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惊讶地看着太子,欲言又止。
太子点破她:“你是想问,我为何会知道,对吗?”
令窈点点头。
太子怜爱地捏捏她的小脸:“你别忘记,我可是从一出生便做了储君,即便再如何无能,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两人将话彻底说开,气氛没有想象中的凝重悲伤,令窈问:“那太子哥哥呢,太子哥哥走这条路,是为了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走这条路,只因我生来是太子,所以不得不走下去。”太子想到什么,眼中有了笑意,盯着令窈:“虽然一路迷茫彷徨,但是中途也曾出现过让我坚定走下去的人,平生第一次,我想通过自己的储君之位去得到些什么。”
令窈刚想开口问,得到什么?
话未说口,便已想明白。
他想得到的,是她。
太子笑容苦涩,继续道:“可是很快,我发现,我想得到的那个人,她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我身为太子,身为储君,却连娶心爱女子的权利都没有。有了权力,却没有权利,那我要这权力何用?”
令窈垂下视线。
她没有立场宽慰他。
她无法将心给他。即便她不是他妹妹,她也无法将爱意给他,也许会给一丝爱慕,又或是鱼水之欢,但她的心是她自己的,不可能属于任何人。
沉默的空隙,耳畔传来衣料窸窣的声音,是太子褪去了外衣,只有储君能穿的云龙盘金绫袍落至地上,他漠着脸,只着中衣。
令窈愣了愣,退了一步,又往前走两步,小声提醒:“太子哥哥,我们是兄妹,不能做那种事的。”
太子一怔:“做什么事?”
“夫妻间做的事。”
太子腼腆低眸,将云龙盘金绫袍叠好:“卿卿妹妹,我未曾想过与你做那事。”
“那你作甚脱衣服,难不成这个时辰就要上榻歇息了吗?”
“我要出门一趟。”
“去见谁?”
“去见父皇,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他。”
“我陪你。”
“不,你不能陪我。”
太子去牵她的手:“卿卿妹妹,从前你说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是所有女子都必须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为他人奉献一生,女子亦能潇洒肆意为自己而活,正如不是所有男子都必须胸怀大志,为家国天下殚精竭力,有大男人顶天立地,亦有小男人纵情诗乐。无论是男是女,身份如何,首先得活出人样,而后才去顾旁人的期望,这才算是活着。”
令窈不解地看着他:“我是说过这话,可太子哥哥为何突然提这个?”
“因为从现在起,我要为自己而活。”
他做了二十一年的太子,自出生起就被人推上储君之位,他的肩上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他日复一日地习礼习书,不敢做错一件事,想笑的时候不能笑,想哭的时候不能哭,他的哭笑,皆要藏在心里,不苟言笑,端雅肃穆,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样子。
大家都盼他做一个开明的储君,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到底想不想做储君。
太子眼中露出凄凉的笑意,他想到自己早逝的母妃康氏。
母妃生他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亲手摧毁她铺就的道路。
太子推开殿门,月光融融,他秀美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没了金贵的云龙绫袍,他一身白色中衣素朴如雪,墨黑的乌丝被风吹起。
令窈喊住他:“太子哥哥。”
“我去去就来。”
太子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大步朝外去。
昭阳殿。
皇帝坐在大椅里,黑沉的眸光打量眼前只着中衣的太子。
太子与平时不同,眼中的坚毅前所未有。
片刻,皇帝终是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檀云,你来见朕,是想为行刺一事做出解释吗?”
“不是。”
“那是为何?”
太子并不急着回答,而是问:“父皇,您是不是想立卿卿做皇太女?”
皇帝皱眉,沉声:“放肆。”
太子迎着皇帝冰冷的目光看过去:“我问过卿卿,她说她想做皇太女。”
皇帝一惊,“当真?”
“自然是真。”
皇帝心中滋味复杂,既惊喜又忧愁。
他想立卿卿做皇太女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自卿卿替他批阅公文时,他便有了这个念头。反正皇权在他手里,给谁不是给,与其给别人,不如给他最爱的女儿。世间最珍贵的礼物,莫过于皇位。他要他的卿卿,拥有世上最好的礼物。
广陵战事,他之所以会准许卿卿做主将,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他想为她的皇太女之位铺路。卿卿有军功在身,届时他便能顺理成章提出立皇太女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卿卿,同她商议以后的事,东宫便连同宋氏犯下行刺之事。太子一废,储君的位子空出来,其他皇子想争也争不了——当年太后喜爱康氏,不但助康氏爬上龙床得了身孕,而且力捧康氏之子做了储君,其后更是为太子扫除一切障碍,死死打压其他皇子。
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没了太子,其他皇子无力相争,剩下的储君人选,就只有卿卿一人。
“父皇是不是在想,废掉我,就可立卿卿做皇太女了?”
皇帝目光扫视,打探太子,偏偏太子面上无情无绪,窥不出任何端倪。
皇帝忽地回过神,今日的太子确实与往常不同,他不再躲避他的注视,也不再瑟缩谨慎,他没再想要讨好他这个严苛的父亲。
“父皇若是要借此废掉我,只怕要失望了。有朝中那帮老臣在,一场未成功的行刺并不足以成为废掉我的理由。他们兴许会同意父皇将我囚禁,问责于我,但绝不会允许父皇废掉我的储君之位。”太子声音平缓,毫无波澜:“父皇若要废我,只能寻另外的理由。”
皇帝何尝不清楚,但是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强,不管能否借行刺之事废掉太子,为了卿卿,他总得试一试。
纵使他心里明白,但太子将话挑出来,听在皇帝耳里,就成了另一番意味。
皇帝有些动怒,以为太子特意前来炫耀示威,拍桌而起,君威凛凛:“闭嘴!”
太子充耳不闻,反而继续问:“父皇,当初你不肯让我娶卿卿,是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想让她嫁给自己的亲兄长犯下大错吗?”
皇帝不说话了,连带着面上的怒意一并沉下去。
今晚卿卿夜探东宫,定是将身世告诉了太子,太子的质问令他无话可说,唯有沉默以对。
太子讪笑,没有继续替兄妹的事,而是说:“卿卿是我最喜爱的女子,也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从前我想过,我若娶了卿卿,一定极尽全力待她好,不叫她掉一颗泪,不让她为任何事烦心,我不会设后宫,她只管做她的皇后,做我的妻子,她快乐了,我也就开心了,父皇肯定也会觉得欣慰,一箭双雕,想来也算是我对父皇的另一种补偿。可惜,我终是无法如愿以偿了。”
皇帝听到后面几句,觉得奇怪:“补偿?朕是九五之尊,坐拥江山,何需你补偿?”
太子嘲道:“纵使是九五之尊,到头来不还是替别人白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
皇帝震住,不敢置信地瞪着太子。
太子并不闪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母亲痴情你多年,你做太子时,不愿立正妃,母亲身为高门大族的嫡长女,就算被人嘲笑也要做你的姬妾,她做了你的姬妾,你却从来不肯多看她一眼,从太子到新皇,几年过去,你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皇帝怔了怔,下意识回想康氏的名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她的容貌,他都记不清了。
康氏逝世多年,他只记得她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他身边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像阿姊,可康氏和阿姊一点都不像,当年是她使计嫁他的,她身上又毫无半分与阿姊相似之处,他自然不会注意她。
太子继续说:“母亲盼不到你的爱,便想得到你的恨。她为了报复你,故意怀上别人的孩子,又倾尽全力捧这孩子做太子,她要这孩子成为你最爱的儿子,要让你亲手将皇位交到一个跟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手里。”
皇帝怒不可遏,青筋暴起:“够了!”
太子置若罔闻:“母亲早逝时,我还是个不知世事的稚子,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吗?”
皇帝强忍怒意,声音嘶哑:“难道不是她死前告诉你的吗?”
太子摇摇头:“她精心布置这一切,又怎会让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毁掉一切,当年我心性未定,她知道她若告诉我,我定惶惶不可终日,颓废沮丧,甚至是说漏嘴。”
皇帝咬牙切齿:“所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夏天,就在你为了卿卿的婚事冷落我时,母亲的奶娘带我去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早就被我母亲折磨成了疯子,她将他关了多年,像对待牲畜一样对他,他长得和我很像,我的眼睛和嘴巴和他的一模一样,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奶娘没有说谎,这个人真的是我生父。”
皇帝胸中一团怒火,气得发抖,却还是没有打断太子:“继续说。”
“滴血认亲可以作假,但是疾病的相传,却无法造假。我不能吃核桃和鲜鱼,一吃便会起疹子,那个男人也是,他吃了我喂的核桃和鲜鱼,倒在地上蜷缩发抖,差点死掉。”
“那个男人现在在哪?立马传他入宫,朕要严审当年之事!”
太子双眸静如冬夜之湖:“你找不到他的,他已被我一剑刺死。”
皇帝愣住:“什么?”
太子缓声:“他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死了解脱。”
皇帝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太子笑着挑破皇帝心思:“你是不是想说,他毕竟是我父亲,我怎能一剑杀死他?”
他朝前迈近:“因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过父亲,不管是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男人,还是皇位上的九五之尊,你们从未做过我的父亲,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害他被囚的年轻男人,对你而言,我只是坐在储君之位上的一个皇子。我从来都不是谁的儿子。”
皇帝忽地有些愧疚:“檀云……”
太子并未理会皇帝的呼唤,跪拜伏首,冷声道:“太子檀云,乃康氏与他人之子,并非皇室血脉,请陛下废掉太子檀云,另立储君!”
第149章
太子自请废位的事很快传遍朝野。
谁都没想到, 做了二十一年储君的太子檀云, 竟然不是皇帝的亲生骨肉,这一次, 无人再敢有异议,太子被废的旨意一出, 满朝文武唯有咦嘘没有反对。
有人说太子光明磊落,也有人说太子蠢钝如猪, 放着到手的皇位不要,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自曝身世。
若不是他自曝身世, 即便是有这次行刺的事在,太子的地位也不会彻底动摇,至少朝中老臣会看在长子的份上, 为太子求情,竭尽全力抱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可太子自曝不是皇室血脉,直接断绝所有后路,谁人还敢保他?
众人议论纷纷,太子光明磊落也好, 蠢钝如猪也罢,但有一点, 众人清楚地知道——
这储君之位,是太子自己弃掉的,是他不想要了。
东宫。
往来的宫人瞧见前方两道身影, 低身行礼:“陛下, 公主。”
两人脚步一快一慢, 令窈走在前方,风鼓满她的宽袖,她时不时停下来催皇帝:“爹爹,你快些。”
皇帝步伐缓慢,若有所思。
至殿门前,令窈一只脚迈进去了,皇帝还在犹豫。
令窈好奇问:“爹爹,难道你不想见檀云哥哥吗?”
皇帝:“朕怕他不想见朕。”
“虽然我不知道那日檀云哥哥还同爹爹说了些什么,所以爹爹才会觉得檀云哥哥不想见你,但我知道,他最喜欢爹爹了,爹爹诚心来看檀云哥哥,他又怎会不想见你。”
皇帝皱眉,心底有些愧疚,想到那日在昭阳殿的情形——
太子跪在他面前,自请废位之后,转身就走,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他丢下一句:“不是我的我不要。从今往后,我不做太子,只做檀云。”
然后就大步离开。
皇帝迟疑问:“你怎知他喜欢朕?朕甚至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令窈道:“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檀云哥哥为了得到爹爹的肯定,一刻都不敢放松,是不是亲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养育之恩大过生育之恩,即便爹爹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有这二十一年的父子情在,你们也不该生疏。除非,除非爹爹心有芥蒂,厌弃了他,不愿再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皇帝低头不语。
他虽厌恶康氏做出那种事,但檀云是无辜的,他对檀云,只有愧疚,没有厌弃。
是他偏心,爱极了卿卿,想将储君之位腾出来给她。檀云肯说早就看穿这一点,所以才用那种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请废位。
令窈已经奔进殿里,皇帝站在殿门前怔怔发神。
他竟有些害怕,不知见了檀云,该说些什么。
直至令窈入了内殿,好一会,内殿又出来一个人,不是令窈,是男子的身影,皇帝才回过神。
檀云穿着平民的衣袍,褪去了储君养尊处优的贵气,只剩儒雅平和,更显与世无争的朴素。他脸上没什么神情,眼神淡淡的,从皇帝身上掠过,仿佛是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客人。
“卿卿说陛下也来了,让我前来迎接。”
皇帝看向檀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古灵精怪的少女正躲在帘后,露出半边身子朝他挥手示意。
说话间,檀云拢袖作揖,作势就要跪拜:“小民檀云,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