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姜娆这么一说,芸娘突然想起,自家院内原先养马的那个后生,前些天染了疾,已经离世了。
因姜娆是倚君阁头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六姨特意给了她一处小院子,名为萱草苑,把她养得跟个深闺姑娘似的。
女子上了前,终于弯下腰扶住少年的胳膊,把他拉扯起来。
月色下,她莞尔抿唇,轻声问道:“你可会养马?”
少年一怔,旋即点头如捣蒜。
“那你便来萱草苑喂马吧。”
她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地,芸娘一愣,连忙拉住了姜娆的手。
“姑娘,不可。”
“婆婆,无碍的,”姜娆抽回了手,目光落到芸娘紧锁的双眉上,“阿娆会和六姨说清楚的。”
她说得轻缓,登时把那少年搀了起来,那少年垂了眼帘,看着少女握着自己小臂的玉手,一时间竟讷讷。
“婆婆,劳烦您将这孩子带回去,阿娆现在就去和六姨说清原委。”
“可……”
芸娘本想反对,可自知拗不过这个犟姑娘,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也罢,你同六姨说清楚了,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留的下——”
芸娘瞟了一眼垂着眼睑的少年,轻悠悠地叹了口气,“至于他能不能留的下,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挺直了背,突然抬起眼瞧着姜娆,轻轻抿了抿唇瓣儿。
看着她的背影渐远了,他这才收回目光。
-
兀自走了一阵,脑海中却还是那少年的身形,直到来到正殿,还没迈上台阶,就被守在外面的人扯了去。
“七婆婆,什么事?”
姜娆转眼,扯住自己的人,正是苏六姨身边最得力的婆子。
对方的面色有些不好,“阿娆姑娘,六姨说,你不用进去了。”
看着姜娆面上泛起的疑惑,七婆婆又接着说道:“谢公子等得急了,六姨便叫连枝姑娘救了场子,阿娆姑娘且回吧。”
言罢,她摆了个“请”的手势,姜娆垂了眼,朝七婆婆欠了欠身子。
转身的那一瞬,她似是听见了阁内的笑语欢声。
刚走回萱草苑,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守在门前的芸娘。
“姑娘,”见着她这么快就回来,芸娘吃了一惊,“怎么了,可是贵人恼了?”
“苏六姨叫连枝替我招待谢公子了。”姜娆如实说道。
“也罢,也罢。”芸娘叹了口气,旋即话锋一转,望向房间里面,“姑娘,你去看看那孩子吧,他怎么都不肯喝药,无论我怎么劝都不管用,唉……”
不肯喝药?
她一手掀了帘子,缓缓走进了屋内。
那少年正背朝天地躺在床上,听见了脚步声,连忙将头埋到枕头里,不去看她。
“背上可好受了些?”姜娆开了口,一下子坐到床边。
方一落声,她又瞧见了放在桌子上的那碗满着的汤药,于是抬手将碗端起来,轻轻转了转小勺。
“怎么不喝?”
那少年终于抬了头,盯着那碗药,眼中有着浓烈的戒备。
她不禁抿了抿嘴唇,兀自笑了开,“你身上有伤,不喝药那伤口会发炎的。”
目光瞥向少年背后的伤口,她的心骤然一缩,又缓声接着道,“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害你,况且,害了你,又对我会有什么好处?”
少年仍是把头低低地埋到枕头里,不肯吱声。
转眼间,姜娆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难不成,你还在担心,我还对你这个孩子动了邪念不成?”
话音刚落,只见床上之人的后背直了直,下一秒,她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根。
她不由得在心里低低笑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禁逗。
姜娆看着少年裸露出来的后背,一时间,竟有种不真实感。
她虽在秦楼楚馆中长大,可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如此长时间地看过男人裸露的身子。
眼前这少年约摸有十四、十五岁,虽然她活了十八年,可她现在仍是十五岁的样子,难怪这孩子会如此难为情。
正想着,她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下吹了吹,哄道:“快,趁热喝,暖暖身子。”
她每句话都说得温声细语,少年终于拗不住了,撑着手从床上爬起了身子,正襟危坐于她面前。
看着他紧绷的身子,姜娆笑了:“喝个药,还这么有仪式感。”
少年不语,看着她递来的舀着汤药的勺子,抿了抿唇。
“我……”
“你什么,你要自己来?”
他一怔,又点了点头。
“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见着他出声,姜娆不禁笑了开,看着少年红透了的耳根子,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她见过狂放不羁的风流花下客,亦见过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哥,可从未见过像眼前这般,羞涩、忸怩、拘谨又清澈的少年。
听见了姜娆的话,他的面色也愈发窘迫,轻“唔”了一声,转眼便要接过那汤勺。
谁知她往旁边闪了闪,力道控制到恰好没有让汤药撒出来。
“你手上有伤,当心扯到口子。”她瞧着少年手上的伤痕,轻声哄道,“我来喂你。”
“不、不用……”
方一启齿,她就将汤勺送到了他的唇边,少年一愣,慌忙闭了嘴唇。
手边的床单早已被他攥皱成一团。
姜娆无奈,又把勺子往他的唇边凑了凑,大有想撬开他的唇齿之势。
姜娆知道,他不好意思让她去喂他,或许在他的经历中,从未和一个姑娘有如此“暧昧”的举动。
于是她便道:“你无须觉得别扭,在倚君阁里,有许许多多别扭的人与事,况且,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我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虽然他们目前的年龄相仿,可姜娆毕竟是多活过一世的人,在她眼里,面前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孩子。
这样想着,她便泰然自若地用勺子撬开了他的唇齿,对方的眸光闪了闪,嘴巴终于轻轻地张开了一个小口。
“苦吗?”
见着少年皱眉,她便问出了声。
少年微怔,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她笑了,将碗搁到桌子上,起身抽开了一个小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瓶子和一个纸包来。
瞥了瞥,恰见她打开那被包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纸包里,是大大小小的方糖。
她取了一块儿方糖,让他含住。
少年愣愣地接过糖,手指相碰的那一刻,他慌忙缩回了手,低下头看了一眼两指相捻的方糖,终是将糖块放进了嘴里。
好,好甜。
她又端起碗,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的喂药,只是每喂一口,他的耳根就会莫名红上一寸,末了,她将空碗搁在桌子上,似是看见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继续躺着吧。”
姜娆这么一说,少年倒十分乖巧地又重新趴回了床上,下一秒,他却感觉后背被人轻轻一点,她指腹的冰凉顿时遍布了他的全身。
少年的身体不由得颤了颤。
对方见着他不反抗,便又摸了摸他的后背,他终于忍不住了,刚一回头,恰见姜娆又突然缩回手。
“怎么了?”
她边说,边打开了那个小银瓶。
那孩子紧紧盯着她,眸光晦涩,见她把玩起那个小银瓶,少年这才又重新趴了回去。
下一秒,她半个手掌摸向了他半裸的后背。
少年一惊,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拽住她的袖子。
“干什么?”
“不、不要………”
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温顺的声音听得她有些心旌荡漾。
“不要……”
他刚准备弹起来,却被少女一下子按在床上,那人语气轻缓,声音格外温柔:
“给你敷药,莫要动。”
言罢,她晃了晃手中的小银瓶。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给自己敷药,仓促地低下头,哑哑出声:
“好,我不动……”
她又摸了上来,这一次,她的手指上好像沾了些什么东西,温温热热的,直接覆在了他的背上。
他咬着牙,两手紧紧抓着枕头的两边,一声不吭。
第3章
姜娆的手指蘸着药粉,轻轻点在他背上,不过片刻,他便感受到了从背上传来的巨大的烧灼感。
那药粉,灼得他十分难受。
不经意间,他闷哼了声,下一秒又为自己方才发出的那一声闷哼而羞红了脸。
于是他又佯装轻咳起来,可姜娆却不理他,认认真真地为他敷着药。
手指慢滑。
落于少年裸露的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酥酥.痒痒,柔柔麻麻。
姜娆垂了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以及胎记旁的两道陈年旧疤。
手指蜷了蜷,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年,她的眼中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药敷好了。
少年已经被她折腾得面红耳赤,却不吱一声。
末了,他扯过一旁的被子,欲遮住自己的身子。
“不要盖,”姜娆连忙上前,“刚给你敷的药,不要蹭了去,而且你这样盖着,伤口容易发炎。”
正说着,她又把被子丢到一旁,“就这样,正好。”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伸出了食指,指着姜娆的右手,“那里……”
她垂下眼睑,看见了自己右手虎口处被他咬出的伤痕。
“没关系,我已经在路上把伤口用帕子清理干净了。”
见着少年紧张的面色,姜娆安慰他道。
他却摇摇头:“会,会发炎。”
闻言,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她又打开了小银瓶,边给自己涂药,边扭过头,心血来潮地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名字?”
“你应该是没有名儿的,咱们院的那匹马叫大欢,那你便叫小欢吧,如何?”
“……”
少年沉默了半晌:“我叫刈楚。”
“刈楚,”姜娆兴致勃勃地歪了头,追问道,“哪个刈楚?”
顺势将手心递过去,她让他把名字写在她的手上。
他抿了抿唇,旋即伸出了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刈。
楚。
“刈楚,”姜娆不自觉地出了声,来来回回地念了这那两个字许久。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你的名字,当真是好听极了。”她开口道。
少年却不知她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眼里又弥漫上一层雾气来。
见着他疑惑,姜娆转身取了纸笔,将宣纸铺在床前的桌案上,须臾之间,素白的纸上便落下了一串梅花小楷。
她的字极为素净。
但刈楚却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其中一个字隔离开来。
他的眸中,携着淡淡的探寻,姜娆见了,便解释道:“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讲的是——罢了罢了,你也听不懂。”
刈楚眸中的光亮一暗。
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的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
“我的什么,”姜娆偏过了头,含笑问道,“你是在问,我的名字怎么写么?”
“嗯。”刈楚轻轻点了点头。
转眼,他别扭地将目光移到了床的另一边儿。
余光却忍不住朝案上的素纸上瞟去。
“喏。”只一刻,她便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微微坐直了身子,颇为满意地瞧着纸上的两个大字。
——姜娆。
她边写,边念着自己的名字,床上的少年闻声,终于忍不住挪回了目光。
双眼紧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他也不自觉地随着她慢慢念了起来。
“姜……”
“娆……”
她听着刈楚念着她的名字,只觉得他口齿清晰,声音清澈,每个咬字都令她十分舒服。
于是她便打趣道:“你这副嗓子,不去唱戏倒是可惜了。”
唱戏?刈楚不禁往床里面缩了缩身子。
莫不是要他为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唱戏?
他见过这楼里的姑娘们是如何讨好那些贵人们的。她们往往画着浓浓的妆,穿着光鲜极了的衣服,与众人身前,或高歌,或轻舞。
想到这里,他瞧着姜娆,原本缓和下来的目光又一下凌冽起来。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戒备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伢然。
“你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听着少女无辜的语调,刈楚的眸光稍稍放缓了些。
“我……”
“你怎的了?”
他将眉头皱紧了,半晌,才回复道:“我不要……唱戏。”
她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可能误以为她要把他送去当歌伎。
“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去当歌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