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辞哼一声,阴冷的目光剜向郑嘉和离去的背影。
这一年多来,谁不抢着对他奉承讨好?郑嘉和算什么东西,也配对他指手画脚?
至于她,他抛下了来年一整年的买卖钱财,用尽所有的商路关系替她运送粮草,还白白给她送钱花,他气气她又怎么了?
她若要拿他东西,便得做好准备讨好他。
郑嘉和回到帐中,榻上两人早已熟睡。
帐内烛光昏暗,郑嘉和走到榻前才发现,令窈被人从身后抱住,穆辰良嘴里说梦话:“卿妹妹,卿妹妹……”
两人枕着同一张玉枕,盖着同一张锦被,姿态亲昵,像是新婚夫妻。
郑嘉和刚被郑嘉辞挑起的火气倏地又燃起来,好在他足够克制,仅仅半晌便已平息,伸手拨开穆辰良的手,试图将少女从他手边夺过来。
无奈穆辰良双手扣得紧,纹丝不动。郑嘉和无奈,找来羽毛在穆辰良鼻间挠了挠,好让他翻身松手。
才刚一动作,沉睡的少年遽然睁开眼。黑溜溜的大眼睛,满目警惕盯着郑嘉和。
郑嘉和蹙眉:“你没睡?”
穆辰良张嘴要答,一个喷嚏打出来,他连忙捂了嘴,生怕吵醒令窈。
穆辰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狼狈,语气不满,小声道:“你作甚挠我鼻子?”
他这时已经将令窈放开,郑嘉和趁势揽过锦被,将令窈连人带被抱入怀中:“谁准你和她共寝的?”
穆辰良想去抢:“卿妹妹自己说的。”
“你出去。”
“我不要。”
郑嘉和抱着令窈往自己帐里走,穆辰良光脚追上去,追了一会,没追了,站在郑嘉和身后压低嗓音同他说:“你知道吗?卿妹妹真心实意接受我了,前几日在敌营,她让我吻她,她的津液香甜可口,那滋味我永世难忘”
郑嘉和身形僵硬,回眸冷睨。
穆辰良咧开白牙笑了笑:“只可惜,有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
郑嘉和眸光微暗,转身继续走。
穆辰良喊:“郑嘉和,你记着你的身份,你是她哥哥,你若敢越雷池半步,她会恨你一辈子。”
郑嘉辞流星大步,没有再回头。
是夜,令窈睡到半夜,忽地发醒。
太热了,她是被热醒的。醒来一看,郑嘉和火炉似的身体烤着她,她吓一跳,以为穆辰良也在,下意识去探,哪里还有穆辰良的身影。连床榻都换了张。
令窈松口气,收回视线。月光落在郑嘉和玉面般的俊美脸庞,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眉头紧蹙,百般纠结,神情克制,微张的薄唇似是渴望着什么。
向来清心寡欲的人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连脖颈青筋都突起,令窈情不自禁手指抚上去,指间点了点他干燥的唇,无声唤了句:“哥哥。”
郑嘉和睁开眼。
令窈愣住,忙地移开手指闭上眼装睡,为时已晚,郑嘉和贴过来:“卿卿醒了?”
令窈只好承认:“嗯,醒了,口渴。”
郑嘉和下榻倒茶,喂她一杯,就着她喝剩的茶水解渴。
令窈双手抓住被子,目光不自觉飘过去。
郑嘉和无疑是好看的,此刻穿着单薄中衣,茶水自他的下颔滑落,湿了领口,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冲她温柔一笑,睡梦中涔出的薄汗覆在鬓角,他颀长的身形靠过来,她嗅见他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咽了咽。
脑子里忽然出现孟铎的那句“男欢女爱”,令窈猛地回过神,伸长的脖颈缩了缩,她钻回被子里。
郑嘉和掀了被,同她说话:“卿卿,怎么了?”
令窈背对着他:“哥哥,你为何将我抱进你的营帐?我该在自己的营帐歇息。”
郑嘉和以为她是为了不能和穆辰良同寝的事怪他,语气迟疑,小心翼翼问:“卿卿不愿意和哥哥共寝吗?是想和穆辰良一起吗?”
令窈声音轻得很:“我们年岁已长,不该同寝。”
郑嘉和第一次贪心:“又不做什么。”
令窈想,能做什么?
“我们是兄妹。”
“若不是兄妹,便能和卿卿同寝了吗?”郑嘉和顿了顿,添一句:“例如说穆辰良。”
令窈侧过身,与郑嘉和面对面:“哥哥说话怪怪的。”
“他说他吻了你。”郑嘉和问:“除了相拥而眠与他亲吻之外,卿卿还有做别的吗?”
令窈水灵灵的眼再无半分惺忪,她拿问句回他:“做别的?别的什么?”
郑嘉和心头又酸又麻,还有几分恼意,恼意是对穆辰良,不是对她,正因如此,他更恼了。
郑嘉和背过身,醋溜溜的话抛出来:“没什么,反正卿卿做了,也不会告诉我。”
令窈看不见他脸,脑袋搭过去:“哥哥不高兴了?”
郑嘉和闷声:“没有。”
令窈趴到他身上,捧过他脸蛋,笑道:“哥哥吃醋了,哥哥和穆辰良一样,都是大醋缸,容不得我和别人做亲密的事。”
郑嘉和不看她。
一想到她和穆辰良缠绵悱恻深情相拥的画面,他就无法再按捺自己,气得连呼吸都重了许多。
令窈努努嘴,见他不理她,故意拿话刺他:“可我就是要做,你们能奈我何?”
郑嘉和翻身覆过去:“卿卿要做什么?”
他难得对她强势,温柔的压制比蛮横的霸道更令人无法挣扎,她动弹不得,短暂的惊讶后,顺势圈住他脖颈,学他的话:“哥哥要做什么?”
郑嘉和喉头微耸,怔怔地凝视她,半晌,他认命地闭上眼,从她身上移开。
郑嘉和下了榻,穿靴披衣:“是哥哥唐突,这就送你回去。”
令窈懵了懵:“我就睡这,我不走。”
郑嘉和:“睡这作甚?”
“和哥哥聊话。”
少女娇软的声音落下,郑嘉和看过去,她躺在被里,一只手伸出来,朝他招手:“哥哥来。”
郑嘉和不动。
令窈有些委屈:“我正想和哥哥说孟氏主君的事,哥哥知道吗,原来先生没死,他就是孟氏主君。”
郑嘉和一惊,回头瞧见她脸上受伤的表情,不再犹豫,重新回到榻边,将她抱入怀中低哄:“卿卿瞧真切了?”
令窈点头,歪在他臂膀里:“就是他,他还……”吻了我,三个字没能出口。
“他还怎么了?”
令窈声音轻下去:“他还威胁我,说我的命是他的。”
郑嘉和紧攥拳头,什么穆辰良,什么深情相拥,全都烟消云散,和她受伤的心相比,这些算不得什么。
郑嘉和安抚令窈:“卿卿莫伤心,就当他是个死人,从未遇见过的陌生人。”
“我哭过一场,已经不伤心了。”令窈手里抓着郑嘉和的衣袍,仰面对他说:“可他没死,我怎能当他是个死人?他教我多年,我怎能将他当做从未遇见过的陌生人?”
“卿卿……”
“哥哥莫要为我忧心,这件事,卿卿就当长个教训。这件事让卿卿明白,在权势面前,一切感情都是虚妄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轻而易举即可摧毁。”少女清亮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只有自己手握大权,强大到无人能够背叛反抗,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才能让别人束手就擒。”
郑嘉和一愣,少女半坐榻间,一张脸被黑暗和月光分成两半,无情无绪,冷漠的神态,像极了昔日的孟铎。
郑嘉和这时才察觉到,不知何时,她已被孟铎教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从头到尾,彻彻底底。
“哥哥,你被我吓到了吗?”她见他出神,轻轻摇晃他。
郑嘉和意识回笼,灼热的目光投到她脸上,自她的眉眼鼻尖嘴唇,一一扫过。
“没有。”郑嘉和柔声说:“无论卿卿是什么样子,都吓不到哥哥,卿卿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卿卿活得开心,哥哥才会放心。”
他的话令她心暖,她忽地想到孟铎的那番话——“兴许你二哥也知道。”
当时她不信孟铎,决心要自己试探郑嘉和,现在可不正是大好时机吗?
令窈主动捞起郑嘉和的手让他捏捏脸,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情:“我此次被俘,无意间得知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不急着说,攀着他的脖颈,让他背她往外去。大半夜背人游玩,着实怪异,但郑嘉和没有犹豫,他替她穿好厚厚的衣袍,又自己披上大氅,背了她往帐外去。
雪光与月光相映,照出白寒一片。
郑嘉和背着令窈,雪里踩出一排深厚的脚印,逶迤延伸至空无一人的高坡。
高坡上一树红梅独立枝头,除了这抹红,就只剩脚底的白雪,以及前方浩瀚的黑夜。
寂静悄然,无人打扰,最适合说秘密。
“郑嘉和,我新得一副画,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郑嘉和心头一愣,侧眸回看,肩上的少女哈着白气,主动往他余光里凑。
她继续道:“郑嘉和,你想不想看遍天下山河?”
前世他曾问过的话,她一字不改拿来问他。
郑嘉和呼吸滞住。
他震惊的神情被她纳入眼帘,虽然转瞬即逝,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从前的种种疑惑皆豁然开朗,令窈心中五味陈杂,有些害怕又有些心慌,她伏低脑袋,整张脸埋进去:“我原以为你和孟铎一样,皆是猜出来的,原来不是。”
“郑嘉和,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难怪你那么了解我的喜好,连我惊吓过度便会起红疹的事都知道。”
“我真是傻,以为是自己的真心打动了你。”
“郑嘉和,为什么,难道你不恨我吗,你到底要做什么?”
短暂的定神后,郑嘉和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簌簌抖动的脑袋。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她放下来,她没有穿鞋,他用自己的脚当她的鞋。
少女踩在他脚上,眉眼低垂,他一摸,她脸上全是泪。
眼泪滴到他手上,烫得他心都要裂开。
该来的总要来,他没想过躲避,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本打算在她垂垂老矣的时候再与她相认。
如今她同时点破他隐藏最深的两个秘密,他不得不提前面对这一切。
是的,他重活了一世,不但如此,他还知道她也重活了一世。
可她不说,他就当不知道,有时候甚至会故意忘记。
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怎样,她永远都是他的卿卿,是他唯一想要守护的女子。
“我等了你很多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从汴梁回临安,所以我从七岁时就开始等你,我每多等你一天,便在花圃里多种下一株兰花,等你回来,便能看到满地的兰花。”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你回来了,却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偏差,原先我以为是我自己错觉,直到你主动亲近我,我才确认,你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起初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孤魂野鬼夺了身体,我想过,若你真被孤魂野鬼占据身体,我会杀了那个人,然后我自己也去死。我死过一次,寿终正寝,所以并不害怕死亡,兴许再死一次,又能得这巧宗,重新遇见你。”
“还好,你仍是你,不是别人,是我的卿卿。”郑嘉和眼里有泪,字字哽咽:“你问我到底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除了守在你身边,我还能做什么?”
令窈泪光朦胧:“你为何要守着我,你该恨我才是。”
郑嘉和抱紧她,微微颤抖:“我只会爱你,怎会恨你。”
令窈愣在原地。
郑嘉和贴着她的耳朵说:“既然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呆呆问:“什么秘密?”
“你我并非亲兄妹。”
第140章
令窈泪眼瞪大, 震惊地往后一退, 踩进雪里。
“你,你说什么?”
郑嘉和弯腰, 轻轻捧起她迈进雪里的那只脚,将袜上的白雪扫去。
“我说, 你我并非亲兄妹,我们之间,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令窈愣愣地望着他。
郑嘉和匍在她脚边,犹如虔诚的信徒, 而她是他赖以生存的神明。
他温柔的面庞,薄红的唇瓣,无一处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可他嘴里的话,却屡次令她措手不及:“你不姓郑,你不是郑家人。”
从前在宫里撞见太后与皇帝密语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些话,从旁人嘴里说出, 她可以不信,甚至连舅舅的话, 为了自欺欺人,她也可以选择接受他的安抚。但是从郑嘉和嘴里说出的话,她不得不信。
是郑嘉和啊, 不是别人。
少女久久未有回应。
郑嘉和仰头去看, 少女颤着唇捂了耳朵, 水汪汪的眼全是泪珠。
“卿卿。”
“不准你再说话!”
她从他手里将脚收回,两只脚全都踩进雪里,足袜彻底浸湿。她站在雪里,泪脸皱巴巴,一边哭一边打嗝。
“郑嘉和,我讨厌你。”一句话说出来,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威慑力,更像是撒娇。
她又添一句凶狠的:“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郑嘉和愣住,许久方问:“卿卿,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撇开目光:“我……我并不知道,只是有所猜疑罢了。”
郑嘉和惊讶:“卿卿曾怀疑过?为何?是因为我……”是因为他对她太过亲昵,不懂遮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