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他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他也会像辰良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穆大老爷难得对穆辰良强硬一回,此时却还开始怀疑自己强行退婚的决定是否正确。
想来想去,想到入赘的事,立刻又打消了后悔的念头。
还是算了。
穆大老爷主动转移话头:“殿下亲临穆府,千里迢迢自汴梁来至幽州,不仅仅是为了送退婚文书吧?”
令窈笑道:“大相公聪明过人,我此次来幽州,确实还有其他要事。”
“什么事?”
“我要穆家鼎力相助,入幕东宫。”
穆大老爷像听到什么笑话,撇开视线,置之不理。
少女不慌不忙,缓声道:“作为交换,我可以给穆家一样东西。”
穆大老爷忍不住嗤笑:“退婚文书?殿下糊涂了,文书已经入了我手,殿下应该早些说的。”
说罢,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书。
少女摇摇头:“不是这个。”
穆大老爷:“不是这个,难道是我儿的心?殿下是想告诉我,若是穆家肯相助殿下,殿下才愿意斩断我儿的情丝放他一条生路吗?”
“我若是斩断了他的情丝,他才会没了生路,所以我不会拿他的心与你交换任何东西。”
穆大老爷双肩交叉,世家之首的气势端出来:“既然这两样都不是,我凭什么要与你做交换?我身为穆家家主,要什么有什么,还缺你的东西?”
她迎上他的视线,字字响亮:“缺,你缺年年丰收的稻田。”
穆大老爷慢了呼吸。
少女继续道:“幽州虽然地大物博,但土地贫瘠,稻米粮食供给全靠外地采买,偶尔碰上灾荒之年,幽州饿死的百姓总要比其他地方多出两倍。”
她说着话,掰着手指,两根玉嫩的手指头伸出来,几乎戳到穆大老爷脸上去。穆大老爷往后退了退。
“若我没有猜错,稻米粮食一直是穆大相公的心头大患。”
穆大老爷被个小姑娘说中了心思,有些窘迫:“是又怎样。”
“自我入幽州地界,沿途一路看过去,皆是穆大老爷命人耕种的新稻苗,据庄稼汉所说,穆府每年都会发出告示,重金赏赐能够种出良田的人,今年更是将穆家所食的澄米谷种拿去给平民播种,希望能够种出穰穰满家的稻田。”
她不忘夸他一句:“可见穆大相公虽然手握世家重权,但是并未骄矜豪奢一味作践百姓,而是真心实意为百姓考虑,是个爱民如子的好藩主。”
穆大老爷肃穆的面容有所松动:“你竟留心这些小事。”
“有关百姓生计的事,桩桩件件皆是大事。”她清丽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更何况我是储君,本就该在这上头留心,日后做了帝王,也该像穆大相公这般,为百姓谋福祉。”
穆大老爷心中一动,看向令窈的眼神不再是长辈对小辈。
沉默半晌,他沉沉出声,第一次以世家之臣的姿态同她说话:“殿下可有解决之法?”
令窈笑道:“大相公命人拨出去的谷种之所以种不出颗粒饱满的稻禾,是因为谷种与幽州水土不服,要想解决很简单,换块地耕种即可。”
穆大老爷笑出声:“我还以为是什么法子,原来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要是能换地耕种,他早就去做了,还用得着她说?
世家里头,虽然以穆家为首,但各自有各自的藩地,除非他明抢,否则谁愿意将自家的良田割给他?
如今虽然有孟家做乱,但世家局势仍和从前一样。他没必要为了稻田的事,私自向其他世家开战,将穆家的名声毁于一旦。
穆大老爷摇摇脑袋,不准备和令窈继续谈下去。
是他天真,竟指望一个小姑娘解决他的心头大事。
“殿下早些歇息。”
少女看着穆大老爷的背影,缓缓道:“若是我愿意将瞿南之地送给大相公呢?瞿南水土肥沃,最适耕种,离幽州又近,定能解决穆大相公的燃眉之急。”
穆大老爷身形僵顿,回过身,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你舍得将瞿南给我?那可是你做公主时的封地。”
世家觊觎多年的瞿南之地,这些年众人想尽办法,希望能够让皇帝赐下瞿南之地。在各大世家的软磨硬泡下,皇帝硬是撑着没将瞿南之地舍出去,而是留给了令窈做她封公主时的赏赐。
对此,众人垂涎不已,眼红至极。
也正是因为有瞿南之地握在手中的缘故,令窈做了储君后,仍有少数世家悄悄向她示好,为的就是这块地。
如今她说要将地舍给穆家,穆大老爷怎么可能不惊讶。没了瞿南之地,她再无任何压制世家的筹码。
少女含笑道:“大相公为幽州百姓殚精竭虑,我身为一国储君,舍几块封地又算得了什么?”
穆大老爷受宠若惊,难以置信:“你真要将瞿南送给我?”
令窈从他身边走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细声问:“就当是给您的一份孝敬礼,我来探你和辰良,总不能两手空空。大相公,你看我这份礼,够不够格与你做交换?”
穆大老爷稳住激动的心绪:“难道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得了地却不肯做你东宫之臣?”
她往外而去的脚步顿住,停在琉璃珠帘下,回头一笑,女儿家娇态,半嗔半威胁:“你若不守信用,我就同辰良告状,让他再也不认你这个爹。”
穆大老爷呆住,旋即大笑。
有意思。
杨帝的这个女儿,竟胜过杨帝百倍。
屋外。
穆辰良一听见令窈入府做客的消息,欣喜若狂,立马冲至书房。
入了院子,管家却不让他进去,此时管家正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跟在穆大老爷身边的几个心腹也拦着他。
“大相公正在里面与殿下交谈,少爷等等再进去罢。”
话虽这样说,但其实是为了防止穆辰良与令窈见面。
整个穆家都知道,自从公主成了储君,穆大相公就决心要拆散少爷和公主。穆大老爷入书房前,就已下过命令,封锁令窈入幽州的消息,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准告诉穆辰良。
可穆辰良还是知道了。
“再不松手,我就动手了。”穆辰良声音阴冷,黑沉的眸子隐隐散发怒气。
管家浑身一颤,硬着头皮求道:“少爷,求求你,回去罢,老爷若是看见你在这,定又要罚你。”
穆辰良面容更冷:“那叫让他罚好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见她。
亲爹也不行。
管家与心腹正左右为难之时,忽地听见屋里有笑声传出,是老爷的笑声。
门从里面打开,众人看过去,穆大老爷笑容满面,正对身边的少女说:“殿下舟车劳顿,早作歇息,明日我领殿下游览幽州主城。”
“那就有劳大相公了。”
众人讶异。
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前几日不还对皇太女恨得牙痒痒吗,说她存心拐骗少爷入赘皇家,有意害他无人继后。就刚才那会子,老爷听到皇太女驾临,脸色又臭又僵,才不到半个时辰,老爷的态度就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们在书房说了些什么?老爷竟说要亲自陪她游览幽州主城?
当年前太子来幽州巡视时,都没这待遇。
穆大老爷一眼看见门口站着的穆辰良,当即不悦:“谁让你出院子的!”
穆辰良不理他,一双眼睛痴痴定在少女身上,白净的面容露出傻笑:“卿妹妹,你来了。”
穆大老爷眼神嫌弃叹口气。
少女:“大相公,天色还早,我想去辰良那里坐坐,可好?”
众人提心吊胆,怕穆大老爷当场发作暴怒。
却不想——
穆大老爷沉声半刻,挤出一句话:“辰良,还不快陪殿下回屋?”
第153章
屋内, 穆辰良紧张地等待着, 两只手放在膝上,脑袋微低, 背对屏风而坐。
自方才从书房出来,令窈随他回了他住的院子, 一应衣物也全都搬入他的屋子。
爹不再阻他,反而叮嘱他好好招待她, 穆辰良狂喜之余,有些疑惑。等屋内所有的宫人与侍卫都出去了, 他才出声好奇问:“卿妹妹,你同我爹说了些什么,他今日太过奇怪。”
少女正在屏风后更换衣袍, 隔着屏风,衣料窸窣的声音和她娇美的声音一并传来:“你猜猜看。”
穆辰良呆头呆脑:“我猜不到。”
她笑一声,道:“我呀,用一块地从你爹手里买了你,你被卖了个好价钱, 所以你爹才高兴成那样。”
穆辰良瞪大眼:“什么?”
少女语气遗憾:“可惜,他只肯让你卖身, 不肯让你彻底成为我的小奴隶。要想彻底占有你这穆家嫡长子,我还得再接再厉。”
穆辰良受宠若惊,一张脸羞红, 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眼里的星星满得都快溢出来。
他将她的话当了真, 急忙问:“我爹还开了什么条件?他要什么我拿给你,你再去同他做交换。”
少女咯咯笑:“傻子。”
穆辰良语调认真:“我就想做你的小傻子,你的小奴隶。”
少女的脚步声响起,她换完衣服从后面走出,穆辰良循声望去。
她换下了华丽的金衣,穿一件淡粉的宽袖上衣,绣有并蒂莲的留仙裙素净秀美,裙下一双缎履,露出尖尖一荷角,随着轻盈的步伐,鞋上绿箩绣纹若隐若现。
柔柔的白光里,美人云髻峨峨,盈盈含笑,秀靥明艳,自窗棂边走过,缓步向他。
穆辰良屏了呼吸,呆呆凝望她,眼里心里全是她,不知自主站起来:“卿妹妹……”
少女已走至他身前,她伸手轻轻一按,将他摁下:“放肆,谁是你的卿妹妹,孤可是当今皇太女。”
穆辰良手足无措坐回去,可怜巴巴看她:“是辰良失礼,殿下恕罪。”
她抿唇浅笑,勾住他脖子坐过去,媚眼如丝,气息如兰:“我逗你玩呢,爱哥哥。”
三个字“爱哥哥”,听得穆辰良耳朵都要酥掉,昏昏沉沉,不知天地为何物,只知眼前人是他的一切。
少女微仰着眉目如画的白皙面庞,一只手搭他脖颈上,另一只手把玩他的耳朵,道:“方才我说同你爹买卖的事,也是逗你的,但并不全是假话,我确实是与他做了交换。”
“交换什么?”
“以渭南之地,换取穆家入幕东宫。”
“有我在,穆家本就是你的后盾,何必去求我爹,白送出去一块地。”
“你尚未完全掌权,穆家的事,还是得由穆大相公说了算。我新登储君之位,亟需他的支持,一块地而已,算不得什么。”
穆辰良笑道:“那倒也是,我爹的地,也就是我的地,我的地,也就是你的地,横竖都是你的。”
她笑而不语,重重点他额心。
穆辰良一把握住她的手:“我还真以为你会买我。”
她接下他的俏皮话:“堂堂穆家嫡长子,未来的穆氏家主,谁能买得起?即使将来我做了天子,也买不起你。”
“我便宜得很,一枚铜板的价钱。”他撅了嘴,添一句:“但买主只能是你,其他人我不卖。”
她嗤嗤笑两声,凑近道:“那就等你自己能做主卖身的时候,我再来买你。”
他笑得唇红齿白:“好。”
令窈见他高兴,思忖半刻,最终决定将退婚的事告知他。
反正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她亲自退还生辰贴,也该亲自将同意退婚的事告诉他。若是别人将话告诉他,免不得要遭殃。为了旁人的性命着想,也该由她自己来说。
穆辰良正开心着,忽地见脖子上那双细白的手收了回去,他有些失望,还想让她再靠一靠。
“我告诉你一件事。”
“嗯。”
“我此行来幽州,是为了送退婚文书。你我的婚约,自今日起,正式解除。”
穆辰良爽朗的笑容顿时僵住。
屋内安静至极。
令窈从荷包里取出一枚步摇,是当年穆辰良送她的那支。起初她并不知道这支步摇的含义,后来知道了,也就一直随身带着。她想过找机会还给他,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将步摇递过去:“这件东西,你要收回去吗?”
少年呆滞的面容有所变化,他鼻翼阖动,长睫眨啊眨,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步摇,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地他眼里有了泪,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完了,全完了。
令窈一愣,唤他的字:“空青。”
穆辰良还是不说话,红着眼在她面前哭泣,越哭越厉害,到最后哭得抽不上气。
令窈拿过巾帕替他擦泪。
“我……我知道的……总有这么一天……我……我再也做不成你的未婚夫……”穆辰良打着嗝,伤心至极,一句话说出来,心酸委屈,泣不成声。
此刻,没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穆家嫡长子,没有人前开朗人后狠毒的小少爷,有的只是一个美梦破碎的伤心人,他嚎哭的样子仿若一个三岁稚童。
令窈张开臂膀将他拥入怀中,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抚慰:“不哭了。”
穆辰良抽噎:“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不是我要哭,是眼泪它不听话自己往外掉。”
“那你吓吓它,你不是最会威胁人的吗,你一吓,说不定它就不敢往外掉了。”她不忘打趣他。
穆辰良抿抿唇,一头扎进她怀里,哼唧地哭着,哭声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