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说完,回眸笑问郑令清:“清姐, 娘说得对不对?”
郑令清:“娘说得对,四姐姐便是天生好命的人。”
三奶奶话噎,悄悄掐郑令清一把, 咬牙切齿:“娘在说你呢。”
郑令清哎呦叫疼, 从三奶奶身边跳开:“娘, 你作甚!疼死我了!”
三奶奶又气又恨,伸手去揽郑令清,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张嘴闭嘴就是你四姐姐,你是要气死我吗!”
郑令清撅嘴,沉思半晌,紧锁眉头,出声:“不让唤四姐姐唤什么?郑令窈?”
三奶奶脑袋疼,不再挣扎,口吻无奈,推开郑令清:“别挨着我坐,去你爹那。”
三老爷正问大老爷:“今日四姑娘为何要让大家齐聚正堂?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大老爷一问三不知,道:“卿卿没说是什么事,只说她有事告知大家。”
三老爷急着去外面遛鸟斗茶,抱怨:“四姑娘什么时候来?”
“大概快来了,三弟稍安勿躁。”
碧纱馆外。
令窈梳妆后动身,没有往正堂,而是先往度月轩去。
太子离开后,对于回汴梁一事,她慎重考虑后,去找了孟铎商量。
要想光明正大回宫,眼前只有一条路——女子考学。今年的女学士开考在即,只要能通过初选与二选,便能上汴梁争夺榜首,得了榜首之名,金銮殿上面圣,当着满朝文武,即便是太后,也无法阻止她与舅舅重聚。
女子考学,一直由梁厚主理,梁厚是块硬骨头,眼里容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的事。有他在,就算太后想要从中作梗,也绝不可能。
对于她的打算,孟铎只说了八个字:“榜首之名,舍你无谁。”
他直白的肯定,令她更加坚定信心。
她连翡明总宴的状元都能夺下,女学士榜首的位子,自然不在话下。
考女学士的事,她第一个告诉孟铎,第二个自然得告诉郑嘉和。
去了度月轩,刚好碰到郑嘉和从院里出来。
两人同行前去正堂。
“哥哥不问问,我今日为何要召大家去正堂吗?”她有心引他相问,准备顺理成章告知他考学的事。
郑嘉和却问:“卿卿是想回汴梁吗?”
他抬眸望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旁的话一概不说,只问:“卿卿打算何时动身?”
令窈惊讶。
她尚未说一句话,郑嘉和却能猜透她的心思。
短暂的出神后,她开口说:“哥哥不留我吗?”
“你是一定要回汴梁的,卿卿决心要做的事,我何必扫兴。”郑嘉和音色温润,道:“况且你又不是不回来。”
令窈伏下去,她坐到他腿上,勾了他的脖颈,笑道:“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回汴梁,留你一人在郑府?”
郑嘉和低垂目光,瞳眸幽深。
顷刻,他低声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汴梁找你。”
她贴得更近,侧脸几乎贴到他脸上,打趣他:“来找我作甚,讨债吗?”
郑嘉和没说话。
令窈窃笑,郑嘉和面上淡然,耳根却被她一口热气吹得红透,她顽劣地捏捏他耳朵,道:“若我明年再考,兴许哥哥能与我一块去,可是我等不及了。”
若是她没记错,明年这个时候,郑嘉和的腿已经痊愈。
令窈不再玩笑,一字一字语气认真:“哥哥,你放心,我会尽早回家。”
郑嘉和没有质疑:“嗯。”
郑嘉和的反应让令窈松口气,她没有什么别的牵挂,就只担心病秧子不想让她回汴梁。
正如郑嘉和所言,她要做的事,无人能挡,虽然她并不在意谁的反对,但比起被人强留,她还是想要得到众人的支持。
入了正堂,令窈将考学的事一说,大老爷和大奶奶含笑赞同,除了郑令清之外,没有人多说半个字。
郑令清闷闷不乐,问:“考学在即,来得及准备吗?”
令窈笑道:“为何要准备?我素来勤勉,小小考学而已,难不住我。”
郑令清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准你去!”
三奶奶嫌丢脸,连忙去拽郑令清。郑令清力气大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挣开三奶奶的禁锢,冲向令窈,抱住她的肩膀,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郑令清心酸大哭:“郑令窈,你好狠的心哇,既已来了临安,为何还要回汴梁!你回了汴梁,府里就剩我一个女孩子,以后谁陪我玩蹴鞠捶丸,谁送我名贵首饰,谁唤我一声‘五妹妹’。”
“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记恨我抢老祖宗的宠爱吗?我走了正好,以后你大可在府里作威作福。”
郑令清嚎啕:“我就是讨厌你!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可是——”
令窈忍住笑意:“可是什么?”
郑令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含糊不清,可怜巴巴:“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众人听到这一句,哄笑的声音逐渐消失。
毕竟相处多年,哪能舍得?
郑嘉木适时出声:“四妹妹,我也舍不得你走。”
令窈及时打住他:“你哪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宫里送来的珍稀药材。”
郑嘉木顿足:“我要是有这种念头,叫老天爷劈死我!”
“同你说玩笑话,怎地就急上头了?”
令窈不再拿话激他,笑道:“好哥哥,莫要同我计较,你开张单子给我,有什么要带的药材尽管写上,待我从汴梁回来,给你带一车的药材,可好?”
郑嘉木又爱又恨,指了她:“你这张嘴啊!说出话来,要么气死人,要么酣死人。”
令窈笑得狡黠,刚同郑嘉木说完话,肩膀被人猛晃,低眸一看,郑令清仰着一张泪脸,无言委屈控诉她不理她。
令窈拿出巾帕替郑令清拭泪擤鼻:“好了,别哭了。”
郑令清瓮声瓮气:“你真会回来吗?”
“你若再哭,兴许我不会回来。”
郑令清瞬时止住眼泪,睁大眼试图将泪水挤回去的样子甚是滑稽,令窈笑得直不起腰,喘着气问:“四哥哥要药材,你要什么?写下来拿给我,我回来的时候一并带给你。”
郑令清刚收回去的眼泪簌簌又往下掉,感动得抱住令窈:“四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大老爷插嘴说:“方才不还说讨厌你四姐姐吗?”
郑令清嘟嚷:“我嘴硬不行吗?”
众人哄堂大笑。
气氛融洽,忽地角落里有人阴沉沉出声:“既然大家都聚在这里,我也有话要说。”
令窈看过去,东南角的交椅里,郑嘉辞起身朝前。
与在场其他人面上挂着的欢笑不同,郑嘉辞面色肃然,深邃的眼眸微微敛起,他逡巡一圈,目光落在她脸上。
眼神复杂,似有怪罪。
他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考科举。”
众人一愣,全场噤声。
三奶奶僵住:“嘉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嘉辞从容不迫:“仕途之路不适合我,往后我会弃文从商。”
三老爷也吓住了:“嘉辞,世家子弟怎能弃文从商?”
郑嘉辞的决定着实惊人,大老爷和大奶奶也跟着劝。
虽说现在商人的地位比从前提高不少,但从未有世家子弟将商人当成志向。天下的男儿,哪一个不想封官加爵,哪一个不想官拜高位?
如郑嘉辞这般饱读诗书,却明言要弃文从商的人,临安城是第一个。
大老爷道:“嘉辞,前几年你虽未能高中,但你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高中状元是迟早的事。”
郑嘉辞含笑不语。
任凭众人如何相劝,郑嘉辞眼都未曾眨一下,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令窈,沉默半晌后,他张开凉薄猩红的唇,问:“四妹妹,你如何看?”
令窈避开他的凝视,细声说:“三哥哥有自己的打算,我不便多言。”
郑嘉辞逼问:“是不便多言,还是不想说?”
令窈抿抿嘴。
前世郑嘉辞决定放弃仕途的时候,并未询问过她的意见,是她自己主动开口,嘲讽他没有上进心,半点挫折都受不住。
以至于后来他成了天下第一富商,而她却成了他金屋里豢养的一只鸟,他拿当初她说过的话讥讽她:“我这个不知上进的人,怎地就成了人人奉承阿谀的大贵人呢?真是奇怪。”
她不是傻子,这一世若还嘲讽他,那她就白活一世了。
日后郑嘉辞富可敌国,她虽没想过要攀附他,但至少不想再被他关在金屋里。
这个人心眼小得很,说不定当初就是为了她这一句话,所以才会将她囚禁起来。
令窈细声道:“是金子总会发光,我认为三哥哥的打算很好。”
郑嘉辞眉心微皱,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宽慰的话:“当真?”
令窈笑意盈盈:“自然是真,无论是做官还是从商,只要三哥哥坚定初心,一样可以光宗耀祖。”
少女唇红齿白,笑如春风,毫无半分虚伪做作。
郑嘉辞凝神半刻,旋即撇开视线,任由身后三老爷三奶奶如何呼唤,他大步流星朝外而去。
第90章
书房没有点灯, 郑嘉辞一人静坐紫檀木圈椅中。
窗纱外薄薄的昏黄日光逐渐变成墨黑, 案上小鼎的莲线香早已燃尽,屋内半点声响都没有, 唯有黑夜悄悄沉下来的无声动静。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屋外年幼婢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笑声清亮, 天真无邪。像极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令窈。
她竟说她要入汴梁考取女学士榜首。
郑嘉辞双拳微攥,想起自己的仕途来。
若非逼不得已, 谁愿弃文从商?
他自小勤学,为的就是入仕。科举榜首, 翰林院学士,内阁宰相,他要一步步爬上去, 只有爬到了高位,才能将他心中抱负一一施展。
自他懂事起,他便立志要成为郑家第一位宰相,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做一个在史册里流芳千古的人物。
可惜是不能了。
他肖想了十几载的志向, 从此以后注定成为痴人说梦的笑话。出师未捷身先死,说得便是他这般。
他虽比不上孟铎梁厚这等大家之辈, 但才华横溢四个字当之无愧,何至于屡考不中?就连一个末等提名都没有?
郑嘉辞恨得唇齿打颤。
前不久用万两黄金换回的书信,太后身边的心腹大臣劝告他, 莫要再白费功夫。
太后不喜宸阳郡主, 有意阻拦她的兄弟入朝为官。皇帝虽然一向爱护宸阳郡主, 但是在郑家小辈入仕的事情上,却出乎意料与太后保持一致,是以他虽次次头名,但每次都会被人替下。
郑大老爷在朝中任的是虚职,而他连任虚职的机会都不再有。
他的仕途之路已被堵死,郑令窈却要赴汴梁考女学士。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考上榜首,他只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考上状元榜首。
良久。
静坐黑暗中的郑嘉辞蓦地打响火折子。
他取过梨木架几案上厚厚一沓文章,诗词歌赋,皆是他从前得意之作。
火光映出他刀削斧刻的脸,那双冷戾阴鸷的眼眸里,意难平,志更难平。他随手一扔,所有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全都化作火苗,在他眸中晃晃跳动。
烧完了文章,又开始烧书。烧不了金銮殿,只能烧掉他自己的志向。
昆布进屋时,郑嘉辞已烧掉大半书,昆布大惊失色:“少爷,您这是作甚?”
昆布一双手伸进火盆取出那几本尚未烧完的书,强忍痛楚跪在郑嘉辞面前,将残缺的书奉上:“少爷。”
郑嘉辞面无表情,接过那几本书,转头又扔进火盆里。
昆布愣住。
郑嘉辞:“留着也无用,倒不如烧掉干净。”
昆布自然知道他此举何意,劝道:“兴许会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难道要让她郑令窈跪到金銮殿前替我问一问,为何太后圣上不许郑家子弟入仕?”
昆布噤声。
郑嘉辞嘴角勾勒一抹嘲讽的笑意:“第一次落榜时,我便猜到是因为她。”
昆布皱眉,说出心中疑惑:“太后厌恶郡主,存心让少爷落榜,为何圣上会坐视不管?郑家越强大,郡主的地位就越稳固,不是吗?”
郑嘉辞沉默不语。
起初他也疑心过,郑家并非十二世家,即便家中有人入仕掌权,也不会对圣上构成威胁,圣上纵容太后在科举一事中动手脚,明摆着要提防郑家。
换做是郑嘉和去考科举,兴许连汴梁的城门都进不去。
郑嘉辞眉头缓缓舒展。
想再多也无用,何必再纠结。比起自怨自艾,倒不如早些筹谋。
昆布小心翼翼问:“少爷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郑嘉辞苦笑,抬靴走至屋门边,抬头仰看满天星辰。
皓月能够在黑暗中照出一条路,繁星亦能,繁星虽渺小,但也能发光发亮,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光芒四射,甚至比皓月更为光彩夺目。
郑嘉辞漆黑双眸乌沉冷冽:“我命由我不由天,出人头地不止一条路,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我郑嘉辞做不了宰相,亦能动摇天下事。”
因着郑嘉辞放弃科举的事,三房闹翻天。
这日郑嘉辞从府外回来,还没迈进屋子,就听见屋内三奶奶哭得泣不成声,三老爷连连叹气。
郑嘉辞有所迟疑,刚要收回脚步,被人呵住:“你还有脸回来。”
三老爷横眉冷对。
郑嘉辞长眉微蹙,到三老爷面前作揖,语气平静:“这阵子买卖的事多,没能日日回府向爹娘问好,还望爹娘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