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待她发觉少年的异样时,刈楚已经扭过头去,又兀地坐起了身子,将衣服穿好了。
低下头系紧了衣带,他垂着眼,径直下了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见他的眉心又轻轻蹙起,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困了。”他抿了抿唇瓣儿,淡淡答道。
“那你准备睡在哪儿?”
“……”
刈楚沉吟了几秒:“马圈。”
闻言,姜娆又一下子笑出声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袖摆,抿着嘴笑道:“你以为,我叫你喂马,就是让你和大欢成天处在一块儿?”
他低眉顺眼地听着,没有出声。
见着少年呆呆地杵着,她顿时觉得他十分好玩,便继续打趣道:“我是让你来喂马,不是让你认马做主子的,窝在马圈里睡觉,被外人听了,只当我苛待你了。”
“不会,”他的声音微沉,“阿姐不会苛待我。”
“嗳,你这个榆木脑袋!”
见他抓不住重点,姜娆又好气又好笑,转眼便哼道,“那你若想去和大欢睡觉,便去罢!我不拦着你!”
刈楚的表情顿了几秒,睫毛忽地扇了扇,又要继续往外走去。
她急了,忙不迭上前一把捉住他,两眼微瞪:“你着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我不是孩子,”他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我比阿姐大,我是实岁十五,阿姐是虚岁十五,按道理来说——”
“好好好,”姜娆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你比我大,那别跑去马圈睡觉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羞。”
她话音刚落,少年的面色突然变了变,又紧闭着唇不说话了。
待姜娆东扯西扯终于把他扯回来时,他却陡然开口,小小的一声,却恰好落进了她的耳里。
“我……知羞。”
姜娆一怔,转过头时,正见他别开了脸。
微垂了眼帘,兀自思量了阵儿,她意识到,自己虽然打心眼里将他当成个孩子,可如今两人的生理年龄摆在那里,也难怪他如此羞涩。
轻悠悠地叹了口气,她抬了眼瞧着面前忸怩的少年,一时间竟犯了难。
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其实是重活了一回的,真实年龄是要比你大的。
见她不说话,刈楚也不说话,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你过来,”片刻,她终于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你说,你羞什么?”
他抬了头,但看见她那件素白的衣衫和若隐若现的身线时,又慌忙垂了眼。
这一次,她察觉到了刈楚眼中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当看见自己的衣裳时,骤然明白了一切。
没来由得,她的面色也微微一红。
她耐下性子解释道:“这是妈妈给每位姑娘送的,这倚君阁的姑娘每至晚上,便会穿成这般,入睡时,也会穿这种衣裳入睡。”
是她一时大意了。
要怪就怪,她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个孩子。
而且她萱草苑,向来都不许有陌生男子踏入,每到夜晚,就只有她和芸娘二人在萱草苑内,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穿成这样。
想到这里,她的脸也红了开来。
“我、我这就去换。”
她竟然还犯了结巴。
刈楚看着她匆匆转入了屏风之后,没过多久,又看见她穿着一袭淡粉色衣裳走了出来。
“是我错了。”
她的声音轻缓,却在突然间变得有些羞赧。
“没、没事。”
少年连忙回道,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慌张,“阿姐,没事的。”
这句话说出声来,倒像是他在安慰她一般。
姜娆不由得心下一软,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缓缓。
-
终于,那孩子同意了,在她的屋里睡下。
她睡床上,他隔着屏风,睡在地板上。
虽然是睡在地板上,但总也比睡在马圈里要好上许多,只不过他们歇下时已经很晚了,方一阖眼没多久,她就听见了公鸡打鸣之声。
紧接着,姜娆听见屏风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便睁眼下了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骨节轻轻敲了敲屏风。
“可是醒了?”
她扬声问道,声音懒洋洋的,带了些仍未睡醒的倦意。
屏风那头的少年应了声:“嗯。”
听他回复了,姜娆便也不再担心自己会吵到他,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细细地描眉起来。
片刻之后,屏风那头又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阿姐,我可是吵醒你了?”
姜娆描了右眉尾的最后一笔,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莫怕,我早就醒了。”
少年这才放了心,须臾又紧张地问道:“阿姐,我可以出来了吗?”
她回过神来,才知道刈楚是紧张她在换衣服,不由得“噗哧”一笑:“你出来吧。”
末了,又添一句:“只要不嫌弃我没化妆的样子碍眼,就行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刈楚恰好一只脚探了出来。闻言,脚下猛地一滞,一时间走出来也不是,后退回去也不是。
从黄铜镜刚好可以瞧见他,见他犹犹豫豫地,姜娆笑着嗔骂了句:“呆脑袋,出来罢!”
“……好。”
他这才走了出来。
她定睛一看,刈楚正穿着昨天她给他的那件衣裳,因为衣裳有些小,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姜娆也不顾只化了一半的妆,笑眯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半天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他虽还未长开,干净清爽的样子也好看极了,眉眼澄澈,端的是青衫隐隐水迢迢。
也难怪苏六姨买下一个娈童。
见她这么夸他,少年的脸色又是微红,旋即也回了句:“阿姐也好看。”
“你说,我哪里好看。”
她扭过头去,笑着描着自己的左眉。
她知道自己好看,但就是想听他夸赞自己。
刈楚一怔,片刻之后,瞧着黄铜镜里巧笑倩兮的女子,支支吾吾出了声:
“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
“……”
姜娆正描着眉的手一抖。
嘴角一僵,她刚转过头去,正见少年恰好抬起眼,一双星眸映入她的涟涟眼波之中。
“化妆、不化妆,都好看。”
“怎样都好看。”
他轻声细语,见她望来,不禁躲闪开了目光。
姜娆停下描眉的手,也不管左眉只描了一半儿,只笑道:“你这小嘴儿,倒蛮会说话,和抹了蜜一般。”
闻言,刈楚不自然地垂了垂目光,直瞟着她粉白衫子上的一朵杏花,恍恍道:“阿姐,你先画着眉,我出去了。”
“干什么去?”她手上不停,边画眉,边扬声问道。
少年脚下一滞:“喂马。”
他别开了身子,欲推门而去。
“嗳——”
姜娆连忙把他叫住,“你先过来,坐下。”
她站了起来,见他呆愣在门口,边无奈地把少年扯了过来。刈楚任由她扯着,一下子坐在了黄铜镜前的小凳上。
“你这孩子,怎么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
姜娆按着刈楚的双肩,让他坐直了,在少年疑惑的目光中,拿起一把小梳子来。
“你瞧瞧你自己,头发乱糟糟的,不顾收拾便往外乱跑。”
她半垂着眼皮,手指穿过他细密的青丝,突然这孩子闪了闪身子,转过头来就要去抢她手上的梳子。
“阿姐,我自己来。”
他低低说道,趁着姜娆一个不留神,终于把她手上的梳子抢了去。
她知道他又在害羞了,便往后退了两步,瞧着黄铜镜里的少年:“好,你自己来。”
刈楚抓着梳子,通过镜子恰好可以看见身后亭亭玉立着的少女,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拿着梳子的手突然轻颤了下,转眼又故作镇静地朝着自己的头发梳了下去。
咬了咬牙,他稳下心神,不去看她。
“阿姐,我梳好了。”
过了阵,他终于把头发梳整齐了,刚准备站起身,身后的少女突然上前,又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等。”
她一手拉开桌子旁的小屉,兀地取出一条紫色的发带来,低下头把他的头发高高地束起。
“这下好多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姜娆满意地扬了扬唇。瞧着镜子里少女如花般的笑靥,刈楚轻轻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好看吗?”
她迫不及待地开始炫耀自己的“作品”。
刈楚刚动了动唇,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只见姜娆袅袅转了身,两手打开了门。
“芸婆婆,怎么了?”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芸娘怀里的那只雪白的小兔崽。
“娆姑娘,”见着姜娆,芸娘把那兔子往她怀里一放,欢欢喜喜地说,“这是谢公子让人送来的。”
谢云辞?
她的面上还是一派的不动声色,将那兔子抱紧了,边低下头拨弄着雪兔的耳朵,边朝屋内轻轻喊了声:
“阿楚,我镜子旁边有一方落梅帕子,你帮我取过来。”
刈楚低低地“嗯”了声,转眼便将那方帕子取了过来。
当看见从头到尾焕然一新的少年时,芸娘显然惊了惊,旋即立马接过那方落梅帕子,朝姜娆笑道:
“好,我这就去让人给谢公子送去。”
投我以雪兔,报之以方帕。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章
芸娘将帕子收好了,又同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便转身离开了。
离去时,她还回过头望了刈楚一眼,啧啧赞叹道:“是个好皮囊的后生。”
闻言,少年不自然地别开脸,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羞赧,正巧看着姜娆把那只雪兔放在桌子上了。
“这是?”
“是谢公子送的。”
姜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又折回了黄铜镜前,将桃花粉取了出来。
“嗯。”他知道。
刈楚方才听见了她与芸娘之间的对话,他只是好奇,她们口中的这位“谢公子”是谁。
只是因他昨晚,听见她在睡梦中呓语,片刻又生生地将一个名字唤了出来。
那个名字,她昨晚在梦中喊得痛彻。
想到这里,刈楚垂下眼,摸了摸雪兔绒绒的白毛,心思一动,“是哪个谢公子?”
“是昨晚见着的那个谢公子。”
她这么一说,刈楚想起昨晚见着的那位翩翩公子哥来。
他小扇轻摇,衣袍微翻,一手轻揽美人腰,又腾出言语来同姜娆调笑,端的是一副风流纨绔之状。
“阿姐。”
“嗯?”
“他可是叫——”
刈楚揪着那雪兔的毛,不自觉地下手重了些,惹得那只小兔子炸了炸毛,喉咙里呜咽一声便跑到一边儿去了。
少年瞧着那雪兔,并不去捉它,只是垂了眼,缓缓吐出三个字,“谢云辞?”
不自觉地问出了声,只见姜娆也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
姜娆闻言,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少年如实回复:“我听见,你在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什么?
姜娆执着桃花粉的手一抖。
她昨晚,在梦里喊谢云辞了?
她喊谢云辞,还被刈楚听了去?
面上陡然浮上一层奇异的色彩,她眸光一闪,恰见刈楚也通过黄铜镜朝她望来。
“阿姐,”少年似是在纠结些什么,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你可是……喜欢那谢公子?”
姜娆一愣,一时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总不能告诉刈楚,阿姐并不是喜欢谢云辞,阿姐是喜欢他背后的权势。
见着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少年径直上前,走到她身后:“阿姐,他——”
话到嘴边,他却突然说不出了。
他不能忍下心告诉她,那个谢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她以后跟了谢公子,会吃很多苦。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这其中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不想看她吃苦、遭罪。
于是情不自禁出了声,询问她道:“阿姐,你喜欢谢公子什么?”
他是默认了她喜欢谢云辞的。
姜娆沉吟了阵儿,终于点了点头,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是,阿姐喜欢谢公子。”
上一世的她不喜欢,这一世,她必须得喜欢。
必须得全心全意地去喜欢谢云辞。
“好,我知道了,”身后的少年轻轻点了头,“阿姐若是喜欢谢公子,那我也便喜欢谢公子,阿姐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去喜欢。”
言罢,他突然转了身,推开了房门,轻悠悠地落下一句话:“阿姐,我去喂马了。”
“好。”
她连忙从微怔中回过神来,等他走后,忽地一下将桃花粉阖上,坐在桌前垂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