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哭着扑上前,恳求:“嘉辞,你告诉娘,为何不去考科举,为何非要从商!”
郑嘉辞不语。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不许你去考?是大老爷?”三奶奶如临大敌,惊恐问:“又或是二房那个小蹄子?她是郡主,若是她……”
郑嘉辞出声打断:“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三奶奶哭得更厉害:“不可能,绝不可能,好端端地,你怎会放弃科举?定是有什么缘故,儿啊,你告诉娘,娘就是拼上性命,也会为你挣个前途。”
三老爷语气嘲讽:“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吃不得苦吗?考了几次没考上,就不考了!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皆为持之以恒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入仕,又能有什么出息?或许终生只能做个七品小官。”
郑嘉辞冷笑:“爹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即便高中,也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一辈子窝在临安城,同爹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因为玩忽职守被罢官。”
三老爷拍桌而起,气得胸口疼:“不孝子!”
郑嘉辞面容淡漠,踱步逼近,一字一字,轻描淡写:“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还赌债?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收拾您在外面留下来的烂摊子?我若不孝,又怎会供奉您锦衣玉食的潇洒日子?”
三老爷往后一倒,瘫坐椅中,面色涨红,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郑嘉辞俯低,含笑垂睨:“爹若觉得儿子不孝,现在就逐儿子出家门吧。”
三老爷咽了咽,双肩塌下去,胆怯地移开目光,噤若寒蝉。
郑嘉辞啧两声,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三奶奶喊:“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没有理会。
他一路走出穿廊过垂花门,脸上放肆嘲弄的笑意逐渐消失,冷冰冰一张脸,双眼略显无神。
不时有婢子经过,在他跟前问了好,背过身窃窃私语:“三少爷不考科举了,说是要做商人。”
“商人?好好的世家子不做,作甚去做商人?”
“不知道,兴许是疯魔了。”
郑嘉辞止住脚步。
他向来不是个宽容的人。
“你们两个,过来。”
婢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郑嘉辞耳力劲如此好。
“三少爷。”
郑嘉辞吩咐昆布:“你留在这里掌掴她们,直至天黑为止。”
婢子们惊慌,其中一人抱住郑嘉辞的腿,求情:“三少爷,我们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您绕了我们。”
郑嘉辞俊脸冷酷无情,重重一脚将人踹开,嫌弃地指了刚才那个求情的婢子:“明日将她发卖。”
昆布应下:“是。”
身后哭闹声震天,郑嘉辞只觉心烦,屏退左右,漫无目的在府内走动。
走着走着,回过神已走入园中。园子里花香四溢,花树系满绣带,风吹飘带动,五颜六色,甚是别致。
一人独立花丛中,高高挽髻,鬓间簪花,腰衔璎珞珠串,细长的脖颈在日光照耀下白皙似玉。
少女手里提只草编竹篮,兴高采烈,哼着江南小曲,采摘花瓣。
郑嘉辞站在草木的阴影中,身形一僵。
他目光阴鸷,牢牢盯紧她。
她的怡然自得与他的狼狈不堪形成鲜明对比。她有她的光明大道要走,丝毫未曾察觉她是摧毁他仕途的罪魁祸首。
她面上的笑容纯洁美好,看得人只想狠狠摧毁。
四下无人。
郑嘉辞随意拾起几颗石子,朝前抛掷,准确无误击中少女的膝盖。
少女笑声不再,摔倒在地,嘴里叫疼。
“谁!是谁!出来!”令窈气鼓鼓地巡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
刚摘好的花瓣散落一地,她原本打算用花瓣藤枝编制轮椅扶手,送给郑嘉和做暂别礼物。风一吹,花瓣四飘,她顾不得腿上疼痛,伸手去抓漫天的花瓣。
哪里抓得到。
她又气又急,想要从地上撑着站起来,无奈腿太疼,动弹不得,三番两次尝试,一扯就痛,干脆瘫坐地上,委屈巴巴等人来扶。
郑嘉辞捏紧手里没来及抛掷的石子,狠戾的眼神有所松动。
风停,花瓣缓缓旋落,少女发间裙间皆是花瓣,鹅蛋似的一张小脸双颊鼓起,甜美清亮的声音往外吐出一句又一句,诅咒方才害她摔倒的人。
小孩子气的话,既恶毒又天真,落在人耳里,像针扎一般。
骂累了,令窈长长叹口气,尾音软糯,抱怨:“怎么还没人来?”
郑嘉辞怔忪,犹豫半晌,他扔掉指间的石子,鬼使神差般从草木后走出来。
“是你?”直至人走到面前,令窈才从白茫茫的日光里窥见郑嘉辞一张冷如冰窖的脸。
郑嘉辞居高临下,淡淡扫睨一眼,眸中愠怒的情愫早已消失不见,他对她道:“是我又如何?”
令窈抓起小石块,质问:“你扔的?”
郑嘉辞:“不是。”
“就是你。”
他没再否认,转身就要走。
令窈急忙捞住他袍角:“等等。”
“作甚?”
令窈细声:“你可不可以帮我喊个人过来,我脚发麻,走不动路。”
郑嘉辞斜视,刚才那一下,他有意点中了她的穴道,她暂时会双腿僵麻,只能倚靠旁人。
他本不该现身,留她在此地受苦,方能稍解他心头之恨。
令窈生怕他离开不管她,唤:“三哥哥。”
一声三哥哥,郑嘉辞回头:“是我害你摔倒的吗?”
令窈暗骂他不要脸,摇头:“不知道,三哥哥觉得呢?”
郑嘉辞没再回应。
他缓缓蹲下,为她查看伤处,隔着薄纱,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处淤青赫然入目。
郑嘉辞指尖轻挪,拂上那处淤青,明知故问:“疼吗?”
令窈撅嘴不答。
郑嘉辞往下一摁,重复:“疼吗?”
令窈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要打他,一巴掌尚未落下,被他擒住手腕,郑嘉辞笑道:“看来是疼了。”
令窈双眼发红,死死瞪他。
郑嘉辞背对她:“上来。”
令窈黛眉紧蹙。
郑嘉辞:“那我走了。”
令窈犹豫不决。
她实在是太渴太累了,为给郑嘉和编制花瓣藤枝,今日所摘花木全是她亲力亲为,从早忙到现在,就没停歇过,日头晒得很,她不该吃眼前亏。
令窈及时攀住郑嘉辞双肩,不甘不愿,小声道:“有劳三哥哥了。”
第91章
郑嘉辞背着令窈穿过花丛, 两人沉默, 谁也不和谁说话。
经过湖边时,郑嘉辞在石桥停留, 若有所思地盯着平静的湖面。
令窈不得不出声催促:“我口渴,快些带我回去罢。”
郑嘉辞阴冷的声音钻进她耳里:“你说, 要是我现在将你丢进水里,你游得动吗?会不会溺水而亡?”
令窈一愣, 双手圈紧郑嘉辞脖颈。
郑嘉辞笑声肆然,离开石桥, 继续背她往前。
令窈松口气,闷闷地盯着郑嘉辞头上莲花玉冠,气恼地想, 凭他也配戴这等高洁之物?
她认识的人里,论阴险狡诈,郑嘉辞当属第一。
忽然郑嘉辞问:“你真觉得我能靠商道光宗耀祖吗?”
令窈怔了怔,收起对他的不满,答:“能。”
沉寂半刻, 郑嘉辞道:“四妹妹,我原以为你的花言巧语, 只会对你的二哥哥说。”
令窈觉得他真是奇怪,她好心告诉他真话,他不领情也就罢了, 还要趁势羞辱她一番。要不是念他前世养了她两年, 她才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令窈气得捶他背, 嘴硬:“你放我下去。”
“真要下去?”
令窈想了想,那还是算了。
郑嘉辞笑问:“四妹妹,你是不是打心底瞧不起我?”
令窈扯谎:“不是。”
郑嘉辞:“何必说假话,我又不是你二哥哥。”
他拿他自己的事来问她,却又事事要提郑嘉和,再没有比郑嘉辞更难伺候的人了。令窈没能忍住,做出掐他脖子的手势。
郑嘉辞侧过脑袋,薄唇噙笑:“不高兴了?”
令窈赶忙将手放下:“什么都是三哥哥说了算,我哪能不高兴?”
“也是,若什么都是我说了算,你确实不该不高兴。”
令窈哼一声,紧闭双唇,发誓不再多说一句话。
郑嘉辞嘲笑自己愚蠢,竟会自讨没趣。
万人宠爱的宸阳郡主,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从小到大高高在上,如今长成一副花容玉貌,更是有无数人为她前仆后继。若不是他与她沾了一个姓,以她的心性,只怕连看他一眼都嫌多。
他早就和她结下梁子,她是个记仇的人,他也是个记仇的人,就算日后她知道是她耽误他的前程,只怕也会装作不知情,幸灾乐祸地踩上一脚。
她连穆辰良和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天底下的男儿,就只郑嘉和与孟铎能入她眼。
走至碧纱馆外,郑嘉辞没再往前,弯腰将令窈放到门前的大石头上。
她浅吐一口气,舒展眉眼,仿佛逃出生天后的庆幸。这一细小的神情变化刚好被他瞧在看眼里。
凝视数秒后,郑嘉辞俯身贴近,滚烫吐息喷至她耳畔:“实话告诉你,方才伤你的,是我。”
令窈微愣,而后毫不犹豫一耳光扇过去:“无耻之徒。”
郑嘉辞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她一下。
她打人时从不留情面,只求自己畅快,一巴掌下去,她自己手心都疼,抬眼再看,郑嘉辞左脸显出微红的巴掌印。
他抚了抚刚才被她打过的地方,笑道:“四妹妹尚未出发去汴梁,便已提前将礼物带给了三哥,真好。”
他神情怪戾,令窈往后缩了缩。
郑嘉辞唇角微挑,笑意未减,伸出手来。
令窈以为他要还手,往旁一躲。
郑嘉辞笑着拽过她手,主动将另一边脸递到她手边,低沉声线从容不迫:“难得见四妹妹这副模样,四妹妹怕我?”
令窈没什么底气:“笑话,我为何要怕你!”
不能说怕,也不能说不怕,说是避让更合适。毕竟她前世亲眼目睹过他的手段,被郑嘉辞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从寻常的世家子弟到富埒陶白的郑三郎,郑嘉辞堆的不是金玉,而是人命。
令窈试图抽出手,郑嘉辞不放。
她手心被迫贴上他的脸。郑嘉辞生了张英气硬朗的脸,虽不如郑嘉和眉清目秀,但他有双独一无二的桃花眼,口蜜腹剑含笑算计人时,那双眼尤为好看。
“四妹妹。”他的唇自她手背擦蹭而过,另一只手抚上来,勾起她一捋乌发,绕在指尖把玩:“以四妹妹美人之姿,只怕此番前去汴梁,取的不是女学士之名,而是汴梁世家子弟之心。依我看,四妹妹莫要做什么女学士,还是做妖姬更合适。”
“啪”地一声响起。
他擒了她右手,她便用左手打。两巴掌打在同一边脸,巴掌印格外明显。
她看野狗一般的眼神看他,美目含怒,却连开口斥他一句都不屑。
郑嘉辞松开对她的禁锢,脸上笑意尽褪,那双餍足的桃花眼布满阴霾。
两人对视。她仰着头,他低着眼,皆是目光狠辣,气势逼人。
此生她已有所收敛,不再辱他,他若主动招惹她,她定不会退让。
“郑嘉辞。”她没说其他话,只是唤他的名字。
前世但凡她厌烦了他,狠狠唤他一声名字,他便会离开。有那么一瞬,面对眼前人,她下意识以为她在笼子里,所以才会脱口而出,用他的名字代替“滚开”二字。
良久。
郑嘉辞转开视线。
如她所愿,他总算走开。只是走了几步,又去而复返。
令窈警惕。
郑嘉辞弯下腰,不由分说,将她脚上苏绣丝鞋脱下,随手扔到远处。
地上皆是碎石子,赤脚不能行走。令窈气极:“你捡回来!”
郑嘉辞蔑然一笑:“不捡。”
说完他就走,这一次没再回头。
还好鬓鸦及时从院里走出,发现大石头上坐着的令窈:“不是出去采花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咦,为何光着脚?”
令窈气鼓鼓:“被毒蛇咬了。”
鬓鸦大惊失色:“我去叫李太医来。”
“对,快叫他来,让他开方毒药,我毒死郑嘉辞算了。”
鬓鸦一听,当即明白,左右张望,不见郑嘉辞的身影,倒是看见一双被扔掉的鞋。她捡回鞋,替令窈穿上。
“三少爷向来不与我们往来,今日是怎么了,竟将我们郡主气成这样?”
令窈郁闷至极:“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鬓鸦笑哄:“别理他,眼看我们就要去汴梁,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去管不相干的人?”
令窈这才稍稍缓下来:“嗯。”
此事过后,郑嘉辞鲜少在府里出现,眼不见心不烦,渐渐地令窈也就忘了要与他计较的事。
她忙着考学的事,前后花费三个月,成功通过选试,拿下前去汴梁决选的名额。
此次前去汴梁,路上需有人陪同,令窈在郑大老爷和孟铎之间,选择了后者。
无奈孟铎婉拒:“我抽不开身,不能陪你前去汴梁。”
令窈不甘心,细声撒娇:“难道家学比我更重要?先生为何不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