道号陌生,那总该听说过「天心无情」、「诛妖务尽」、「神鬼毋惊」的「白无常」吧!”
“白无常!”青年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齿关开始喀吱作响,“居然是他!”
这位近两年来名声传扬于北部三州的奇人,这青年自然也听说过。只是以往从未见过而已。
「天心无情」指的是这位玄微真人一颗道心宛若天心,无情无私,不为任何外物所扰。
「诛妖务尽」指的是这位玄微真人似乎拥有特殊的法门神通,但凡被他盯上的妖类,不管跑出多远,终究都会被他找到,铲除干净。
至于「神鬼毋惊」这一说法却是来自一则趣闻。有人曾于半醉半醒间见到,这位玄微真人涉水而过,河伯主动现身恭迎,上前为其开道。不过,这一则传闻,目前还无法验证真假。
须知天地人三界互不相干,身为水神,河伯现身也非易事,说不定要付出什么代价,最终却只是如同侍者一般给区区人类划舟?
这种种传闻叠加起来,让玄微真人在附近三州影响力极大。加上他一向只着一身白色道袍,又生性冷酷不近人情,折在其手中的妖魔之流不计其数,因此也有一些人在私下里称呼他为“白无常”。
郡府门口,扶风郡郡守恭恭敬敬将那少年道人送出门,脸上还挂着十足敬仰的笑容。
“真不愧是玄微真人,一出手便将这喜食人心的妖孽一举击毙!这妖孽尤擅伪装,已经一连霍乱三郡。本官要代扶风郡上下感谢真人出手相救!”
“郡守不必谢我,在下也只是为了那高额的赏金而来。”
玄微真人平静摇头,语气波澜不惊,全然没有半分动容。
他这冷冰冰的一句话,顿时让扶风郡郡守准备好的一串场面话再也说不下去,尴尬过后,便笑道:“真人真会说笑,似您这等神仙人物,岂是世俗钱财可以收买?我等凡俗之人,也只能以些许金银聊表谢意罢了。”
玄微真人不再反驳,但也没有接茬,只是一脸平静地在众人恭送中离开。
看着少年道人远去的背影,之前那锦衣青年不知何时突然冒了出来,嘴上说道:“爹,以您的身份又何必对一个乡野道人如此恭敬?虽然这玄微真人实力高深,但他难道还敢对朝廷官员出手?”
扶风郡郡守看了自己这个纨绔儿子一眼,摇头叹道:“你不懂!”
“如今天下有变,以后若是遇到这类修行中人,你也尽量客气一些,不要惹是生非……”他叮嘱着儿子,突然又道,“算了,以你的性子,惹出事端是迟早的事。从现在开始,还是把你拘在家里读书为好。”
不去管儿子如何抗议,扶风郡郡守望着少年道人离去的方向,暗暗一叹。
唉,真是多事之秋啊!上古九州结界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妖魔之流乘机潜入进来……这天下本就诸国相争,如今又有妖魔横行……可惜,这位玄微真人果然不是那么好招揽!
——
领取到了一笔高额赏金,之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费不用发愁,玄微心中满意,便回到了暂居的客栈之中。
他自袖中掏出一卷灰扑扑的图卷,将之展开,一副黑白二色的锦绣乾坤图映入眼帘。这幅锦绣乾坤图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越是细看越会发现,这图卷之上的每一笔都显得别有韵味,隐隐有着天然的道韵在其上流转。
据收养他的青云观老观主所言,这正是自己出现在青云观时身上唯一的东西。
而这些年里,玄微也已经发现,这幅锦绣乾坤图的确大有来历,只要随身携带着这幅图卷,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会被上面的道韵感染,修为飞速提升。偶尔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这幅图卷与自己之间那冥冥中的契合。
玄微取出一张空白的宣纸,研墨。然后像往常一样,轻轻在宣纸上临摹起面前的锦绣乾坤图来。力求每一笔都能带出那股相同的意境与道韵。
“……有那么一分相似了。”停下笔,他在心中暗暗点头。临摹多年,总算有了一分神韵。
恰在此时,他身上的气息突然一阵变化,一股隐晦的波动自他身上散发,感染着周围的天地。摊开在桌上的锦绣乾坤图明亮了一瞬,天地间的灵气尽皆向着这个房间涌来。
无声无息间,他的修为似乎又一次取得了突破。
似乎对这种悄无声息便突破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少年双眸之中依旧平静一片,寒凉的霜雪未有融化。
他指尖燃起一缕灵火,将桌上的宣纸燃烧殆尽,又收拾好笔墨,便将那卷灰扑扑的锦绣乾坤图重新收入袖中。
……
在他突破的这一刻,遥隔千里之外,召国都城,太子所居的悬风阁中。
正安然小憩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睛,眸子里闪过一抹怔然。
“……刚才好像梦见了什么?”
第95章 地之卷2
朦朦胧胧之间,周围的一切场景模糊一片。少年道人乘风踏云,一剑诛妖魔。他行踪不定,时而于孤峰之间餐风饮露,时而在闹市之中大快朵颐,兴起之时操孤舟漂于江流之上,河伯水神尽皆恭迎……何等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悬风阁内,一方精美的软榻上,闭目小憩的少年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漆黑的眸子深如幽潭,俊美的五官在颗颗明珠辉映下,似有淡淡光晕泛起。
“古怪的梦……”少年从软榻上起身,上好丝绸编织而成的雪白里衣与散乱的乌发相映衬,他随手披起搭在软榻边的玄色外袍,眼神明显还有些迷怔。
刚才的梦境之中,少年道人乘风御剑,恍惚之间他竟几乎以为那是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代入感。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修行资质,怎么会突然做了这么一个梦……”召国太子召旻不由得失笑一声,眼神若有所思,“莫非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并未死心,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悬风阁内装饰典雅,并未有太多珠宝玉器供人赏玩,反倒放置着不少有关修行界的特殊物品,最显眼的便是安放于窗前的那柄漆黑长剑。剑鞘朴素无华,让这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正是那柄伴召国太子而生的仙剑!
一脚踏进悬风阁内侍总管看见这柄剑,记忆便不知不觉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风雪夜里,刹那间忆起那仙剑自九霄而落、风雪一朝尽散的惊艳瞬间。
犹记得那之后不久,也曾有人间绝顶的天师人物前来一观,却始终无法接近这仙剑三尺之内。但年幼的太子却什么也不必做,这柄仙剑便乖乖顺应他的心意而动,悄悄环绕在他身侧。
——神剑有灵,自佑其主。
念及此处,这位内侍总管对太子的态度不由更加恭敬了三分。
“太子殿下,王上有请。”
召旻这才回过神,连忙有宫人上前为他整理衣冠。
乌黑的发丝被锦冠束起,两条丝绦自脸侧垂落。他玄色的外袍一丝不苟,精致的绣纹显出非同一般的质感。召旻随手将那柄名为负苍的仙剑悬在腰间。
“带路吧。”一切打理好,召旻这才看向内侍总管。
“是,太子殿下请随老奴来。王上于观政殿有请。”
在其他召国公子面前一向显得不冷不热的内侍总管,此时却是完全不介意召旻略显冷淡的态度,他深深垂下头,语气热忱。
——
观政殿。
召王姿态散漫地坐在御案之后,手上把玩着一封信帛,面前还有一份摊开的国书。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神游天外。
他容貌英俊,脸色却十分苍白,眼底更是有着淡淡青黑,身材消瘦,让那披在身上的王袍都略显宽大。
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帛书,召王眼底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尽管他如今已过而立,却依旧如少年人一般爱好玩乐享受,对国政大事反而兴趣缺缺。
“太子到了?快快请进来。”听见内侍禀报,昭王大喜,连声吩咐着,“给太子赐座。”
边上的内侍习以为常般又添加了一席。
召旻刚刚踏入观政殿,便见昭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将他拉到御案前坐下,心知这位一心玩乐的父王必定是又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自己处理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父王,发生了什么事?”
两份帛书被递到他面前。出现在帛书后方的还有昭王那张带着淡淡讨好笑容的脸。只可惜那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圈破坏了他脸上的笑容。
中域九州一片纷乱,大大小小十几个诸侯国彼此争锋。
上一任召王雄才大略,在位时拓土千里,将召国从一个偏僻小国发展成为如今仅次于几个大国之下的强国。
如今的昭王虽才能平庸,但国中还有老臣辅政,因此召国的国力即便不再蒸蒸日上,也没有大幅度下降。
或许是因为这一任昭王才能平庸,也没有进取的野心,昭国与周边四邻的关系反倒从原本的紧张中渐渐恢复,甚至与好几个国家结成了联盟,共同预防那几个顶尖大国的攻击。
如今这两卷帛书便是来自顶尖大国之一的周国。只不过一份是新任周王所发来的国书,另一份却是周太子玄所写的私人信笺。
不久前周王去世,新任周王猝不及防发动叛乱,兵变上位,本该继位的周太子不得不只身出逃,身上背负着来自整个周国的通缉,原本交好的盟国都不敢收容,这位倒霉的前任周太子不得不将主意打到了与周国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国家的召国,想要获得昭王的帮助。
而另一份来自新任周王的国书,意思却是恰好相反。
“太子,你来给寡人出出主意。”昭王将国书递给儿子,眉宇间带着期盼之色,“寡人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