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好奇地问:“阮老板为何突然要当衣服首饰?莫非……周转不开了?”
阮苏收好东西站起身,摇头道:“我这人买起东西来就收不住手,家里堆了一堆没地方放,也穿不过来,就想拿来当掉买点新的。不过既然不值钱,那就算了,不如送给朋友。叨扰老板了,有空过去喝茶。”
老板恭送其出门。
上车后,小曼问:“咱们再去别的街上看看?”
阮苏靠着车窗,疲惫地摆了摆手。
“不去了,都一样,去了也是白去。”
“太太。”小曼难得认真起来,“您为什么突然缺钱呢?跟二爷闹翻了?给我说说,我可以帮忙出主意啊。”
阮苏望着她嗫嚅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不了口,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枯岭山金矿,段瑞金独自坐在办公室写信。
信是写给当年同窗好友的,名叫林清,让无数女生为其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风流人物。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会弄大别人的肚子,早早结婚继承家业。谁知他行事不羁,竟在十七岁就与女老师私奔了,等今年再联系上,已摇身一变成了西南区某部队的一名年轻参谋官。
段瑞金曾对他的私生活嗤之以鼻,认为自己不需要他这样的手段也能遇到真爱。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太贫瘠了。
他知道如何经营金矿,如何教训下属,甚至因为读书时爱好广泛,英文地理历史等方面也颇为精通。
唯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爱他。
关于这一点,他决定请教林清。
信寄出去,等了一周,回信来了。
段瑞金并未立即查看,而是将其压在账本底下,等晚上回到公馆进入卧室,才坐在灯下观看。
几年过去,林清字迹未变,依旧潦草得好似外国医生,难以辨认。但仔细后,言语是意气风发的。
瑞金吾友:
来信已阅,听闻你已有意中人,我颇感欣慰。想当初在晋城学院,你我同窗,你终日只苦读书,学洋文,学历史,令你母亲忧心不已,时常询问我你是否有难言隐疾。如今你总算成家立业,想来她也能放下心。
关于你的请教,我的确有秘诀可以倾囊相授。男女之情,要说难也难,可你有张好脸,因此是手到擒来的。若想让其动心,只需分两步做。
第一,请她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电影(注:以周璇的爱情片为佳,恐怖片也可,切勿选择悲情故事),吃一顿上好的西餐,红酒不可缺少。待到微醺之时,亲吻她,切记不可做太多,只给她留一个钩子。
第二,与她跳舞,赠她好礼。倘若她收下,那么别犹豫,快快洞房花烛罢。
关于我的近况,我随李将军的部队驻扎在冉城,大约会待到年后。将军近来打了几场胜战,十分喜悦,赠我美眷府邸,白银万两,日子倒也不错。
我父母仍在派人寻找,黄小姐等人也寄信来,不过我暂时无回家的打算,因此还望你念兄弟情谊,为我保密。
李将军是值得跟随的长官,他常与我们说,时势造英雄。眼下群雄四起,局势动荡,好男儿都该走上战场。时机到了,只需一阵风,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打下一片江山。
我不奢求江山,但也是很高兴的,因为敌人来了我有枪炮,不必怕他。看见弱者我能伸出援手,救他性命。
昨日上街,有被我救过的人要送我土豆,我没有收。
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际,这种荣誉感,岂是几筐土豆能比得的呢?
祝君如意,喜得良缘!
林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日
段瑞金合上信,点火烧了。
火焰在漆黑的铁盆中跳跃,闪烁的光芒照耀着他的眼,仿佛他眼中也有一团火在燃烧,很久才熄灭。
翌日早上,他走下楼梯,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问老妈子:“五太太呢?”
“五太太还没起呢,这两天她都起得晚。”
“去叫她下楼,就说……”他扫了眼面前丰盛的食物,“我让她来吃早餐。”
“诶,好嘞。”
老妈子殷勤地跑上楼,不一会儿阮苏就披头散发的跑下来,脸上还有水珠,显然是匆匆洗完脸。
“二爷,今天为何突然有兴致叫我一起吃啦?”
因为暂时还不出二十万,自觉低人一头,她努力笑出一张天真灿烂的脸。
二爷面无表情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面儿,从她鸡窝似的乱发中取出一团皮筋来。
她尴尬地接过塞进兜里,比了个大拇指。
“不亏是二爷,视力都比别人好。”
段瑞金怎会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坐下冷冷道:“公馆里没下人了吗?怎么伺候你梳头的都没有。”
人当然是有的,但往常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的任务都归小曼,而小曼这丫头贼懒,常常起得比她更晚。她因为起床后横竖没事做,于是从未指责过,都是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真话是不能说的,说了段瑞金少不得又要教训小曼。
阮苏将头发随手挽了一下,坐下说:“我挺喜欢这样的,你不觉得很有家的感觉吗?在家里也要永远衣冠笔挺,是件很累的事吧。”
段瑞金看着她,发现懒散打扮的确令人放松,于是拉了拉衬衫衣领,解开第一颗纽扣露出喉结,“吃饭吧。”
阮苏拿起筷子,面前摆着的是盘蒸饺,她最爱的三鲜馅儿。
一边吃,她一边偷看段瑞金,因为好奇对方突然跟自己一起吃早餐的目的,却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像极了在放哨的狐獴。
段瑞金喝了口鸡米粥,问:“你眼睛不痛吗?”
“啊?”
他对着她懵懂的样子嘲不出口,推给她一只碟子道:“段福新采购的海参,尝尝吧。”
海参是用鲍汁焖的,软糯糯地堆在雪白瓷碟里,看起来就很好吃。
阮苏刚要下筷子,想起被他拿走的洋酒,警惕的停下了筷子。
“这个多少钱?”
段瑞金以为她只是好奇,便让人把段福叫了来。
后者答道:“四百元一斤。”
阮苏放下了筷子,“我不吃,你们吃吧。”
段瑞金皱眉看向她,“你又怎么了?”
她能怎么?作为一个欠人二十万巨款的穷鬼,不敢吃这么贵的食物而已。
眼下别说四百元,四块钱她都不想多花。
阮苏端起蒸饺,夹一个塞入口中,“我吃这个,这个更合我的口味。”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让段福出去,待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低声道:
“你还在为那事闹别扭?”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吃海参?”
阮苏咽下那只蒸饺,喝了口牛奶压下去,站起身道:
“二爷,您大清早的为难我干嘛?不想吃个东西都不行?我看咱俩以后还是别一起吃饭了,怪影响胃口的。”
她说完扭头就走,段瑞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人讨厌了?
他想照顾她,给她好吃的,反倒被人讨厌?
愤怒、懊恼、委屈,齐刷刷涌上心头。段瑞金加快进食速度,心想自己也不管她,以饕餮之态吃完早饭,起身朝汽车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从兜里摸出两张电影票。
票是今早让段福去买的,周璇的《马路天使》,下午六点场,据说看过的人都夸赞。
本来准备吃饭时向她发出邀请,吵了两句竟然忘了。
要不要回去?
段瑞金回头望了眼二楼她的窗户,拉不下脸,把电影票塞回兜里,决定下午再说。
汽车驶离公馆,留下两道尾气。
阮苏关上窗户,背着手在房间转来转去,成了一个焦急的陀螺。
她怎样才能还上这笔钱,换取自由身呢?
偌大的段公馆只有她忧心忡忡,沈素心依旧吃斋念佛,王亚凤依旧打牌抽烟,佣人各司其职。
中午时分,事情奇妙地迎来转机——彭富贵打电话给她,说是有人想收购“吃不起”,希望今天能在店里共进晚餐,与她面议细节。
阮苏这些天不是没想过卖饭店,只是打听了一圈,估出的价格太低,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卖了也是白卖,便放弃了。
今天竟然有人主动收购,或许能谈个好价钱?
她当即喊来小曼为自己梳妆打扮,既然去谈生意,自然得拿出一副不差钱的派头来,免得被对方看出急需钱的穷相,故意压价。
她选了件墨绿色的真丝刺绣旗袍,黑色七寸高跟鞋,金色真皮手袋。每只手腕各戴一个翡翠手镯,钻石戒指黄金戒指戴两枚,脖子上是颗颗滚圆的珍珠项链,发髻上的发卡与胸针遥相呼应,都是红宝石的,小嘴唇也用唇膏抹得红彤彤,硬是将原主薄命的相貌打扮出雍容华贵来。
饶是如此,她还不满意,打开衣柜翻找半天,挑出一条狐皮披肩往身上一披,照照镜子,这才满意了。
小曼站在一旁拿着梳子咂舌,“我的太太,您这样出去也不怕被人抢。”
阮苏道:“你懂什么,这叫心理战术。”
这世道,狗咬丑的人敬有的,打扮阔气了,见到市长省长都不怵。
下午五点,阮苏来到“吃不起”。
生意同她预料中一样冷清,自开张第一天的热闹结束后,就一天不如一天。
五点正是饭点,其他店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他们这里,跑堂坐在门槛拍苍蝇,闲出屁了。
汽车停下,他抬起头,只见先下来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然后便是一团刺眼的光……
那光芒笼罩着一张娇小的脸,宛如天边的彩霞、雨后的彩虹、夏夜的萤火,堪称艳光四射。
他呆呆地看着,忘了起身,直到先下来的小姑娘叉腰骂道:“你是来看门的还是来跑堂的?不知道招呼人吗?”
他这才认出那是自家老板,赶紧起身迎接。
阮苏走进店里,看见零星的几位客人。客人都是闻她名而来的,眼睛一亮,迎上去同她讲话。
她笑嘻嘻地应酬了一番,赶紧找借口去了楼上包厢,等待对方的到来。
不知道是谁想收购这家饭店呢,还蛮有眼光的。
正想着,彭富贵穿着围裙上了楼,鞠躬哈腰地说:“老板您来了。”
阮苏点点头,“那人还没来吗?是谁啊?”
他摇头,“我也没见着,只派了个跑腿的过来,说是六点钟在这里见面,估计快到了。”
“那你去备点好菜,记住。”阮苏特定叮嘱,“少放盐。”
小曼哈哈大笑,彭富贵红着老脸离去。
她在包厢里喝着茶等,时不时望一眼窗外。
天气转凉,夜晚黑得也快,当晚霞全部消失,外面变成灰蒙蒙一片时,有辆汽车开到饭店门口,下来一个穿衬衫的高个男人。
由于天黑,阮苏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材修长挺拔,短发清爽,气场冷冷的,有点像段瑞金。
她理了下披肩和头发,端坐在椅子上摆出随意的喝茶姿势,等门打开后慵懒地瞥向来人……愣了。
什么像段瑞金,分明就是段瑞金。
等等!收购饭店的人……就是他?
阮苏还没开口问,他却先发出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第21章
因不明白对方的来意,阮苏收起困惑,先顺着他的话说。
“二爷问得稀奇,这家店是我开的,我在这里不是理所应当么。”
段瑞金点点头,“那……走吧。”
“走?”
他微垂着头,双眸被眉骨透落的阴影所笼罩,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我决定请你看电影。”
阮苏讶然地睁大了些眼睛,情不自禁转头与小曼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惊奇。
看电影,这种摩登小年轻们才爱做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怎么那么诡异?
她咽了口唾沫,“二爷,您今日为何突然有兴致……”
段瑞金不耐烦了,打断道:“以你我之间的关系,看场电影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可是……她在等人谈生意,放人鸽子怎么行?
阮苏摸了摸头发,想出一个借口,“不好。”
“哪里不好?”
“您又不止我一个姨太太,只跟我去看,对别人不公平。”
段瑞金闻言无语地瞥了她一眼,说:“那就让人把她们都接去,一起看。”
阮苏欲哭无泪,“非得今天吗?改天行不行?”
他扫了眼包厢,冷声问:“你在等人?和谁吃饭?”
这声音几乎带着杀气了,阮苏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说真话,只得冲小曼使眼色,希望对方帮自己想个办法。
小曼很讲义气,立刻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段瑞金的邀请。
“太太不能去!”
段瑞金一记眼刀飞过来,“你说什么?”
她摸了摸脖子,“因为、因为她是来陪我相亲的!”
他看向阮苏,“是这样吗?”
阮苏连忙点头,勾住小曼的胳膊,装出亲热模样。
“没错没错,小曼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直想为她寻个好婆家。跟她的幸福相比,看场电影算得了什么。”
段瑞金垂眸想了想,道:“这个简单。”
“嗯?”
“段福,你还没成家,把她娶了吧,彩礼嫁妆全由段家出。”
小曼惊恐地抬起头,看了看段福那张比板砖都冷漠的脸,连忙抢先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觉着我年纪还有点小,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