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鸦啧声:“你能是谁, 无非是郑府第一吓人精罢了。”
令窈东倒西歪坐在紫檀小椅上, 双手托腮靠案边, 斜斜侧过脑袋睨她们, 娇嗔:“算你知趣。”
鬓鸦弯身将掉落在地的披风拾起, 拍了拍灰,同喜夏道:“你看看她,魔怔一般,日日在窗下坐着,连风吹落氅衣都不晓得。”
喜夏笑着走到跟前,将令窈打量一通,道:“老太太这几日也总念叨,说郡主坐她屋里时也爱往窗外瞧,好像天边挂了什么似的,生怕错过。”
鬓鸦指着外面道:“那天上可不就挂了几颗星星么。”
喜夏:“青天白日的,哪有星星?”
鬓鸦:“当然有,不信,你走近些瞧,看到了吗,那几颗星星就长在她眼里。”
喜夏一阵大笑:“确实,郡主一双黑眸胜似繁星。”
令窈嗤笑:“你们两个小蹄子。”
鬓鸦挽过喜夏,问令窈:“方才我们说话,你肯定听到了,你说说,到底是吉星,还是凶星?”
令窈懒懒倚回去,仰头望窗外,想起那晚壮观的彗星雨,缓缓道:“先生说了,凶吉只在人心,观天象是为知世事,而非断吉兆。”
鬓鸦笑着领喜夏往里屋去取盘子,送走喜夏后,鬓鸦回屋,发现令窈仍呆呆地仰望天空。
鬓鸦叹口气:“都怪孟先生,好端端地带你看什么星星,现在好了,成了痴人一个。”
令窈不理她,笑意徐徐:“你懂什么,那一晚的星星,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定终身难忘。”她伸手将花窗下的香袋拿在手里,继续道:“我眼里没有星星,可我屋里有星星。”
鬓鸦抽张杌子坐下,拿过香篮里的丝线打璎珞:“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令窈得意洋洋将香袋里的陨石取出给她看:“就这个。”
鬓鸦哟一声大笑:“我当是什么绝世宝贝呢,原来是块破石头,看你宝贝得,这些天连碰都不让我们碰一下。”
令窈将陨石攥在手心,敛神严肃同她道:“这可不是寻常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娲补天,用的就是它。”
鬓鸦呆愣,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小心翼翼地问:“女娲娘娘留下的天石?”
令窈:“正是天石,所以你以后要日日供奉,小心伺候,说不定哪里里面会蹦出个仙人来。”
鬓鸦也不打络子了,诚惶诚恐地盯着她手里的陨石,嘴里念念有词,将十八罗汉到观世音菩萨全都念一遍,作势就要磕拜。
令窈终是没忍住,捧腹大笑。鬓鸦回过神,得知自己被骗,气得要挠她腋窝腰肢。
令窈笑着闪躲,边跑边说:“它虽不是女娲留下的天石,但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兴许已经历经万年岁月。”
鬓鸦跑不过她,只得作罢,好奇问:“你怎知它历经万年岁月?”
令窈:“先生告诉我的。”她停在花窗前,指了外面的天空说:“那晚我看到的,便是万年岁月。”
鬓鸦笑着摇头:“我无缘得见万年岁月,我只知道,再过两三个月,郡主又要过生辰了。”
说罢,她绕到屏风后,捧一屏小铜镜上前,照出里面令窈的模样。
令窈定晴一看。
镜中人勾唇浅笑,莹白小脸灵动纯真,光影下一对黛眉不画而浓,眸底皆是明亮的自信。
她长得快,身形已同郑令婉差不多,只是比郑令婉稍微再要瘦白些。她不喜柔弱似柳,一年四季,骑马射箭从不落下,长年累月,娇媚之余自有一股英气。
令窈丢开香包,天空也不看了,专心致志凝视镜子里的人,嘴里煞有介事道:“鬓鸦,不得了,这是块宝镜。”
鬓鸦四处端详:“宝镜?”
令窈抚鬓而笑,清眸流盼:“不是宝镜,哪能照出天仙下凡?”
鬓鸦差点呛住,回过神哭笑不得,连连称是。
提起过生日,令窈也开始盼,做寿星的滋味谁不喜欢,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日日过生辰。
日子一晃而过,冬寒冻不住时间飞梭,眨眼又到除夕,总算在大年初一等来她今年的生辰宴。
依旧同往年一样,郑府大办宴席。
因着春考两年一次,今年大老爷和郑嘉辞没再上京,而是留在临安做来年备考。
郑家人没去汴梁,无人稍带礼物书信,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圣上早早地就派人送来生辰礼。
去年是做九岁生辰,今年是做十岁生辰,满岁生辰,更添郑重。圣上御前的大太监亲自护送贺礼,又有锦衣卫开路,排场气派,临安城内全城惊动。
圣心如此,汴梁各府王爷与世家的礼物也一箩筐似地送往临安。大半个郑府,差点被贺礼淹没。
世人感慨令窈盛宠不衰,不是公主,胜似公主。外人瞧着眼红,令窈自己毫无触动。
盛宠又有何用,她现在还不是在临安城里待着。
大太监到令窈跟前问安,将圣上的话带给她,等着要回信,令窈却说不写回信。
“舅舅自己不写信给我,却让我回信给他,我不要。”
她虽不写书信给皇帝,但动笔回了太子和三皇子的问好信。
大太监急得焦头烂额,去求大老爷,让大老爷劝,大老爷知道劝也无用,索性说:“要么带回去罢,圣上问罪,也方便些。”
大太监叹气:“圣上何尝不想让洒家带郡主回去,可惜太后娘娘不许。”
大老爷没忍住,皱眉说:“我家卿卿也不一定要回去,临安城虽比不得汴梁,但也算是富饶之地,还请相公托告圣上与太后娘娘,说卿卿在家,一切安好。”
大太监笑:“前年见大郎,大郎还万分怔忡,今年倒宽解了。”
大老爷摆摆手笑。
大太监两手空空回了汴梁,将令窈的话,一字不动悉数禀给皇帝。皇帝不恼反笑,是夜,一封书信自皇城内快马加鞭送出,指明送到临安郑府小郡主手中。
皇帝的信到了,令窈这才肯回信。
皇帝的信洋洋洒洒几大页,令窈的回信却只有零星几个字。
一句“舅舅,卿卿想你了。”便打发了。
御前小太监战战兢兢,提醒:“郡主,不多写几句吗?”
令窈沉吟半刻,又在纸上加一句:“还有,不要砍梁厚的脑袋。”
小太监无可奈何,带着两句话的回信赶回汴梁。皇帝看过书信后,一笑而过,命人送去墨宝,这次没再写信,而是口谕告之一个“好”字。
几番来回,折腾得郑府人心惶惶。至五月中旬,圣上又赐下节气避暑一应物什,皇恩浩荡的余威,直至七月才缓缓消散。
令窈在孟铎处习书,心境平淡如水。起先孟铎教她兵法谋略,后又教天文地理,如今多加一门算术,每日功课繁琐,日日充实,一月当一天过。
直到孟铎提醒她,过几日是乞巧节,放她一日轻松,她才恍然回过神,原来日子过起来这般快。
“先生自己想去顽,所以才说明天放我一日。”
孟铎手中一把扇子,轻敲她脑袋:“你若不想去顽,那便照常来书轩斋。”
令窈见好就收,露出皓白贝齿,同他笑:“当然要去顽,先生同我一起么?”
孟铎斜眼睨她:“我若去了,只怕你又要怨声连天。”
令窈不再假惺惺地奉承他,嘻嘻笑就当默认了。
她同姊妹们一起玩闹,他若来了,确实不合适。
七夕佳节当前,同往年一样,临安城内大户人家都在府里搭建应节的彩楼,郑家的楼棚早就搭好。除年初令窈过十岁生辰外,郑府今年第二回 做热闹。
各房姑娘屋内皆摆上摩睺罗小像以做乞巧,郑令佳来找令窈,见她屋里没摆摩睺罗,以为是底下丫鬟忘记,开口就要让人去库房拿。
令窈笑着阻止她:“我不要那玩意。”
郑令佳连忙捂住她嘴:“举头三尺有神明,七夕佳节,怎能不拜摩睺罗?”
令窈双手挂上郑令佳脖颈,秀眸惺忪,暑夏日光照亮她闪烁赤裸的肌肤:“我的姻缘我自己定,不用拜神佛。”
她语气肯定,连笑容都信心十足,郑令佳羡慕:“也就你敢讲这话。”
令窈蹭她怀中撒娇,朝她要东西:“阿姊,今年你怎么不送果食花样给我?去年你送的种生五颜六色,最是好看,可惜只能摆几日,不然留在屋里发臭了不好闻。”
郑令佳轻拍她的手,握在掌心,说:“外头的果食花样更好看,到时候你要哪样,我全买给你。”
令窈惊讶,问:“阿姊,今晚你肯出府?”
七夕节不设夜禁,城内通宵达旦,夜集至天明才结束,城中富贵之家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家中有年轻男女,吃过夜饭便放他们去街上赶夜集。
自从郑令佳两年前差点被宁家算计婚事后,心中生怯,能推的往来全都推掉,尤其是七夕节这种日子。今日倒难得,竟主动说要去赶夜集。
郑令佳面露羞色,小声说:“如果你愿意陪我,我就去。”
令窈一口应下:“我哪会不愿意,别说是今夜,便是从今往后日日夜夜,我都愿意陪阿姊。”
郑令佳含笑,点她额头:“卿卿惯会哄人。”
因着夜里要出门的缘故,家中兄弟姊妹早早地在老夫人处用了晚饭,到彩楼拜完,这才回屋换行头。
临安城内习俗,七夕佳节,街上众人皆戴面具,腰间系挂一块留有姓氏与家中排行的玉牌。
令窈最先装扮完毕,她做男装打扮,英姿飒爽,带了鬓鸦到后门等人,其他人都没来。
等了半刻,忽地身后传来谁的声音:“飞南,府里何时多出一位小公子?”
令窈回头,看见郑嘉和端坐轮椅,笑容温煦,锦袍玉冠。
他手边一轮面具,和她手里拿的一样。
皆是玉人白像。
第36章
纯白玉人像, 眉目雕刻,不悲不喜, 仿若菩萨,看遍世间万事, 所以才得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孔。
小丫鬟将面具送到碧纱馆时, 令窈一眼看中这张纯白玉人面具。本以为不会有人和她挑一样的, 毕竟七夕佳节大家偏好其他喜庆点的面具, 连鬓鸦也劝她是否要另换一张。
可她还是喜欢这张。
和别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没想到, 郑嘉和竟也选了这张。
令窈看看面具,又看看郑嘉和, 心中感慨,是了, 没人比他更适合这张无喜无忧的菩萨态了, 难怪他也选它。
两个人手里拿着同样的面具,旁边飞南笑起来:“这位小少爷怎么挑了和我家少爷一样的面具?这要戴上去, 哪分得清谁是谁?”
令窈将面具别腰间, 取出折扇搧开, 学少年郎风流倜傥,笑着走向郑嘉和:“阁下好眼光,但这张面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
郑嘉和问:“那什么人才能戴?”
令窈停在他跟前,衣袂翩翩,两人袍角相接, 她伏低身, 宝光灿烂的笑意向着他:“得像我和我哥哥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子才配。”
郑嘉和笑问:“哦, 你哥哥是谁?”
令窈啧啧,端出骄傲自满的模样:“临安城内第二美男子,郑家二郎是也。”
郑嘉和拉过她衣袖,问:“怎么才是第二,第一是谁?”
令窈高扬下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本人。”
飞南和鬓鸦捧腹大笑。
郑嘉和眸中蕴笑,稀薄的夕阳在他身前投下一层光影,令窈站在他的影子里,缠着他问:“哥哥,你快说,我这身打扮好不好看?”
郑嘉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让我仔细看看。”
令窈抬臂,踱步转圈,问:“怎么样?”
郑嘉和:“好看,绝世少年郎说的就是卿卿这般。”
飞南也跟着说:“还真别说,郡主扮起男装,确实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少爷。”
鬓鸦笑道:“郡主个头长得快,虚报三四岁也能唬住人。”
他们说得再好听,令窈也不满足,非要听郑嘉和亲口说一遍才作罢:“我和哥哥十三岁时相比,谁更俊?”
郑嘉和:“卿卿俊。”
令窈这才知足,得意洋洋去拢郑嘉和腰间玉牌:“今晚七夕夜集,哥哥身上这块玉牌,只怕会让城内姑娘争得头破血流,即便抢不到玉牌,那些姑娘手里的荷叶子也会将哥哥淹没。”她停顿,看向飞南,打趣:“你可得护好你家二少爷,莫让他被人吃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七夕这夜,临安城内女子多以莲叶为赠礼。
郑嘉和手心覆上去,攥了她和玉牌,道:“卿卿多虑,城中俊俏郎君甚多,我无才无德,并不讨姑娘喜欢。”
令窈:“哥哥惯会自谦。”
郑嘉和思忖,道:“那便不带玉牌不收荷叶?”
令窈唔一声,故作深沉:“哪能不带玉牌不收荷叶,但我心疼哥哥,愿意为哥哥分忧。”
郑嘉和就知道她有这一句,顺着往下问:“卿卿如何替我分忧?”
令窈一把拽过他的玉牌,面上露出奸计得逞后的顽劣:“我和哥哥换玉牌,哥哥戴我的,我戴哥哥的,今晚我是郑二郎,你是郑小四。”
郑嘉和笑意温柔:“好。”
飞南连忙道:“使不得,不能互换玉牌,万一郡主打着二少爷的名头做出什么事……”
郑嘉和一个眼神飘过去,飞南捂住嘴,却还是要继续从指缝里透出声音:“而且男子女子玉牌不同,少爷哪能戴郡主的玉牌?”
鬓鸦也道:“郡主胡闹,即便你长得快,但与二少爷身量差太多,更何况……”她目光触及郑嘉和坐着的轮椅,话到嘴边立马咽回去,改口道:“认识的人一眼就能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