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处有车驶进来,阮苏愣了一下,没想到客人会来这么早,天都没黑呢。
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公馆里的车,下来的是玉娇和小春鹃。
二人大概购物去了,丫头怀里抱满了大包小包。
见家中有了大变化,玉娇十分好奇,抓了个仆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仆人老实答道:“五太太请了朋友,今晚要在家中办舞会呢。”
舞会?
玉娇抬起头,看见了盛装打扮的二人,立马踩着高跟鞋冲过去兴师问罪。
“你在外面勾三搭四也就算了,还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家里来,是想光明正大的给二爷戴绿帽子吗?”
阮苏尝了口为客人准备的小点心,对味道很满意,剩下一半塞进小曼嘴里,然后用手帕轻轻擦拭指尖的糖粉,慢悠悠道: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你还没吃够嘴上没门的亏吗?”
“你……”
玉娇用力指了指她,“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二爷!”
阮苏耸耸肩,“随便你,结果恐怕会让你失望呢。”
她陡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什么意思?”
“二爷早就知道这件事,他亲口应允的。”
“不可能!”
玉娇打死也不相信,凭段瑞金的性子,会同意别人来家里跳舞?当初她和小春鹃可是因为去舞厅玩太疯被罚过的。
然而看阮苏镇定的神情,以及周围忙碌的仆人们,又令她动摇起来,咬着牙关问:
“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
阮苏笑笑,“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要是感兴趣,也可以来凑个热闹啊。”
“我才不跟你那些下三滥的朋友玩!”
玉娇骂完这句拉着小春鹃上楼,不出半个小时就后悔了。
因为阮苏邀请来的客人,还真不是什么下三滥。
率先抵达的是一辆白色小汽车,从上面跳下来一位戴眼镜的翩翩公子哥,乃寒城财政部部长的独子。
接着又是一辆黑色小汽车,下来的是位穿洋服的年轻女子,乃教育部部长长女。
紧跟着又是一辆小汽车,下来的是个富商模样的男人。只见他踩稳后对车内伸出手,牵出来一个艳光四射的小凤仙。
小春鹃唱戏的时间不长,有机会见过的贵客也不多。前面几位都是勉勉强强认出来,直到小凤仙一露面,她才激动地抓住了玉娇的胳膊。
“你看!是小凤仙啊!”
对于寒城所有戏子来说,小凤仙这种已经成了名的角儿是他们最崇拜的人。
玉娇以前也崇拜,但进了段公馆后心态大变,此时更是直接嗤笑了声。
“小凤仙又怎样?不过是个戏子罢了,台上风光台下肮脏,陪完这个陪那个,万人骑的货色,哪儿比得上咱们当正经太太。”
小春鹃蚊子似的哼哼,“可、可我们不也就是姨太太么……”
玉娇沉下脸,“姨太太怎么了?大太太远在天边摸不着,只有咱们天天陪着二爷,指不定哪天就扶正了。”
“可是他根本不和我们……”
小春鹃险些说出这公馆里的秘密,吓得玉娇使劲掐了她一把,掐出一声惨叫来,还要骂她。
“你找死吗?活腻了是不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二爷割了你的舌头!”
小春鹃捂着发青的胳膊小声哭,楚楚可怜。
玉娇望了眼窗外繁忙的画面,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
“去换身衣服,收拾得好看点,我们也下去会会贵客。”
两人花了近一小时,才将自己打扮得满意了,风姿卓越地走下楼,却没人理她们。
夜已深,公馆亮起了金灿灿的彩灯。
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好像脚底下粘了胶水似的,离不开阮苏周围。
玉娇自认为打扮起来也足够耀眼夺目的,可是在那人群中走了一圈,竟然无一人注意她们,心底的燥郁之气又加重了几分。
门外又来了一辆车,阮苏与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放下杯子迎出去。
她也赶紧迎出去,哪儿知这回来的不是贵客,而是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出城布施斋饭的大姨太沈素心。
沈素心是个怪人,玉娇自来到段公馆的第一天就这么认为。
她明明不缺钱,却总穿得像个尼姑,浑身上下一点颜色都没有。寒城这么繁华,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是躲在房间里念经拜佛。
最重要的是,她老是去城外免费布施斋饭,假惺惺的。
如果她是什么达官贵族的女儿,那还比较好理解,毕竟有钱人家的孩子跟普通人想法不一样,也有资本清高。
可玉娇打听过,她被段瑞金带回来之前,不过是个街上要饭的。
要饭的得了势,跑去捐助其他乞丐,装腔作势。
玉娇打心眼里瞧不上她,平时只当家里没这个人。现在看见是她,扫兴地调转了脚尖,准备离开。
阮苏倒是很自然的与沈素心聊了起来。
“沈姐姐又出城了吗?今日来吃饭的人多不多?”
沈素心说话就像个老太太,慢吞吞轻飘飘,与她那寡淡的脸及其相称。
“南边闹土匪,百姓们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庄稼全被他们糟蹋了,不少人逃到寒城来,因此比之前稍多些。”
“是吗?那看来以后要多准备饭菜了。”
她点点头,看了眼阮苏。
“你要跟我一起么?”
阮苏笑着摆摆手,“我这人只会吃喝玩乐,正经事是做不成的,还是沈姐姐自己去吧。对了,今晚公馆开舞会,来得都是我朋友,沈姐姐也来玩啊。”
沈素心早就听见喧嚣,这时打量了几眼,拒绝。
“不了,我出门一天累得很,想早点休息。”
阮苏没有挽留,笑吟吟地看着她走上楼梯,回到朋友当中。
玉娇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感觉自己跟局外人似的,心里憋着一股气,很想找个地方发泄一场。
昨晚又通宵打麻将的王亚凤终于起床下楼了,站在餐厅门口端着杯咖啡喝,秀丽的脸上挂着万年散不去的黑眼圈,手指永远夹着一根女士香烟。
玉娇马上拉小春鹃过去,要与她合计对付阮苏。
谁知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王亚凤道:“既然二爷都同意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人多还热闹点。”
她说着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影,是与她一起打过麻将的人,立马放下咖啡问:“这不是赵太太么,今晚也有空来玩了?怎么样,玩两把?”
牌搭子们阴差阳错凑到一起,转眼就搭起了几张麻将桌,噼里啪啦打起来,大有不通宵不罢休的架势。
玉娇气得脸发青,冲小春鹃抱怨。
“怎么人人都向着那个狐狸精?”
夜里十点,段瑞金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舞曲与麻将声聊天声组成的大合唱,是段公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
他讨厌喧嚣,快步进屋,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阮苏。
在场这么多人里数她年纪最小,数她最瘦,小小的身躯被华丽旗袍包裹着,一看就是没彻底长大的小姑娘。
可这段公馆又是她的主场,人人都要跟她喝酒,人人都要帮她点烟。红男绿女围在她身旁等候许久,就为了与她讲句话。
而她左拥右抱,一会儿捏捏曼妙女郎的鼻子,一会儿将贵公子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偶尔说句话,定然引起大家的欢笑,混得如鱼得水。
这女人……简直跟个妖精似的。
段瑞金想。
他驻步停留了几秒,妖精从人群缝隙中窥见他,站起身端着一杯鲜血似的葡萄酒,笑吟吟地朝他走来。
“二爷。”
第11章
二爷并不想成为她的裙下臣,所以故作冷淡地问:
“怎么还没走?”
阮苏一点也不恼怒,跟他打起了太极。
“本来是要走的,可是又来了几个新朋友,打麻将的人一时也下不了桌,才拖到现在。”
“你们不睡,就要吵得别人也睡不了?”
阮苏抬头望着天空银盘似的圆月,笑道:“今晚是个花好月圆夜,温度又凉爽,风扇都不必吹。二爷要不也跟大家一起玩会儿?他们都很仰慕您呢。”
段瑞金不领情,抬手看了眼金表,做出吩咐。
“十二点前,让所有人出去。”
阮苏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不伺候您了,二爷早点休息。”
她说完转身就走,都不等他回答。
段瑞金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只想抓住她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拎回房间——未必要做什么,总之不想让别人看见她。
但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善妒的人,也不值得为她动嫉妒之心,因此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上楼。
人群当中有人认出他,像小老鼠一样,也悄悄跟了上去。
段瑞金回到自己卧室,脱掉衬衣打算洗澡休息,可是无意中从镜中看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越想越亏。
这是他的宅院,他有一座金矿和五个姨太太。凭什么外面热热闹闹,他在这里孤家寡人呢?
他扫视房间,只找到一把手.枪。把手.枪拿在手里,他准备下楼轰走那些不长眼的客人。
不过刚迈出一步,房门就被人叩了三下,女人细细的声音传进来。
“二爷。”
她来了。
一定是来找他赔礼道歉了。
段瑞金满意的把手.枪放回去,捋捋头发,对着镜子瞥了眼自己的脸,确认无异后才去开门。
“你可知道……你是谁?”
门外站着的并非阮苏,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烫一头时髦的卷发,化了精致的妆。上身一件白色蕾丝小衫,下身则是嫩黄色的西洋长裙。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来开门的人会不穿上衣,提前做的心理准备全泡了汤,瞬间羞红脸颊。
“我、我叫于美林,是五太太的朋友。”
段瑞金冷淡地看着她,“你不在楼下玩,跑楼上来做什么?”
于美林捏着衣摆羞赧地说:“我是来找卫生间的,不知道二爷能否借我用一下?马上就还你。”
段瑞金讨厌不熟悉的人喊这个称呼,想都没想就说:“不能。”
于美林没想到他会这么冷酷,吃惊地看着他。
他厌恶地问:“你们在这里吃喝就算了,还要在这里拉撒,不知羞耻么?”
于美林的脸原本是粉红的,闻言变得雪白,白中又透着点青。
她自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还留洋过几年,性格绝对称不上内敛,方才那点羞赧也是捏着嗓子装出来。
被人如此训斥,她忍不住争辩。
“你家开舞会,用你家厕所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神仙人物,特意跑上来见见呢,原来白长了一张脸!”
段瑞金冷哼一声。
“见见?何必把挖人墙角说得这么好听?”
“你……你……”
于美林被他戳穿本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堪称色彩缤纷,最后实在挂不住脸,一扭头跑掉了。
段瑞金打算回房,忽然瞥见走廊那边的地板上映着半边人影,稍一沉吟,朗声道:
“出来吧。”
阮苏从角落里走出来,冲他笑了笑。
他漠然地看着墙壁上的一幅画问:“被人背叛的感觉爽么?”
阮苏道:“背叛不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喜不喜欢。要是二爷喜欢,我亲手引荐当个老六也未尝不可。”
段瑞金心底又涌出了怒意,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既想要休书,又想往我床上塞人,做我姨太太就那么难受?”
阮苏叹气。
“当然不难受,只是我怕自己没福分,消受不起啊。”
段瑞金讨厌听她用这种语气自嘲,就像讨厌段福在面前自称奴才。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怒意,掐断她的细脖子,他把门一关,将二人隔离开来。
阮苏望着房门站了会儿,摇摇头下楼去。
两天之后她又办了场舞会,请来更多的人,于美林却是没再出现过了。
寒城的摩登玩客们喜欢段公馆的宽阔与奢华,喜欢她的美丽与豪迈,渐渐的周五来段公馆参加舞会,成为城内摩登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之一。
玉娇起初是计划着在舞会上大闹一场,彻底拂了她的面子,好让那些男女不敢再来的。
然而随着来客的身份越来越尊贵,她变得不敢造次了,怕成为众矢之至。
况且人一多,总有几个会注意到她。被年轻男人邀着跳了几支舞后,她惦记对方身上馥郁的洋香水味,决口不提扰乱的事。
王亚凤对这场变化则是喜欢的不得了——她再也不用出去找牌搭子,每天一睁眼,实力雄厚的牌搭子便成群结队送上门来。
阮苏唯一关注的,是段瑞金的变化。可他自那天以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同她见面了。
她猜测他是厌烦的,因此舞会组织得更盛大,颇有轰动寒城的架势。
只是这世上任何场面过于大了都容易失控,这天又到周五,阮苏照例举办了舞会。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两位留洋归国的俊男美女示范新舞步给自己看时,门外突然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阮太太。”那人影走向她,笑容里带着点怨气,“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阮苏尴尬地挂起笑,站起身道:“赵先生,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赵庭泽冷笑一声,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阮苏有两条罪。第一,编造个无中生有的阮先生,显然没把他当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