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伸长细白脖颈,懒得接,怕指间染了糖屑,就着孟铎的手咬一口玫瑰酥,嘴中含糊不清地答:“俗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能以弱胁善,也是这个道理。刁民难惹,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狠来,只求拉人落水,根本不会考虑后果。若是亲自出面,定会惹得一身臊,不值当,借他人之手,除之后快,更妥当。”
孟铎又拣一块玫瑰酥喂她:“你果然天资聪颖。”
“名师出高徒,都是先生教得好。”令窈卖了乖,而后故意问:“先生不嫌我狠毒?”
孟铎笑:“无毒不丈夫。”
“可我是女子。”
“女子更该狠毒。”
“古往今来,世间男子皆让女子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传下女则女诫,命女子效仿。”
“若不如此,怎能让你们心甘情愿当牛做马?”
令窈目不转睛,孟铎端坐椅间,宽袍云履,道骨仙风。她的视线太过明显,他转过那双乌黑深邃的冷眸回应她的注视,微微抬起的瞬间,烛光涌入他的眼底,令窈忽然心头一窒。
世间男子,有几个人能有他刚才那番见解?他不但有张迷惑人心的脸,还有才高八斗的学问。若是前世遇到他,她定视他为知己。
窗边忽然有人探进身,是山阳的声音:“别看了,我家主人的脸都要被你盯穿了。”
令窈拿起半块未吃完的玫瑰酥掷过去:“臭山阳。”她回眸窥视孟铎,孟铎已经移开目光,姿态淡雅,端盏品茗。
他说:“已过辰时,你该回屋歇息。”
令窈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如她顽皮爱玩,如今竟也成了学而不厌的人,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五月初,孟铎告假外出,要七月才回,令窈好奇他去做什么,几次提笔写信,终是没能寄出去。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是师父,她是徒儿,从来都有师父问询徒儿缺席缘由的份,哪有徒儿质问师父为何缺席的理?
家学里没了课,令窈百无聊赖,还好有一个元清蕊供她打发时间。
“郡主。”
令窈回眸,元清蕊可怜楚楚地走到她身边,诚惶诚恐:“我身无分文来到府里,先是得大老爷收留,而后又得郡主垂怜,此番恩情,我定日日铭记于心。”
元清蕊住进碧纱馆一月有余,总是见不到令窈的面,偶尔几次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
起先元清蕊也疑心,既然接她来住,为何又避而远之。随着令窈送进西间的东西越来越多,绫罗绸缎,首饰珠钗,比她从前在家中当千金小姐时所用的物件更为贵重,她渐渐放下心中疑虑,只当令窈性子孤傲,面冷心热。
她在碧纱馆享福,恨不得在此地永居,可惜姨娘已到府中,她不得不搬去姨娘住的小院子。
姨娘告诫她:“郡主随和,但你毕竟不是郑府正经主子,寄人篱下,需小心谨慎。”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贪恋碧纱馆的荣华奢靡,试图重温过去被人视作千金大小姐的日子。
出神间,元清蕊听见令窈问:“元姐姐,你在汴梁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吗?”
元清蕊:“没有。”
令窈心中啧一声,这个元清蕊其他地方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当面扯谎的本事倒是能和她一拼高下。
元清蕊内心惴惴不安,脸上含笑假装淡然。
她根本不是寻亲未果,拿话诓骗郑大老爷罢了。她在汴梁早就定下亲事,小门小户之家,嫁过去没有奴仆伺候,还要日日淘米做羹。学子赴春考向来是各家抢女婿的好时候,她早就打听到郑大老爷送侄子赶考,所以才在考场外徘徊几日,假装偶遇。
比起留在汴梁草草了此一生,她情愿入郑府博一博。
元清蕊执意隐瞒,令窈懒得追问,笑道:“元姐姐入府那日,三伯父不在,今日三伯父回来了,元姐姐可愿随我去问安?”
元清蕊有些迟疑。
令窈问:“元姐姐是担心三奶奶和清姐吗?”
元清蕊说哭就哭,眼中泛起泪光:“是我不好,惹三奶奶和清姐不高兴。”
第27章
自从元清蕊搬进碧纱馆,每每出外给老夫人请安, 但凡碰见郑令清, 总要受她白眼。
刚开始还好, 郑令清只是恨恨瞪她,到后来越发变本加厉, 甚至踩她裙角害她跌倒,诸如此类事情, 每日都有一两起。
元清蕊心中委屈,偏生郑令清每次欺她讽她时,避开周围视线,她就算是想去老太太跟前告状,也寻不到由头。
后来有一次,元清蕊实在忍无可忍,听了郑令清低声说的那些话,当众就要落泪, 结果她才刚红了眼,郑令清已经往胳膊上掐了把,比她更快一步哭出声,还嚷着说:“元姐姐你掐得我好疼!”
自此,三奶奶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元清蕊也曾想过是否要将姿态放得更低, 讨好郑令清, 可是她转念一想, 她既然得了郡主的青眼相待, 又何必再去讨好另一个不知好歹的五姑娘。故对三房敬而远之, 能避则避。
元清蕊哭得伤心,令窈递过巾帕,假模假样地安慰元清蕊:“元姐姐莫要多心,三奶奶和清姐就是这个性子。实不相瞒,我从汴梁回临安时,她们待我,就如今日她们待元姐姐,都是一样的。”
元清蕊止住抽泣,又惊又恼:“郡主千金之尊,她们怎么敢?”
令窈摇摇头:“有什么不敢的,她们一个是我亲伯母,一个是我亲堂妹,即便我有郡主身份,但依旧是寄人篱下。”她故意停顿,眼神直视元清蕊:“那日我看到姐姐,便想起自己入府时的情形,我不忍心姐姐在府中受苦,所以立即求了祖母,让姐姐与我一起住。”
元清蕊听到这番话,面上挂着两行泪痕,内心却欢喜不已。
是了,难怪小郡主对她好,原来是同命相怜。
元清蕊眨着泪光重新打量令窈。那日她进郑府,第一眼望见小郡主,方知什么叫做天生的美人胚子。白如凝脂的雪肌,漂亮精致的五官,这两样尚算不得什么,最难得的是她那身姿态,俏生生的明艳与灵动,惊人得好。
同样是养尊处优,旁人就没有她这份美态。
元清蕊庆幸自己早生十年,又庆幸令窈待她与众不同。只要她稍稍花些心思,收拢小郡主的心,小郡主年纪轻,没经过世事,时日一长,兴许会对她言听计从。
令窈问:“元姐姐,你在想什么?”
元清蕊立马掩饰自己眸中的算计,换上满眼的怜爱:“我看到郡主,便想到我逝去的幼妹,每次郡主唤我姐姐,我总会混淆,以为是家中亲妹妹在呼唤我。”
令窈笑:“这么巧,我也觉得元姐姐不像是外头来的姐姐,倒像是与我一母所出的亲姐姐。”
元清蕊被哄得心花怒放,天家贵女将她当做亲姐姐,哪有比这个更好的夸赞。心中感慨,想来她这辈子投错了胎,本该投在皇家才对。
过半个时辰,两人出了碧纱馆,至三奶奶处。
临进门前,元清蕊想到什么,一改人前的柔弱,言辞铮铮,对令窈说:“我被欺负也就罢了,本就是吃人白食,不能强求太多。但她们若对郡主不客气,我是断断不能忍的,哪怕是今后不住府里,到大街上乞讨,我也绝不会让人欺辱郡主。”
令窈皮笑肉不笑:“元姐姐真好。”
元清蕊嘴上说说而已,哪能真强出头,她见令窈深受感动,心中越发得意。踏进正房,腰杆挺直,底气更足。
结果才刚进屋,迎面便和郑令清撞上,郑令清手里拿的风筝摔到地上,元清蕊弯腰拾起,郑令清见是她,哼一声:“风筝我不要了。”她不但不要,而且夺过风筝往脚下踩。
众目睽睽之下,元清蕊只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烫,攥紧巾帕,手微微发抖。
令窈适时出声:“五妹妹,元姐姐好心替你拣风筝,你何必咄咄逼人,跟乡野泼妇一般。”
令窈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维护元清蕊,郑令清只觉得胸中怒火汹涌,更加生气:“我爱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四姐姐若是心疼,便回你的碧纱馆心疼去,来我这里耀武扬威算什么?”
三奶奶虽想偏袒女儿,此时碍于情面,不得不出声:“清姐,不得对你四姐姐无礼。快向你四姐姐以及清蕊姑娘道歉。”
郑令清跺脚,拔腿往外跑:“我就不!”
三奶奶吩咐人:“快,跟着五姑娘。”
郑令清一离开,室内安静下来,气氛颇为尴尬。三奶奶扫一眼对面坐着的令窈,见她怡然自得,并没有发作,三奶奶松口气,视线落到元清蕊身上,双眉微蹙。
元清蕊今日打扮,受了鬓鸦提点,比寻常打扮更为脱俗,衬得她五分姿色显出七分姿色的清丽。
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是好物,一改入府时的穷酸。
三奶奶想到郑令清日日哭诉元清蕊占了碧纱馆的富贵,此时一看,清姐果然没说错。
小郡主虽可恶,但她年纪小,行事轻狂些,也不是不可原谅。可元清蕊身为外府女子,不但不讨好府里众人,而且整日里攀炎附势,围着一个小姑娘转,着实令人鄙夷。
元清蕊为了避让三房,许久不曾来三房问好,路上见了,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三奶奶最记恨别人瞧不起她,认为元清蕊有了令窈做靠山,便不再将她三房放在眼里,抛出来的话含酸带醋:“清蕊姑娘是贵客,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元清蕊何尝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暗骂三奶奶不知好歹,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亏她刚入府时还以为三奶奶是个善人:“听闻三老爷回府,特来问安。”
话音刚落,有人从正屋台矶而来。元清蕊往前看去,望见一个穿黑镶蓝袍的男子掀了纱帘,身姿伟岸,仪表堂堂,三十左右的年龄,依旧像个少年郎。
他一进屋来,学小厮模样,给三奶奶作揖:“问夫人金安,数月不见,夫人越发貌美动人。”
三奶奶捂嘴娇笑,往他脸上摔了帕子:“哪里来的顽皮猴儿,也敢到本夫人跟前作怪。”
三老爷抬身,看见令窈,连忙收了方才的闲情,笑:“郡主也在。”
令窈端坐大椅,并不起身,气定神闲,同三老爷问好:“三伯父好。”
三老爷捧笑,余光瞥见另一处坐着的柔弱身影,转眸去瞧,与元清蕊投来的目光相撞,心中一愣。
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模样虽不是顶好的,但一身柔弱无骨的气韵却叫人怜惜。
他最是怜香惜玉之人,此时望见元清蕊眼眸含春的娇羞状,面上虽无动于衷,内心却已打起主意来,故作冷淡,问:“这是谁?”
令窈:“是新来的元姐姐,她是大伯父的恩人之女,以后会在府里常住。”
三老爷点点头:“原来大哥说的人是你。”
元清蕊咬咬唇,怯生生地问安。
三奶奶皱眉,扯过三老爷衣袖:“大哥同你提元姑娘作甚?”
三老爷端茶:“大哥想为元姑娘寻一门好亲事,让我留意周围尚未婚娶的同僚。”
三奶奶颇为失望:“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以为大老爷自己要纳妾。
三老爷明白三奶奶所想,笑着放下茶盏:“大哥对大嫂的心思,旁人瞧不出来也就罢了,以你的玲珑心窍,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三奶奶没好气地坐回去。
不一会郑令清又回来了,看见令窈和元清蕊还在,一张小脸紧皱,在到令窈面前徘徊,终是有些惧怕,不敢招惹,只好转回去,问元清蕊:“你怎么还在这里?”
三老爷呵斥:“清姐。”
郑令清跑回三奶奶怀中:“娘,爹凶我。”
三奶奶向来宠溺郑令清,因着令窈也在面前,她不方便发话,只得虚情假意地拍拍郑令清后背:“清姐,才片刻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娘亲刚才的训诫?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和元姑娘说话,确实是你不对。”
郑令清眼睛瞪大,张嘴就要嚎哭。三奶奶不想当着外人面前出丑,加上三老爷舟车劳顿,听不得吵闹。无奈之下,紧紧捂紧郑令清,不让她出声。
郑令清甚是憋屈,目光触及令窈正在安抚元清蕊,温柔体贴,大意是让元清蕊不要跟她计较。
郑令清眼都瞪红。
四姐姐真是又蠢又笨!元清蕊有什么好的,一个穷酸破落户,凭什么将她这个亲堂妹比下去!
郑令清怔怔望了一会,忽然挣开三奶奶怀抱,往里间去。
令窈一瞧见郑令清刚才那个眼神,便知郑令清今日要作怪。所以当半刻钟后,郑令清命人找耳坠子时,令窈立即就猜到她想做什么。
此时三老爷已经回东边耳房歇憩,三奶奶拦着郑令清,问:“这是怎么了?”
郑令清装出焦急的样子:“娘,兄长从汴梁带回来送我的那对金雁耳坠丢了。”
三奶奶半信半疑:“好端端地,怎么会丢?”
郑令清看向元清蕊所在的方向:“我舍不得戴,耳坠子放在荷包里,刚才四姐姐和元姑娘来时,荷包还在橱柜边的四角桌案上,现在却不见了。”
知女莫若母。三奶奶看出郑令清心思,却不打算戳破。
方才三老爷在时,她看得真真的,元清蕊窥了他好几眼。清姐闹一闹也好,反正是小孩子,无伤大雅。
三奶奶虽然有心为难元清蕊,但是不敢招惹令窈,三言两语,主动将令窈从耳坠子的事情撇出去。
令窈借搬救兵的理由让元清蕊等她回来,悄悄溜出去,剩下元清蕊孤立无援,只能任三奶奶母女作践。
临走前郑令清正让人搜元清蕊的身:“搜仔细了。”令窈权当没听见。
出了三房的院子,她在外闲逛一圈,回碧纱馆吃了点心喝了茶,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往老夫人院子去,打算让老夫人派个人过去平息三房闹剧。
走到半路,好巧不巧,遇到大奶奶。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雀织刚去过三房收上次借出去的雕漆茶盘,见三房吵闹,急急忙忙赶来告诉大奶奶。
令窈随机应变:“我正是为这事来见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